路上,方国涣对法无说道:“可惜,我在佛学上知之甚浅,若有师父的高深造诣,棋上的修悟或许能激进些,更不至于出了偏差。”法无摇头道:“不然,师父佛家功力虽深,且广博天下之学,而不能悟达天元化境,这似乎也是师父没有成功的原因。师弟则不同,专修一棋之术,精诚之至,且棋力深厚,以此为基,虚思涵悟,悟达那种化境之棋,当比别人的机会多些。”“虚思涵悟!”方国涣低吟了几遍,点头道,“师父开示我的也是这个意思,果是这样,当再无思结气血之理,不会再有那种险境了。看来棋上的高境界,应抛开常势,从虚思涵悟中感悟,才为正法。”
法无闻之,慨然道:“师弟悟性果非常人,若致力于武学,自可成为一代宗师。”方国涣笑道:“天生众相,各有其功,舍了棋道,我恐怕于别的技艺是学不来的。”法无笑道:“师弟当是为棋生的吧。”说话间已到了白云洞,法无又叮嘱了一番,便别去了。
方国涣伤势初愈,觉得洞中冷清,自有些坐立不住,便出了白云洞,向百丈崖闲游而来。百丈崖为连云山最高所在,三面峭壁,惟一脊背通其顶,尤为险峻。时值深秋,天高气爽,云薄烟淡。方国涣内伤初愈,元气并未全复,但感凉气袭人,微寒侵体,不由冷颤不止。独径孤行,漫步其中;树木林立,叶尽枝空;鸟鸣其间,幽然凄婉,闻其声而不见其形。小兽觅食,往来其中,已失其时,山泉干枯,欲饮昔日之水而寻无。方国涣见此萧瑟景色,一声长叹,摇头不已。
一路走来,直至崖顶,忽心情一荡,神感激然,上邻万里虚空,下踏百丈高崖,天下万物尽收眼底。方国涣此时似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恍惚然,不知所以。衣衫飘荡,发似波扬;傲然直立,得意洋洋;热血内涌,百孔吸张;形神虚若,不知存亡;身合宇宙,难辨温凉;魂魄离体,漫游天际;万念俱灭,惟一灵独存,无形中已入神感之境界。也不知怎么,方国涣竟循来时路径下意识地返回了白云洞,呆呆地在石床上盘膝坐了。心神恍惚中,似觉亲人相唤,遥际无边,欲应已远。好像想起了什么,随即便忘却了。
傍晚时分,法能提了食盒进入洞来,见方国涣在静坐思悟,便轻轻地走到石桌旁放下食盒,生恐惊动了他。然而当法能回身再看方国涣时,不由吃了一惊,但见方国涣垂帘呆坐,神色漠然,无任何的表情,似已经枯坐了几百年,如石像一般,与先前大有异处。法能心中疑道:“师弟莫旧病复发不成?”随即上前轻唤道:“师弟!师弟!”叫了数声,方国涣才从一种迷蒙的状态中微睁双眼,茫然地瞟了法能一眼,喃喃道:“你……你是谁?”“咦?”法能惊呼了一声,吓得倒退了数步。见方国涣神情有异,视自己如陌生人一般,忽一拍头道:“不好!师弟患上痴呆症了。”慌得法能连忙跑出,飞报天元寺去了。
这时的方国涣昏昏然,似睡非睡,但感有气无力,欲抬臂却不起,欲伸腿却不动,忘身置何处,四下漫寻,忽生恐惧之意,神警而又漠然。醒中但感睡中,睡中而觉醒来,眼忽睁而又忽合,茫茫不知欲要如何,以至浑然不觉,物我两空。似过了几百万年那般长久,方国涣忽感心中一动,觉察到了自己的存在,随即从这种恍惚无我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睁眼看时,只见法能瞪着一双奇异的大眼睛,正站在床前探着头望着自己,苦元大师、法无二人从一旁站起,面呈喜色。方国涣心中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愕然道:“法能师兄,你为何这样子看着我?”法能闻之,怔了一下,诧异道:“师弟,你醒了?没……没事吧?”
