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慧禅师道:“两年前,拂尘大师便已汉译《圣经》完毕,且等施主去取了。令师当初作为实让人费解,何以托若大个人情,求助拂尘大师为一个小孩子汉译西方教典。当日拂缘大师还怪尊师做以妄事,有中土佛道之教不奉,而去仰慕西方神主。今日看来,尊师果有先见之明,是欲让施主融会天下各教之言,而成统一之理。”
袁灵道:“天地广大,各成一方之教,然其宗旨,志在探求宇宙大道之理。虽以国度、地域、历史、社会、文化之不同,各倡一家之说,其所释道理的角度不同罢了。佛家以无为本,空生万物;道家以道为基,化生天地。而西方教典中信奉上帝为一真神,以上帝造物与人为世界之始。教义各异。而又有所同,皆在释明宇宙本源,万物之理,天人之奥。西教称基督教,时称景教,教义也广而博。又有回民所信奉的回教,又称**教、天方教或清真教,教义也深而奥。教之为教,皆为古之圣贤悟以天人之理而成。”
广慧禅师闻之,慨然道:“闻施主之言,有望日后天下之大同。想宋之理学,已有儒佛道三教合一之势,今见施主学贯百家,通解众教,若使天下归一,世界大同,无教派之争、教义之辩,实为苍生万民之幸。”袁灵道:“老禅师虽属佛门,但敬之以理,万事不以佛为是,当叫人钦佩。”
广慧禅师笑道:“昔日白马寺拂缘大师,佛性高于老衲,尚且敬施主,老衲也自敬服之。” 广慧禅师随即恭敬道:“天下众教,理异义殊,如何一统?”袁灵道:“宇宙之有,当从无起,无者,炁也;炁也者,道也,道者也佛也上帝,统一道名合之。”
广慧禅师闻之,不由起身拜道:“施主真言也!令老衲耳目一新。老衲一生研习佛法,旁究道义,至今始觉两下果有相通处的,仙佛合宗,在乎此了。”袁灵点头道:“天地万物本一理,当有一说统之,方合大道之义。” 广慧禅师闻之,敬服不已。方国涣一旁虽听得不甚明白,也自有些领悟,感触非常,心中惊讶道:“袁灵贤弟果有大本事的,原来有统天下众教教义归一之志,当为大同教!”
广慧禅师这时见方国涣在一旁聆听不语,性稳神安,知也非常人,便问道:“这位施主何故不发一言?”袁灵旁边笑道:“所谓大道无言,方大哥是以无言胜你我长论的。”
广慧禅师笑道:“乃是与我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义相合的。”袁灵闻之一笑,随后道:“老禅师,佛家可有善弈者?我这位方大哥,管叫佛在棋上服!”
广慧禅师闻之,惊讶道:“原来这位施主是棋中的国手,失敬!失敬!对于棋艺一道,不以外论,但论以佛门,倒有一人,棋高无敌,并且所住持寺内的僧众,都是此道中的高手。”
方国涣闻之,心中一动,忙问道:“敢问老禅师,不知这位高人是何法号?” 广慧禅师道:“此人便是连云山天元寺的苦元大师,虽棋高无敌,但却不以棋名扬世。”
方国涣听罢,果然是师父,一时间黯然无语。广慧禅师见状,异道:“施主何故如此?老衲言语上有什么不当之处吗?”
方国涣叹然一声道:“天元寺的苦元大师正是家师,可是不幸已于数月前圆寂了。” 广慧禅师闻之,大吃一惊道:“苦元大师已然西去了!可惜了我佛门中的一位高人!”
