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涣笑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罢。”田阳午闻之一笑,随后又道:“方公子可否游览过碧游山庄?此为人间仙境,江南园林之美,莫不展现此园中,既到这里,不可不尽情一观。”方国涣道:“曾在园中游了两日,果是妙不可言!富贵于帝王家,也不过分的。”田阳午慨然道:“荣华富贵,看来也是因人而择。”
到了碧瑶山庄,赵明风笑吟吟地迎了出来,上前与田阳午、方国涣二人互见了礼,高兴地道:“家父昨日从扬州回来,听说方贤弟到了,并在棋上胜了江南棋王,很是惊讶,此时正在齐仁殿与曾叔叔恭候二位呢。”田阳午宽然笑道:“怎么?江南棋王就没有输棋的时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田某这盘棋输得最是高兴。”方国涣听说赵琛已经回来,想起就要与这位传奇般的人物相见,心中很是兴奋。
赵明风引了田阳午、方国涣二人沿着一条青石路到了齐仁殿前,此时殿外两侧,站了两排肃然而立的庄仆。管家关亮急忙迎了上来,深施一礼道:“田先生、方公子,里面请。”此时大殿之上,曾子平正在与一位神态祥和的人讲话,见了田阳午、方国涣、赵明风三人进来,二人微笑着起身相迎。方国涣见那人面润有光,神态清雅,似一位饱读经书的大儒,知道此人当是赵琛,心中叹服。
田阳午自与赵琛、曾子平互见了礼,赵明风随后引见了方国涣,道:“父亲,曾叔叔,这便是我的至交好友,方国涣公子。”方国涣忙自上前施了一礼道:“晚辈方国涣见过赵伯父、曾先生。”
赵琛此时惊喜地道:“方公子果是一表人才!闻名不如相见,勿要多礼的。”曾子平点头赞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方公子北在关外退强敌,南在姑苏败棋王,好一个一鸣惊人!”
方国涣忙自恭敬地道:“前几日便听说了赵伯父与曾先生的大名,今日机缘得见,实为幸甚。”赵琛笑道:“既是明风的朋友,不必拘于礼数。”随后请了众人落了座,有丫环献上茶来,众人相让用了。
曾子平这时对田阳午笑道:“田兄,多时不见,棋艺如何越发地不长进,竟负于一位年轻的后生?”田阳午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田某老了,棋力也老了,看来不得不服了。”
赵琛点头赞道:“江南棋王不愧为一代宗师,胜负如常。”田阳午道:“方公子棋达化境,非我等大棋之术可比,有缘对上一局,已是荣幸了。”
赵明风一旁喜道:“如此说来,我这贤弟可是天下第一高手了。”田阳午道:“方公子棋道高深,境界高远,在棋上已不能按名次来论了。”江南棋王出此言语,令赵琛、曾子平二人惊异不已。
赵琛道:“曾闻明风夫妇说起过,方公子棋艺不凡,没想到竟高到这种程度,实在令人敬佩。”方国涣道:“赵伯父过奖了,当今天下,能人异士甚多,晚辈的这点本事是不足为道的。”
赵琛点头道:“方公子年少艺高,性谨自谦,怪不得能得到江南棋王的赞誉。”接着又道:“闻公子棋上别有异能,可通于兵事,曾助**堂在关外以棋阵脱险,可见公子还是一位兵家奇才,能化棋上本事搏于百万军中的,棋道高之若此,真是不可思议!”