方国涣见法能说话有些古怪,又见师父、法无站在一旁,不知何时进来的,心中惑然,忙起身礼见了师父,随即问道:“师父,出了什么事?怎么您也来了?”苦元大师闻之一怔,忙关切道:“涣儿,你无事吧?”方国涣茫然道:“这是怎么了?我能有什么事?”法无一旁道:“师弟无事就好,这两天来,我们好为你担心。”方国涣闻之,大是惊讶道:“两天?法无师兄是说我在这里坐了两天?”苦元大师道:“不错,两天前,法能急报,说你神情有异,为师便赶了过来,见你漠然呆坐无觉,似入化境。现在感觉怎样?”方国涣闻之,愕然道:“我真的是坐了两日,却为何一点也不知晓的?”忽地忆起道:“是了,那日闲游百丈崖,神情便觉得有些恍惚,也不知怎么回到洞内,现在醒了,哪知竟然昏睡了这许久,不知是何缘故?”
法无异道:“观师弟神色,似无睡态,如此两日浑然不觉,不知内里起了什么变化?”苦元大师忽然开口道:“为师见涣儿神态,当不为旧病复发,所以并不惊扰,如今醒来,或许已经修悟成了天元化境!待于棋上试了,便知损益。”法无点头道:“师父言之有理。”忙把罗汉棋子和古木棋枰在桌上摆好。
苦元大师便执黑先行,起手布落了一星位,对方国涣道:“涣儿,且与为师对弈一局试看。”方国涣见了面前的棋枰棋子呆怔了一下,眉头皱了皱,伸手拾起一枚罗汉棋子,面呈异色,乃是觉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棋为何物,落子何处|Qī|shu|ωang|,一时间将先前的棋艺全都忘却了,棋力尽失。苦元大师见方国涣拿着棋子发怔,神色茫然,不解其故,便催促道:“涣儿,但将棋力尽数施展,走棋吧。”方国涣此时茫然地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前额,想从脑海中回忆起什么,因为此时全然不知这棋怎么走法,就如未曾摸过棋子一般,陌生之极。
苦元大师见了方国涣的古怪神色,诧异道:“涣儿,可有何不适吗?”方国涣摇头一叹道:“师父,弟子实在不知棋为何物,怎么个走法。”“咦?”苦元大师、法无、法能三人闻之,皆自大吃一惊,自是不敢相信,往日棋高无敌的方国涣竟能说出这番话来,然见他的茫然神情,似无虚作之态。
苦元大师心中一惊,忙上前把了方国涣两手之脉,诧异道:“六脉平和,似无异处,何以棋力尽失,将棋道全都忘却了?”法无惊讶之余,问道:“师弟,棋道既忘,我与师父如何识得?”方国涣道:“师父、师兄怎能不识,只是这棋……”接着摇摇头,茫然道:“却是未曾见习过的。”法无讶道:“师弟既然不知棋为何物,可记得来这里做什么?”方国涣惑然道:“是啊!我在这里做什么……”眉头一皱,好似依稀记起些什么,随即又摇头不已,一时间苦恼之极。法能一旁叹惜道:“完了!完了!师弟这回又患上失心症了。”
方国涣棋道尽失,苦元大师百思不得其解,摇头叹息道:“怎能会有此异变?早知如此,为师实不该引你自修独悟,棋上化境不达,反失了棋道。”苦元大师焦虑地来回踱了几步,忽有所悟道:“难道涣儿已达到坐忘之境了?”法无讶道:“坐忘之境?这是何道理?”苦元大师道:“坐忘之境导致忘棋之境,便是无为之境。以有为之境而入无为之境,乃是内修的大进展,本无反损之理。”
法无一旁,恍然大悟道:“无为之后便是无不为了,当是棋上无不为的最高境界!”“不错!”苦元大师此时惊喜而激动地道,“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棋上的天元化境!”法无、法能二人闻听此言,尤显得惊喜万分。方国涣见苦元大师、法无、法能三人各自喜形于色,说了些自己似懂非懂的话,更是茫然。
法能这时道:“师父,师弟既已入无为忘棋之境,不知如何快些进入无不为的棋上化境?以免吓得人慌。”苦元大师道:“这种忙谁也帮不了的,还需他自家醒悟了,当是那种豁然开朗的顿悟之感。”苦元大师随后对方国涣以言辞相慰,不再提棋上事,接着又陪方国涣用了些茶饭。恐生意外,苦元大师便命法无留住白云洞,日夜守护方国涣,然后和法能返回了天元寺。法阳、法远等人闻方国涣已入一种无为的忘棋之境,十分惊讶,便都赶去白云洞看望方国涣,试之果然,各自称奇。