广慧禅师惋惜之余,叹然道:“原来方施主是苦元大师门下的俗家弟子,怪不得与众不同。曾闻苦元大师言,他欲以探究棋道的最高境界,如今看来是遗憾而去了。”方国涣道:“在下不才,承恩师教诲,潜心修悟三年,最终成就了师父所期盼的棋道。”
广慧禅师闻之,惊异道:“苦元大师昔日所幻的化境之棋,竟然被施主修悟去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袁灵一旁道:“人定胜天,便是如此。”
广慧禅师惊叹之余,感慨道:“怪不得保德先生神入二位施主之梦不进,原来二位施主都是境化的高人!”方国涣闻之,一时间未明白怎么回事。袁灵却笑道:“这位保德先生可在?” 广慧禅师笑道:“恐二位施主怪罪于他,早已先去了。”袁灵笑道:“此人身罩异采,非不善之人,岂会以一戏怪之,未免胆小了些。”广慧禅师道:“所谓‘术士不敢见圣人’,果是有道理的。”袁灵闻之一笑。方国涣一旁则茫然不解。
方国涣、袁灵二人在相国寺又住了一日,随后别了广慧禅师,离了开封城。袁灵因要去洛阳白马寺取《圣经》译本,方国涣又心挂棋上事,于是二人拱手而别,相约后会于有缘之期,互道声“珍重!”各自去了。
方国涣离了开封,心中尤自感慨,想起先前在梦中见师父示指北方,一路走来,不曾想遇见了游仙般的袁灵,暗里思量道:“国手太监李如川没有寻到,却邂逅了袁灵,可是师父本意吗?唉!也许梦中事不实的,偶然巧遇罢了。这袁灵思想深邃博大,境界高深莫测,乃是一位得道的异人奇士,待棋上事了解后,当寻此人闻道天下,探究天人之间的奥秘,方不虚度此生。棋上千变万化,应天地之象,示万物之理,但以棋道通向大道吧。”
此时仍无李如川的任何消息,一时间也不知哪里寻去才好,方国涣心中怅然,索性漫无目的的随意而走。这一日走得乏了,见前方有一溪水,便至近前净了手脸,然后坐在岸边歇息,望着涓涓流动的溪水,呆呆然别有所失。偶然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浪花微溅,方国涣这才恍过神来,摇头笑了笑。
这时,旁边传来说话声,一人道:“玉棋山庄的这次棋会,不知能来多少好手?”另一人应道:“尉迟公子召开的棋会,并且又在玉棋山庄举行,自不会少了名家的,你我三人此去,必能目睹一回高手风范。”
方国涣本对一个“棋”字敏感,又听说玉棋山庄的什么棋会,精神不由一振,起身看时,见从大路上走过来三个年轻人,都是书生打扮。
方国涣忙迎上前来,拱手一礼道:“三位仁兄请了。”那三人见有一位陌生人上前说话,便停了下来,各自抬手一揖,算是回了礼。其中一人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方国涣道:“在下方国涣,适才闻三位仁兄谈起玉棋山庄的棋会,本是好棋之人,故冒昧相问,想知道个究竟。”
那人闻之笑道:“原来方公子也是棋道中人,巧了,我三人正要赶去玉棋山庄参加一个棋坛盛会,机会难得,不妨同路去罢。”方国涣闻之喜道:“如此多谢了,还敢问三位仁兄尊姓大名?”