方国涣道:“佛家有云:一花一世界,千叶千如来。以棋道而言,有世事如棋之说,棋道广博,非止于枰子之间对弈博彩,闲时遣兴之趣,更有其应世济世之能,这才是真正的棋道,更是大道之棋,在棋上能著此功,方是棋家大德为,乃是棋道中人追求的最高所在。晚辈不过承师教化,努力而为,还远不如人。”田阳午闻之,心中赞赏。
赵琛惊讶道:“没想到棋艺上也有如此大论!”自与曾子平称奇不已,对方国涣尤增敬意。
赵琛随后感慨道:“想我赵某少持陶朱之业,历尽艰辛,而成今日富贵,自以为人生不过如此。然见天下间时出奇人异士,高贤才俊,每增豪情,真想尽招于我碧瑶山庄,饮酒谈笑间遍识天下英杰。”
曾子平笑道:“赵兄莫非想举办一场群英大会?若如此,倒是一件壮举。”田阳午笑道:“以赵氏的实力,自能开办这一次盛会的。”赵琛道:“能召集天下能人异士于一时一地,实为盛事一件,然要遍请天下高人,也颇费周折,此事日后再理会罢。”
方国涣心中道:“这位大富翁倒也有些古风豪情,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此事若能实现,当是盛况空前的。”数年后,碧瑶山庄遍请天下能人异士举办了一场群英大会,共邀各行各业的英杰八百人,轰动一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赵琛随后命人设宴雁湖岸边的华光阁,把酒临风,谈古论今,宾主极是欢兴。方国涣也因为有了江南棋王田阳午相助,寻那国手太监李无三已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心中稍安了些。酒宴之后,田阳午便先行告退回苏州城去了,以便早日示警江南棋道高手,勿贸然与生人斗棋。方国涣又与赵琛、曾子平说了会话,也自起身告退,由赵明风陪着回到了翠雨轩。
一进室内,赵明风便笑嘻嘻地拉方国涣到桌旁坐了,高兴地道:“贤弟好本事,一盘棋赚了一万两银子。”方国涣惊讶道:“寒公子他们真的把银子付了?”
赵明笑道:“那是自然,他们都是大家子弟,极好面子的。”方国涣道:“这总有些不好罢。”赵明风笑道:“贤弟勿以为意,我等千金一博,也是常事,不过这次出人意外,赢得多了些。”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大额银票来,递于方国涣道:“这些都是贤弟的本事得来的,我已替你换成了银票,便于携带,贤弟且收了罢。”
方国涣见状大惊道:“这如何使得,这是你们私下做的事,赵兄自家下彩博来的,我岂能收之分毫。”赵明风道:“贤弟勿要客气,这一万两银子乃是借贤弟的妙手而得,当归贤弟所有,我等不过讨一赌趣罢了。”
方国涣自是坚决不收,赵明风便有些急道:“贤弟何故这般见外,这些银子在我手里有它不多,缺它不少,贤弟日后在江湖上行走还要花费用度的,况且这也是杏儿的意思。就算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罢,贤弟若执意不收,我只好把它投进太阴池中便了。”方国涣盛情不过,只好谢过收了,赵明风大喜,笑道:“我等庸俗之举,或许扫了贤弟棋上雅兴罢。”
方国涣摇头笑道:“各位一掷千金万银,气势上豪爽了些,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与我之临枰对弈,各得其趣罢了。”赵明风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论何途,只要不违天道则也。”方国涣闻之一笑。
这天傍晚,宋施扬才从城里回来,已是在城内住了一夜,显是为了织场的事。当宋施扬听说方国涣棋胜江南棋王田阳午时,大是惊讶,连忙过来见了,对方国涣钦佩之余,更是另眼相看。
第二天,曾子平因有它事,辞别了赵琛、方国涣等人自家去了。这天,赵琛亲自陪了方国涣散步游园。赵琛先是谢过了方国涣促成了赵明风与韩杏儿的百年之好,接着道:“如今方公子以棋鸣世,游棋天下,实是快意得很,这般自由身,令人羡慕。”
方国涣道:“晚辈不过善一技之长罢了,而赵伯父建造了碧瑶山庄这座人间天堂,堪称伟业!不知赵伯父得了什么天机妙法,以致半生之内富甲天下?”