如此过了半个月,方国涣依然处于那种忘棋无为的状态中,众人自有些焦急起来,担心方国涣照此“无为”下去,可就真的无所作为了。苦元大师心中也很忧虑,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静观变化。方国涣常和去白云洞看望他的师兄们说笑,若谈起棋上事,则茫然不知,自家时常持了罗汉棋子对着棋枰发呆,有时似有所悟,接着又摇头苦叹。法无在旁见了,心中甚是不忍,却又无能为力,每以语言、棋子诱导,也自无济于事,只好细心照料了。
这一日,法能坐在天元寺大殿前的台阶上发怔,忽从山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敲打寺门声,法能闻之,心中异道:“若是哪位师兄外出,回来时多走后门,至正门者多半是外人。本寺远居世外,处于深山之中,一年里也少有人来,这能是什么人呢?”随即起身去开启了寺门,探头看时,见门外站立着一位青衣少年,十六七的年纪,神色非常,光彩照人。
法能心中赞叹一声:“好精神个人!”忙合掌施了一礼道:“这位施主,有何贵干?本寺不纳香客的。”那少年一抱拳道:“请问小师父,这里可是连云山?”法能应道:“不错,方圆数十里正是连云山所在。”那少年闻之一喜,忙问道:“向小师父打听一个人,贵寺可否来过一位叫方国涣的公子?”法能闻之一怔,心下道:“莫不是国涣师弟的朋友来寻他?不过,师弟此时正处在忘棋无为的状态中,不宜见外人,师父也吩咐过,禁止任何干扰,暂且回了他吧。”想到这里,法能便对那少年道:“这位施主,本寺远居方外,从不接待外客,自无施主要找的人,请回吧。”心中却暗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国涣师弟此时在白云洞而不在寺中,当不算妄言了。”
那少年此时呈出失望之色来,接着又问道:“不知小师父可曾听说过此人?这位方公子在棋上有着过人的本事,并且说过要来连云山这里的。”法能慌忙道:“不曾听说!不曾听说!施主再于别处寻了吧。”说完,急着掩上了寺门。那少年见了,失望之余,道声:“有劳了。”一拱手,掉头而去。法能关了寺门,回身寻思道:“此事也不知做得对错,不过此时国涣师弟是不宜见外人的,日后再与他说吧,也不知会不会错怪我?”一边想着,一边进大殿去了。
其实,天元寺门前寻找方国涣的那位青衣少年正是罗坤,罗坤自与师父药王谷司晨在关东经历了一番奇遇之后,回到了中原,便随师父云游天下,四处寻访连云山所在。找了几处同名的地方,却无方国涣半点消息。每次失望之余,罗坤寻找方国涣的激情却与日俱增。谷司晨暗中惊叹罗坤对方国涣的情谊如此深厚,也自有些感动。几年来,师徒二人云游天下,行侠仗义,施药救人,罗坤在师父的指教下,武功日益精进,也是借了误食的那只“雌雄参王”之功。罗坤又经师父的引见,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自在江湖中成长起来。此番师徒二人云游至洞庭湖,打听到了连云山所在,因谷司晨要去拜访一位故人,便与罗坤相约,日后于洞庭湖沙洲岛上的葛家村相会。罗坤别了师父后,满怀希望而来,却被不明原委的法能给挡回了。
罗坤失望之余,又在连云山内游寻了一番,遇着几名樵夫、猎户,打听时,都说不知,心中大是失落,自在山中乱走。偶见对面一座高山之上,似有一处隐蔽的洞穴,时见几名僧人出入,罗坤知道那是天元寺中的僧人,却也未曾理会,实不知方国涣此时正在洞中。罗坤在连云山中游了一整日,一无所获,便知又寻了个空,想起还与师父有约,叹了一口长气,转回洞庭湖了。
第十二回 天元化境(下)
罗坤寻方国涣不着,心中怅然,一路走到洞庭湖畔时,心情这才舒畅起来,一扫先前的不快。但见八百里洞庭,一望无际,碧波荡漾,水气连天,湖中数岛遥饰其间。芦花荡里,一鸟惊起,百鸟齐飞,沙鸥低翔,忽惊跃水之鱼,渔舟隐现,似驰雾里云中。罗坤不由赞叹道:“好一处人间胜境!”然而在岸边候了多时,并不见舟楫往来,只是在极远的水面上,偶见数点白帆,一显即逝。罗坤心中讶道:“洞庭湖名闻天下,是为鱼米之乡,人间景胜之地,船只却为何如此少见?”于岸边一路寻来,见有一处临时渡口,便耐心等待。
这时,忽从芦苇荡中驰出一条小船来,船上惟见一灰衣人负手而立,虽无摇桨划船之人,而小船却游走自如。罗坤见状,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那人竟借小船在水面上摇摆晃动之势,两腿左右驱动,以腿力巧妙地驱船而行。罗坤惊异道:“竟有如此厉害的腿功!不可思议!”