那人应道:“在下叫杨显星,我三人都是棋上的好友。”另外两人也自报了名,一位叫王董,一位叫宋贺,本都是好棋的秀才。
方国涣这时问道:“不知此番棋会是哪位棋上的高人举办的?”杨显星道:“看来方公子是位棋上的新人,连天下间最好棋的,江湖人称‘棋公子’的尉迟云璐公子都不知道。”
“棋公子!?”方国涣闻之一怔,猛然间想起,先前曾夜宿一座破旧的山庙中,经历了一晚雨夜棋话,偶闻老少二人谈以棋上事,话语中提起过“棋公子”之名。
那杨显星见方国涣有惊异之色,于是笑道:“看来方公子也是少闻的,尉迟云璐公子族中历代好棋,沿习成气候,天下棋家哪个不晓,是鼎鼎有名的围棋世家。”
方国涣道:“尉迟云璐的‘棋公子’之名,在下也听说过的,自想去拜会拜会,但不知尉迟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杨显星敬慕道:“尉迟公子风流倜傥得很,更具一代棋家风范,几与天下第一快棋手,当今世上三大高手中的河北的钟世源齐名,是天下第一好棋之人。”
方国涣闻之,心中惊讶道:“棋中竟有如此奇人,不可不识。”随与杨显星、王董、宋贺三人结伴同行。
第四十九回 玉棋山庄 1
古今之战,流传最久者,莫如围棋。其迷惑人不亚酒色,“木野狐“之名不虚矣。以为难,则村童俗土,皆精造其玄妙;以为易,则有聪明才辩之人,累世究之而不能精者。杜夫子谓其有裨圣教,固为太过。而观其开阖操纵,进退取舍,夺正互用,虚实交施:或以予为夺,或因败为功,或求先而反后,或自保而胜人,幻化万端,机会卒变,信兵法之上乘,韬钤之秘轨也。《棋经十三篇》语多名言,意甚玄着要。一言以蔽之曰:着着求先而已矣。
明人谢肇(江+制)的此篇《论棋》,将围棋喻为“木野狐“,形容其迷惑人不亚酒色。棋上的千变万化之妙自能令入习者久迷成痴,耽时废业,荒事误人,《孟子》所谓:”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偶有深恶痛绝者持棋具投江之举,也只是一时激动罢了,回过头来依旧觅棋来弈,真正的好棋者没有谁人能戒掉的,实是棋趣难舍。
古今多把棋归属为艺、技之类,但将棋道推为尊位者,当属东汉班固,其作《弈旨》有云:
北方之人,谓棋为弈,弘而说之,举其大略,厥义深矣:局必方正,象则地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黑白,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成败臧否,为仁由已,危之正也……
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王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及其晏也,至于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推而高之,仲尼概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质之诗也,《关睢》类也。纰专知柔,阴阳代至,施之养生,彭祖气也……
班固但将地则、明德、阴阳、天文、王政喻之棋法,“天地之象”、“帝王之治”、“王霸之权”、“战国之事”喻之棋理,乐而忘忧、发愤忘食,《关睢》之雅、彭祖之气喻之棋境。棋道广博,可涵万物。举凡三教九流之中,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散木一枰,小则小矣,于以见兴亡之甚;枯棋三百,微则微矣,于以知成败之数”。
路上,杨显星告诉方国涣,玉棋山庄的棋会明日举行,到那里还有一段路程。待行至前方一座集镇上,四人便寻了家客栈投了,准备明日一早去玉棋山庄。方国涣心中感激杨显星、王董、宋贺的引路及结伴同行之情,食宿费用自家抢着一人付了,那三人对方国涣的态度也显得亲热起来。
第二天一早,方国涣、杨显星、宋贺、王董四人便继续赶路。杨显星、王董二人边走边谈自家的棋上本事,方国涣但含笑而听之。
行了一程,前方路旁现出一处茶棚来,杨显星便对方国涣道:“方公子,时辰还早,且去那里用些茶水罢,然后再去玉棋山庄如何?”方国涣点头应道:“如此甚好。”四人来到茶棚内,寻了张桌子坐了,方国涣向店家要了两壶好茶,又要了几样小菜和面食请杨显星三人用了。此茶棚虽设在路边,却也有几位喝闲茶的客人。