赵琛笑道:“其实单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能创此家业的,这其中的妙处,便是用人之道。想那汉高祖刘邦,不过驿卒出身,但最后夺得天下,造就了汉室几百年的基业。汉高祖成功之法,便是善于用人,他曾经说过自己,‘领兵打仗,不如韩信;出谋划策,不如张良;管理钱粮,不如箫何,我虽不如三者,但三者我能用之,故得天下矣!’此治世之道与治生之道,都是一理的,能宽以用人,则为立业之本。”方国涣闻之叹服。
方国涣在碧瑶山庄又住了两日,自得赵氏父子厚待,然而心中惦记着棋上事,欲早日回到天元寺见到师父,请教国手太监鬼棋杀人一事,便向赵氏父子辞行。赵明风苦留不住,只得让韩杏儿亲自烧治了一桌丰盛的饯行之宴。酒席之后,方国涣便辞别了赵明风夫妇、赵琛、宋施扬等人,自家去了。
方国涣先行到了苏州城内,来向江南棋王田阳午辞行。不巧田阳午不在家中,迎接方国涣的是那位余老爹,方国涣只好候了。那余老爹知道方国涣比他的主人还要高明,敬服之至,热情地招待了,陪着饮茶聊天。
天色将黑时,田阳午才从外面回来,脸色甚是凝重,显是有什么极大的心思。忽见方国涣在家中候他,不由一喜道:“田某正想连夜去碧瑶山庄寻找公子,可巧公子先自来了。”
方国涣闻之,心中预感不妙,忙问道:“田先生,难道有消息了?”田阳午复请了方国涣坐下,这才叹口气道:“你我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今日刚刚得到一条恶讯,湖南的棋上名家张汉澜前不久忽然死在了一盘棋上。张汉澜的师弟,另一位棋道高手曹方印,当时在旁观棋,意然也当场吐血而死,一局杀两人,事情越闹越大了。”
方国涣闻之,大吃一惊道:“定是那国手太监李无三所为,当今天下,非此人不能有以棋杀人之力。”田阳午道:“一定是这个太监无疑,据说他们一共是两个人。”方国涣道:“另一人是李无三的护卫,叫于若虚的,武功高强,也是有了此人保护,李无三才肆无忌惮地到外寻访棋家高手杀人取乐。”
田阳午这时道:“当时棋旁观战的曹方印,或许受棋棋势不过,受了棋气的杀伐,一口鲜血吐在了棋盘上,引得棋馆的弟子齐来救护,那太监二人乘着慌乱走脱了,也许走得匆忙,竟没有拂乱棋盘上的棋势,留下了一盘血棋。”
方国涣闻之一惊道:“留下了杀人棋谱?”田阳午道:“不错,张汉澜与曹方印莫名其妙地死在棋局旁,棋馆的弟子们各自惊异不知是怎么回事,待他们寻找李无三时,已无了踪迹。张汉澜的弟子中有个叫王泰的,曾经听说过有棋家因棋而死的事,觉得事情异常,就把那盘带血的棋局摹下了棋谱,名为血棋谱,以查验师父张汉澜与曹方印的尸体,无毒无伤,不知是何外力所致,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杂闻四起。”
方国涣道:“那王泰倒是个有心计的,可惜我们现在不能得到一份血棋谱,来查明鬼棋的棋势。”田阳午道:“那王泰复抄了几十份血棋谱,遍传棋道中人,欲请高手查明及解释他的师父师叔因棋致死的原因,田某也自得了一份。”说完,田阳午便从怀中掏出了一纸棋谱递与了方国涣。
第四十回 血棋谱 2
方国涣此时一阵激动,这毕竟是有了关于鬼棋杀人的棋谱,在棋上有线索可查了。当方国涣从田阳午手中接过这份所谓的血棋谱细观之下,不由一怔。原来此谱是棋终时而摹,无黑白二子走的先后顺序,仅把当时棋盘上的双方棋势摹下来而已。方国涣又看了片刻,心中尤感诧异,因为从此棋谱所布的棋势来看,双方的棋力都不低,但是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实似一份普通的棋谱,方国涣一时茫然不解。
田阳午这时道:“田某与几位棋上的高人研究了近一天,也没得出个结果,因为单从棋谱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对人不利之处,张汉澜与那太监李无三对应的似乎都是棋上常势,不知方公子有何高见?”