此时见那人腰腿转动,驱使船只行到了岸边渡口,随手从船中拾起一根缆绳,飞身上岸,将缆绳套在一截木桩上之后,负手而来。打罗坤身旁走过时,那人侧头望了罗坤一眼,上岸自去了。罗坤近见此人,不由一怔,乃是此人脸面奇长,比那般少见的“马脸”之人还要长出许多,而且面上麻点密布,乃是一奇丑之人,适才望了一眼,目带厉光,使人不寒而栗。罗坤心中诧异道:“天下竟有如此奇相之人!”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罗坤尤是惊叹道:“此人虽面目丑陋,但腿具神力,善使舟船,无桨自行,实在不可思议!”一时间感慨万分,敬服不已。
罗坤在渡口候了许多,正在不耐烦时,才见一条船遥驰而来,上面坐了七八名船客,乃是一条摆渡的渔船。船靠岸边,一人起身付了船钱,上岸去了。罗坤上前问道:“不知贵船可否经过沙洲岛?我要去葛家村。”船老大应道:“此船是到吴王渡口的,这里没有船直接到沙洲岛,小客人且上了我的船到吴王渡口另换船只去吧,否则等到天黑,再不会有船来的。”罗坤听罢,心知也只好如此了,便轻身跳上船头。船老大双桨摆动,船只缓缓离岸而去。
罗坤上了船后,便在船头坐了,问那船老大道:“这位大哥,湖中的船只为何这般少?”船老大闻之,摇头道:“小客人有所不知,这几年湖上出现了一伙水盗,劫船越货杀人,闹得十分厉害,大户的商船,若无重兵押送,从不敢走此水路。我等靠打渔渡客为生之人,舍此别无生计,只好冒险做几次生意,以养活家中老小,不至于饿死。”说完,一阵唉声叹气,忧愁不已。船上的客人们,各抱紧了自家的东西,皆呈紧张之色。
罗坤眉头皱了皱道:“原来湖中起了盗患,怪不得船只少见。”船老大又道:“小客人去的沙洲岛深居湖中,离岸甚远,很少有渡船往来的。若在吴王渡口遇见了岛上的渔船,或许能捎带了小客人去,否则水路太远,一般是没有渡船敢去的。”罗坤“哦”了一声,心下道:“这伙水盗如此猖獗,着实可恶,等会见了师父,想法子把他们铲除了,去此地方匪患。”
渡船经过一片芦苇荡时,船老大的神色便紧张起来,加快了船速。就在这时,忽听苇丛中一声呼哨,随见四条渔船左右驰出并围了上来,船上尽是些凶悍的汉子,各持刀枪棍叉,杀气腾腾。船老大见状,立时脸色大变,骇然道:“水……水盗!”已是吓得瑟瑟发抖,停船不行。船上的客人们慌得挤缩在仓中,似大难临头。罗坤见事发突然,便起身立在船间,以观其变。此时,盗船上一名持了双股铁叉的大汉高声喝道:“尔等且把钱财货物留下,不伤性命,若敢有私存一物的,勿怪我等心狠。”说话间,指挥四条盗船逼了上来。几名胆小的船客,吓得忙把包裹行李放在了船头。
罗坤此时道声:“大家莫慌!”回身从不知所措的船老大手中拿过双桨,两手持了,立于船头道:“各位,想打劫吗?且要过了我这关才行。”自是毫无惧色。盗中为首的那名大汉见状,先是一怔,继而怒道:“小子,不知死活。”一挥手,盗船攻进。罗坤叫声:“来得好!”将那沉重的双桨舞起,连扫带拍,左右兼顾,秋风扫落叶般将较近的两条渔船上的水盗纷纷击落水中,无能挡者。那名持铁叉的盗首见状大怒,待船靠近,一声暴喝,举叉直刺罗坤。罗坤瞧得真切,一桨侧面击去,正拍在叉杆上。那大汉本握得极紧,忽觉剧烈一震,虎口开裂,铁叉脱手飞出,那大汉也被顺势带落水中。群盗见状惊呼,知道遇上了高手,慌忙救起那大汉与落水的同伙,驱船狼狈退去。此时,船老大与众船客惊魂未定,见罗坤一人击退了水盗,齐在船上拜倒,但呼救命之恩。罗坤一笑,忙将众人扶了。一船人随后欢欢喜喜地到了吴王渡口,众船客又一番千恩万谢后,上岸各自散去了。