那杨显星一碗茶落肚,话语便多了起来,拍了拍胸脯对方国涣道:“不瞒方公子,杨某的棋艺在乡里可是数得着的,每逢年节,县里的老爷都专门派轿子来请,去府上对弈一局的,不中意的,杨某人还不去呢。”
王董一旁道:“那是,杨兄的棋艺独步乡里,无人可及,棋逢对手的惟有我王董一人。”杨显星听了,不快地瞟了王董一眼。
那王董也不甚理会,接着又道:“去年中秋节,乡里的张财主设了三两银子的彩金,在家中摆了一桌棋,招好手来博。我与杨兄都是力过数人,最后我二人竟走成了和棋,把那张财主惊得什么似的,说一百年内也难走出这等妙局,结果又出了三两银子,让我与杨兄平分了事。”说完,好是得意。方国涣听了,并不言语,笑笑而已。宋贺一旁道:“在下只是好棋道高雅,故习此艺,也是常赴文士之约的。”
这时,邻桌有一位独自饮茶的老者,在听杨显星、王董二人谈论了一阵之后,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碗,插言道:“闻几位话语,当都是读书的秀才,棋上的雅客,老夫倒有几句话要讲的。”
杨显星、王董二人以为那老者要赞扬他们几句,便喜滋滋地竖耳听了。
那老者此时肃然道:“围棋一道,虽称雅艺,不过多是士人及大家子弟闲时遣兴的游戏,充以高雅而已。对于平凡百姓,茶余饭后一玩乐罢了,领略棋上的妙境,天下间能有几人?若矢志以棋为务,耽废时事,岂是平常百姓家所能耗得起的。所谓玩物丧志,便是如此了。自以为棋中的雅客,装些斯文面子,大多数还不是想讨富贵人家的喜欢,不工不商,不耕不作,以棋为是,钓以空名,每有赞誉之辞,则沾沾自喜,便想寻一个出人头地的门径,实是可怜得很。先前京城召棋状元,一时间天下扰动,几闹棋灾,农不耕,士不读,专在黑白之间下功夫。京里的大官真是多事,文武状元可安邦定国,这棋上状元也能治国平天下吗?棋能开智,也增人机巧,今棋盛古,实为巧取工计之心赛古人尤甚。像你们几位,在棋上博几文人家设的小利钱,就以为了不得,可能养活家小?无甚修为者,且不可过于执着,但做闲时娱乐之艺罢了。老夫劝几位还是务以实事为好,棋道虽雅,可不是人人都能达高品格的。”那老者一席话说完,于桌上扔了两枚铜板,起身去了。
方国涣听罢,心有所悟,低头无语,而那杨显星、王董二人红涨着脸,各呈尴尬而露怒意。王董讪讪道:“老头子胡言乱语,他能知道什么是棋?”杨显星也瞪着眼睛道:“不懂棋而言棋,能说出什么道理来,竟敢教训我等,真是岂有此理!”而此时那宋贺不知何故,阴着脸盯着茶碗,一言不发,神情大是有异。
方国涣待杨显星、王董二人的怨气发泄够了,这才叹口气道:“那老丈棋外之语,虽有些尖刻偏激,也自有些道理的,棋道虽雅,若以此为业,务之必精方可,否则有碍生计,耽废时事,得不偿失了。”
杨显星闻之,不自然地道:“方公子棋力太浅,被那老鬼迷惑了,我等习棋多年,乡人敬慕得很,日后自能博个富贵来,哪里如他说的那般无能。”王董一旁附和道:“不错,我等棋上都是有修为的,功名前程都在里头了。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再学棋不来,故有这般妄语,不去理会他,我们赶路要紧。”方国涣暗里摇头,起身付了茶钱,随与杨显星三人离了茶棚一路走来。
那宋贺低着头跟在后面走了一程,忽止步道:“三位,对不住,玉棋山庄在下去不得了。”说着,将身上带着的一副棋子摔于地上,叹息一声道:“宋某耽于棋上多年,百事不成一桩,棋上更无名,双亲妻子多怨言。从即日起,宋某发誓,与此艺绝,回家耕种以图生计,养活家小,就此别过。”说完,那宋贺转身毅然而去,显是适才茶棚中那老者的一席话,触动了宋贺之心,有了绝棋之念。
方国涣见状一惊,没想到宋贺竟生此举,着实感到意外。杨显星、王董二人各自一怔,望着远去的宋贺,竟自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杨显星才嘟囔道:“好容易来一回,何故又去了?”与王董相视摇头,茫然不解。
由于走掉了宋贺,杨显星、王董二人一路上自闷闷不乐,方国涣心中则感慨不已。前行了一程,已是快到玉棋山庄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都是参加棋会或去看热闹的,话语中多论以棋事。杨显星、王董二人这时又呈出兴奋之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