方国涣惑然道:“这李无三的鬼棋邪术,棋势上越走越趋于平淡,杀人之力越发厉害了,不知是何缘故?”方国涣发现这份血棋谱上的棋势,与致死枫林草堂智善和尚的那局残谱上的诡异棋势又有所不同,心中愈加不解。
“对了。”方国涣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他们斗棋之时,李无三执的可是黑子?”田阳午道:“不错,张汉澜执白,李无三执黑。”方国涣道:“那李无三可是走着自家带去的黑棋子?”田阳午道:“并非如此,这盘棋用的都是张汉澜棋馆中的棋具,王泰在棋谱后已注明了的。”方国涣翻过棋谱看时,果有字迹,上书为:
家师张汉澜日前与一怪人弈棋,不幸与师叔曹方印皆棋终人亡,双逝棋旁,似非外力所致,棋具也为馆中所有,排除下毒之嫌,事尤奇异。那怪人棋后逃匿无踪,似传闻中操杀人棋术者,家师及师叔之死者与棋有关,望前辈高人视此血棋谱,解以迷团,查出棋上杀人之因,验以证据,再寻其人报仇,王泰叩首。
方国涣阅罢,愕然道:“既不是棋子上的问题,必是棋势上的原因,可从这份棋谱上实在看不出什么异端来。”
田阳午道:“杀人于无形,鬼棋邪术果是厉害,我看方公子明日速回天元寺,请教以苦元大师。苦元大师乃世外奇僧,阅历甚丰,或许能知一二。”方国涣叹道:“我也正有此意,看来这种杀人鬼棋,比想象的还可怕。”
田阳午此时惋惜道:“张汉澜无意中被鬼棋所杀,实为不幸,此人棋力高深,时创布局新法、为蜀中棋上名家刘敏章所称道,张汉澜的棋谱曾一度风传,尤赛我等,苍天无眼,竟失我棋道上一栋梁之材。那李无三持鬼棋邪术杀人成性,如此下去,高手尽失,将会影响棋道的根基。”
当天晚上,方国涣、田阳午二人,按血棋谱上的棋势,在棋盘上试着演化,虽然发现黑方有时一着走得莫名其妙,但也看不出有何异处。二人又变化了十几种可能的应势,也没查出个什么倪端来,有时甚至认为黑方有很多处俗手废棋。似无意争胜负,令二人更是茫然不解。
田阳午疑道:“莫非那太监果真另施了什么妖法邪术不成,摄人魂魄,杀人无形?而他但用棋局做个形式而已,让世人认为他有超常的杀人棋术,不过暗中施以邪术害人罢了,人不能查觉,以为真的有杀人棋。”
方国涣道:“田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地煞棋经》中所载的鬼棋一道,据说是地储内黑白无常之间所走的棋术,正常人受不得鬼棋棋势上的棋气杀伐,便能因此受害。此说虽然有些离奇荒缪,但已发生的许多棋上命案已是证明了的,由不得我们不信,棋道果是有邪正之分的,有鬼棋杀人之术的。”
田阳午点头道:“便是如此,可这份血棋谱的黑棋走势,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常之处,不知杀人之力何来?”方国涣沉思了片刻,忽有所悟道:“高手临枰对弃,棋气相感自生妙境,或许鬼棋上的杀伐之力,只有在双方凝神对局之时才能产生效果,就如我等平时研究一纸奇妙的棋谱,与那临枰实战旁观时的感觉及领悟又不一样的。”
田阳午闻之,点头道:“谱上谈棋,是如纸上谈兵,虽偶有所得,自无妙境可言,只有临枰对杀之时,凝神积虑,心思几乎都在棋上,心境随局势的变化而动,至妙时,暗有欢悦,极难时,私生颓丧,惟品格高者,自感棋境。是了,我们仅观这纸血棋谱,是无法领略到当时那种棋境的,公子所言不差,棋上杀人时,当在对局中。”田阳午、方国涣二人闷闷不乐,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田阳午一直将方国涣送出了苏州城,至郊外,二人这才拱手话别,方国涣自取道天元寺去了。
方国涣昼夜兼程,不觉已经多日。这天傍晚,方国涣但觉劳累,便在一座小镇上寻了家客栈投了。饭后无事,便向伙计讨了壶闲茶来饮,由于客房在临街的楼上,方国涣顺手开了窗扇,临街眺望。显是镇小人稀,又值夜暮,街上自有些冷清,惟有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上,不时传来阵阵嘈杂嬉笑的醉骂声。
方国涣远眺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收回目光欲关窗扇,就在这时,发现街对面的一处房檐下,立了一匹马,马上一清瘦之人,面容虽瞧得不甚清楚,但有种阴气十足的模样。方国涣心中此时不由一怔,觉得此人似曾在哪里见过一般,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正自惑然,又有一青衣人乘马到了那人面前,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点了点头,随后二人驱马疾行,趁着暮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