船老大这时感激地对罗坤道:“小客人少年英雄,救了一船性命,别无他报,愿送小客人去沙洲岛。”罗坤喜道:“如此多谢了。”船老大便双桨摆动,载了罗坤向湖中而来。
小船在湖面上行了多时,一路倒也无事,此时前方湖面上现出了一座岛屿来。船老大道:“小客人,这就是沙洲岛了,葛家村是岛上葛云湘葛老爷子的庄子。”罗坤闻之,心下道:“师父约我于此,莫非就是访那叫葛云湘的人?”遥见那座沙洲岛,四面环水,岛上树木茂盛,竹楼木舍隐现其间,景色怡人。罗坤赞道:“真是个好地方!不但风景优美,而且与外界隔绝,如那世外桃源一般。”船老大闻之笑道:“小客人看来不是水乡之人,这样的地方在八百里洞庭湖内多的是。”说话间,船已近岛靠岸。罗坤从怀中取了一锭银子,递于船老大道:“有劳相送,以此为谢。”船老大忙推却道:“不敢收恩人的船钱,能送恩人一程,也是应该的。”罗坤便将银子于船头放了,道声:“不必客气,后会有期。”身子轻轻一跃,已到了岸上,那船老大自在船上朝罗坤的背影拜谢不已。
罗坤上得岛来,见此沙洲岛虽远处湖中,却与陆地无异,高山流水,稻田菜圃,一派迷人的风光。寻到葛家村,问了路径,罗坤来到了一座大宅子前,上前轻轻扣打门环。时间不大,出来一位似管家模样的人,问道:“有什么事?”罗坤拱手一礼道:“请问,这里可是葛云湘先生府上?”那人道:“不错,你找谁?”罗坤道:“前几日,可有一位姓谷的先生来过?那是家师,约我到此相会。”那人闻之,忙上下打量了罗坤一遍,忽面呈喜色道:“你可是罗坤公子?”罗坤闻之讶道:“不错,正是罗某,先生怎知我的姓名?”那人道:“昨日一早,我家老爷与来访的故友谷先生出门办事时,特意吩咐过小人,说这两日谷先生的徒弟可能来家,告诉了公子的姓名,叫小人接着了好生侍候,没想到罗公子这么快就来了。”说着,忙把罗坤让进门内,引向客厅。
罗坤道:“怎么?家师不在府上?”那人道:“老爷临走时,说是与谷先生去办件大事,要耽搁几天,罗公子安心候了便是。”说话间,到了客厅上,落了座,即有仆人献上茶来。那人伸手让了让,随后道:“小人葛六,是这里的管家,罗公子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不必客气。”罗坤拱手谢过了,心中寻思道:“师父去办什么要紧的事,走得这般急?也罢,候了师父回来再说。”罗坤于是便在葛家村住了下来。
再说方国涣自进入那种忘棋无为的状态之后,又过了十几日,神情愈加迷离起来,渐渐的,天元寺众僧谁是谁都分不清了,大家焦虑万分,却也无可奈何。苦元大师翻遍了典籍,也没找出什么良策来,心中已是有了悔意,天元寺处在了一种不安的沉重气氛中。
这一日,方国涣神志更加昏然,但坐于白云洞内的石床上发呆。恍惚中,感觉天地间的一切都淡化了,不存在了,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随又觉得自家飘浮在虚空之中,茫茫无际,无个着落,忽生出一丝悲伤恐惧之感,紧接着也就淡化去了。神思游荡,似飞到了晴朗的夜空之中,群星闪烁,异常明亮,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心,天空一片蔚蓝,并且这种景象愈加清晰起来。天似棋盘,星似子,九星分布,天元月定,各式星象尽呈现其间,三垣二十八宿遥挂天际,星分大小,光呈强弱。忽又有无数流星四下划落,散布于各式星象之中。星空变动,一时间呈现出了千变万化如棋势般的星势……心与天合,无不明了。
好似又过了几百万年那般漫长,头脑中忽有东西炸开了一般,但感额前一亮,神归本位。随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似醍醐灌顶,激透全身,一时间百窍畅通,心悦神欢,快然之极,自是张口“哈”了一声。这一声把方国涣从妙境中唤了回来,睁眼看时,洞内已坐落了天元寺僧众,此时除了苦元大师、法无二人外,其余众僧皆呈掩耳张口之势。原来方国涣这“哈”的一声,乃是一股充沛的浩然之气从口中发出,众僧但觉声若洪钟,嘹亮彻耳,在洞中一震,直贯出洞外,似当头棒喝。众人被这声音一激荡,直入耳中,又似从内里把周身毛孔涨开一般,立觉百骨酥麻,有说不出的舒畅。苦元大师此时面露喜道:“大功成矣!”众僧立时欢呼起来。
方国涣这时但感神清气爽,周身融融,高兴地站起身来,上前于苦元大师面前拜倒道:“师父,弟子似已悟达天元化境了。”苦元大师已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双手扶了方国涣道:“涣儿,你连坐七日七夜,终成棋道正果,不是‘似已悟’,而是真正大彻大悟、无不为的最高棋境了,可喜可贺!”法能一旁道:“师弟,七日七夜不吃喝,腹中饥了吧,我这里备有茶水点心。”方国涣笑道:“似无感觉。”苦元大师道:“静坐潜心修悟,耗能极少,七日便如一日,自无饥渴感。”法阳上前道:“师弟既已成就化境之棋,不知是何种奇妙之境?”方国涣道:“悟境中所见棋道,是与天象合,九星分布,天元月定,所谓天作棋盘,星作子,便是如此境界。可见棋家一道,无论帝尧所置,还是圣贤发明,当是应天而成。”
自此,方国涣棋风大变,但以星象式定式中腹而布大局,如“北斗七星”布局之法,起身以七子布列斗柄状,占据棋盘中腹大势,不以常势占边角,以“天”统“地”,这便是天元化境之棋。方国涣从此任意于棋枰之上,达到了随心所欲、无不为的通神仙化之境。苦元大师、法阳等人,见方国涣竟从悟境中感知精通了天文星象式,大是惊异,便与方国涣试对化境之棋。
苦元大师与方国涣对弈了第一局,方国涣则言:“先让师父三子,再反胜三子。”众僧惊疑,后试之果然。在与法阳对弈第二局时,方国涣又言:“大师兄棋上有‘满盘通吃,不留一子’之说,当令其中盘败北,以磨其性。”后如所言,众僧叹服。方国涣又与法无对弈了一局,仅领先半子,众僧问其故。方国涣言:“自家棋力可随对手棋力高低而施,棋力高者,当随其高,棋力低者,当随其低,总以一子、半子领先,以激对手棋趣,不使其有负而心灰意冷之感。”苦元大师心中感叹:“棋道到了涣儿这里,已生奇变,在涣儿眼中,棋上已失去了攻守杀夺之势,救应防拒之能,棋境相感,可致化合,运子布局,中占大势,古今国手再无出其左右者,这便是真正的棋境——天元化境了!”
后来,方国涣于天元寺藏经阁中查阅天文星象典籍,得《三才图会》、《晋书。天文志》、《石氏星经》等历代天文书。竟然还在书籍中发现了一册《西洋星海图》,乃是西人研究天文星座所著之书,与《三才图会》等书所述互有异同。此书是先前一番僧访天元寺所遗,今被方国涣所得,于是合参诸书及夜观天象,后并以悟境中所见之星象式,择其能应棋的星座共计七十七星象式,书之成谱,曰《天星棋谱》,收藏在了天元寺。
第十三回 朗月山庄
且说罗坤那日到了沙洲岛葛家村,不巧晚到了几日,师父谷司晨与主人葛云湘外出了,只好在葛家住了下来,以候师父。
第二日,罗坤坐得无聊,便出了门在岛上闲走,管家葛六随后寻了来,自陪了罗坤在水边观游。此时从沙洲岛另一侧划出了一条渔船来,船上立着一老翁与一少年,看样子是岛上的渔民。那老翁一网撒向水中,回收了一半时便收不动了,鱼网似在水中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那少年见了,道:“爷爷暂歇了,待孙儿下去看个究竟。”说完,赤了上身,但着一条短裤,“扑通”一声投入水中,便没了踪迹。
罗坤见有渔家网鱼之趣,自站在岸上看了。候了多时,罗坤见水中并无动静,而那老翁坐于船上,悠然自得,打了几个哈欠,却无焦急之意。罗坤这边倒有些担心起来,抬手想向那位老翁喊话,以示提醒。
葛六这时跑了过来,怀里抱着刚从陆地来岛的船上相识的熟人那里要的一把香蕉,见罗坤欲与人喊话,便道:“罗公子要与何人说话?”罗坤指向湖中的渔船道:“适才那舟上少年入水查看鱼网,可是过了多时还无动静,我想提醒那位老人家一下。”葛六一边掰了香蕉与罗坤吃,一边望了那船上老翁一眼,随即笑道:“原来是米氏祖孙俩,罗公子不必担心,无事的。”
罗坤急道:“那少年潜入水中多时,气力不接,恐要憋出事来。”葛六笑道:“罗公子有所不知,这米氏祖孙是本岛上唯一的外姓,平时我家老爷对他们也是看顾的。这老儿人称米翁,水里的少年是他的孙子,唤作米迁。那米迁天生一种奇异的本事,善于水性,在水中含水入口,再从鼻出,这空当间便把气给换了,就如鱼类在水中呼吸一般,奇妙得很,莫说这少许时间,就是在水中睡上一觉,七天八天地不出来,也不碍事的,人称他为‘小龙王’,在洞庭湖上,名气大得很哩!”
罗坤闻之,惊异道:“竟有这等奇人!”又想昨日来时,在湖边见到的那位使腿驱船的马脸麻面之人,暗中尤是慨然道:“八百里洞庭,竟隐居着这许多奇人异士,此番不枉来一回了。”
这时,就见湖中水花一翻,那米迁浮出了水面,果无常人般的气喘之相,双手举着一大段树枝,对船上喊道:“爷爷,网是被树枝挂住了。”那米翁点了点道:“我说呢!”米迁弃了树枝,翻身上了船,复把鱼网收了。葛六旁边瞟见罗坤敬慕的神情,不由笑道:“谷先生的弟子,必然也是侠气之人,罗公子若想与这米迁结识,在下倒也能引见引见。”
罗坤正有此意,闻之喜道:“那么就有劳葛管家了。”葛六道声“不必客气”,几口吃尽了手中的香蕉,随手丢了皮,用衣袖抹了抹嘴,前走几步,朝湖中渔船上的米氏祖孙喊道:“喂!米迁,把船划到岸边来。”米氏祖孙见是葛家村的葛六与一位陌生的少年站在岸边,不知何事,米迁忙回应道:“原来是葛大管家,唤小人有什么事?你昨天要的那条大鲤鱼,我已托人送到府上了。”葛六道:“那件事我已知道了,我家老爷有一位朋友,岛外来的贵客,就是这位罗坤公子,听说你有过人的水中本事,想与你认识认识,交个朋友。”米氏祖孙闻之,忙把渔船划到了岸边,米迁随即跳到了岸上。
到了近前,米迁拱手一礼道:“在下米迁,见过罗大哥。”罗坤还了一礼道:“适才见贤弟在水中出没无碍,真是好本事!”米迁见罗坤与自己年龄相仿,且神采非凡,心中一喜,高兴道:“罗大哥过奖了,今日小弟与罗大哥有幸相遇,可否到寒舍一叙,饮几杯米酒如何?”罗坤见米迁热情相邀,也自欣然道:“承谢贤弟厚意,如此甚好。”
葛六旁边急道:“罗公子不可乱走,若有闪失,我担当不起的。”罗坤笑道:“不妨事,片刻即回。”葛六见罗坤真有去的意思,不好阻拦,便对米迁道:“罗公子是我家老爷的座上贵宾,你不可怠慢了,掌灯前一定亲自送回。”米迁道:“大管家放心便是,米迁晓得。”葛六道:“既如此,早去早回吧。”米迁随后高兴地拉着罗坤上了渔船,驾舟去了,葛六目送了片刻,摇摇头,自回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