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刘百溪自去寻宫中的熟人打探消息,临行前命弟子刘兴陪了方国涣、卜元上街游玩。方国涣、卜元二人随了刘兴游览了几处名胜,但有棋上事缠身,方国涣自无多大的兴致,卜元倒游玩得高兴。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客栈时,忽闻里面传出一阵哭笑之声,随即曲良仪疯癫跑出,几名客栈中的伙计追出来把他拖拉了回去,方国涣望之恻然。
卜元摇头叹道:“这位大国手竟落到如此境地,委实可怜!”刘兴一旁道:“曲先生神志一乱,无故疯癫,京城百姓便视安国府皇家棋院为不洁之地,避之惟恐不及,如今那里除了几位无去处的棋院大学士外,其他的人都走空了。昔日门庭若市,今日冷冷清清,皇家棋院已经有名无实。”刘兴接着又道:“曲先生昔日京城夺冠,挫败天下高手,骑马佩花游街,是何等的风光!世人都希望自家子弟如曲先生这般出人头地,皆立为榜样,可惜曲先生福分太短,世故小人倒幸灾乐祸了。世事炎凉若此,奈何?”方国涣叹道:“曲先生遭此意外,实为不幸,今日路过,我们应去看望一下才是。” 卜元道:“贤弟言之有理,想这曲先生曾是我们棋家领袖,如今不可视之不理的。”
刘兴便陪着方国涣、卜元进了这家客栈,一名伙计以为三人要住店,忙迎上前招呼了。卜元与了那伙计两钱银子,问道:“小二哥,那位曲国手住在哪里?”那伙计闻之一怔,讶道:“怎么?还有人来看他?可比不得往日风光了,现在后院的柴房里,你们自己去看吧。整天地发疯,搅得小店生意都没得做,掌柜的这两日想把他主仆二人撵出去呢。”
方国涣闻之凄然,随后与卜元、刘兴来到了后院的柴房内,只见曲良仪卧在一堆乱草上,目光呆滞,喃喃而语,先前那个小童蹲在一旁抹泪哭泣。方国涣见了眼前的情景,心中酸楚,几欲落泪,没想到名扬天下的国手状元,竟落到如此凄惨境地。刘兴一旁愤然道:“店家好生无理,怎能把曲先生安排在这里,我找他们去。”说完,转身去了。那小童见有生人进来,露出几分怯意,方国涣上前轻声道:“小兄弟勿怕,你家主人好些了吗?”那小童一时不敢应话,只是惑然地摇了摇头,不知这几个陌生人是何来意。
这时,门外传来说话声,一人嚷着道:“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无休止地施舍于他,回头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吧?什么状元国手,可比不得骑马佩花游街时的神气了。”随即见刘兴和一位似客栈掌柜的矮胖子进了来,后面还跟着几名伙计。方国涣知道此时多说无用,从怀中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递于那掌柜的,道:“我们是曲先生的朋友,请掌柜的给曲先生安排一处好一点的房间,这些银子可够?”那掌柜的忙接过银子,立时眉开眼笑道:“公子真是义气之人,这时候还来帮人,叫我等好生佩服。这些银子倒能偿了以前拖欠的店钱、饭钱。不过公子如此大义,本掌柜的也出点血,也不枉了国手状元住小店一回。”说完,把银子欢喜地收了,回身对伙计们道:“快把曲先生送到房间里,这有银子了。”伙计们便上前扶着曲良仪去了。
那名小童此时已知方国涣是帮助他们主仆的好人,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呜呜哭了起来。方国涣也自坠下泪来,忙扶了道:“小兄弟,曲先生这个样子真是难为你了,不要太悲伤,我们会帮助你们的。” 卜元摇了摇头,叹道:“好是可怜!”上前抚慰了那小童道:“莫哭,莫哭,你家主人的运气要比那枫林草堂的和尚好多了。”客栈掌柜的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陪了,引着方国涣等人来到了安置曲良仪的房间内。
曲良仪此时被安置在了床上,似乎感觉床上要比柴房中的柴草堆里舒服些,竟自昏沉沉地睡去了。客栈掌柜的又说了几句恭维话,便与几名伙计退了出去。那小童见主人已躺在了客房的床上,安稳睡了,脸上也自有些高兴起来。方国涣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小童应道:“回公子,小人叫曲宁儿,与我家主人是江苏淮阴曲家集人,半年前随主人来京考棋试,主人一举夺了头名状元,便在安国府棋院安顿下来。本想过个一年半载,把江苏老家的人都接来共享富贵,谁知主人却无故地闹起这般疯病来,一切都完了。”说着,那曲宁儿忍不住又抽泣起来。方国涣、卜元忙自劝慰。
方国涣随后又道:“听说你家主人是在与他人走了一盘棋之后,才突然得了这种怪病,详情你可知道些?”曲宁儿道:“这件事我却是知道的。那天晚上,皇宫内的李公公与锦衣卫中的于大人来到棋院,寻我家主人下棋,那位李公公棋艺很高的,几乎与我家主人成对手。当时听主人对李公公说,要不是李公公为表忠心效命皇上,残了什么自家身子,这国手状元与安国府棋院应该是李公公的。李公公当时哑着嗓子干笑了几声,笑得好是难听,说是再给他十个国手状元来做,他也不稀罕了,并且说他在棋上长了大本事,今日专程来领教主人的高招的。”
方国涣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忙问道:“你可知他们当时走棋的情形?”曲宁儿道:“我那时进去送茶,便在一旁侍候了,李公公说他下棋时喜静,不愿外人旁观,主人说我是不懂棋的,那李公公倒也没再理会。摆棋时,李公公把桌上的黑棋推开了,说是自家带了棋子来。”方国涣闻之,一惊道:“那是什么样的棋子?”曲宁儿道:“李公公带来的那些黑棋子,与普通棋子与没什么两样,只是透着一种幽光,让人看了不舒服得很。”“一种幽光?”方国涣心中讶道,“难道事情与这种黑色棋子有关?”
曲宁儿这时又道:“当时,主人对李公公说,公公怎么用这种古怪的棋子?李公公说,他用这种棋子顺手,习惯了,也只有与主人这般高手走棋,才专门拿出来用的。主人也未在意,便与李公公在棋盘上走开了。”方国涣道:“他们走棋的时候,你可见那李公公与你家主人和往常有什么不同的举动?”曲宁儿道:“开始时也没什么异常,都心平气和得很,后来棋盘上棋子布得多了,我家主人说了句‘公公的棋风怎么变化这么大’。李公公当时冷笑了一声说,他走的是鬼棋,还问我家主人怕不怕。”“鬼棋?”方国涣与旁边的卜元、刘兴闻之,各自吃了一惊,卜元讶道:“果真是棋上的古怪!”
第二十二回 鬼棋(下)
方国涣忙问道:“曲先生怎么说?”曲宁儿道:“我家主人当时笑了,说李公公的棋路走势,怪异一些罢了,虽然不易应对,让人多费些思量,也自是棋上正常的千变万化,不离攻守之势,世上只有围棋一道,哪里有什么鬼棋。”
卜元这时道:“到了后来,是不是那太监在棋上走不过曲先生,耍起赖来,对曲先生吹了口气,施了妖法邪术,念了什么惑人的咒语?”曲宁儿摇头道:“不是的,李公公除了走棋子,没有任何举动。”方国涣道:“后来呢?”“后来……”曲宁儿这时呈出一种茫然之色道,“后来,主人就全力施展棋艺,似乎走得很艰难,不知怎么,主人的脸色越来越古怪,似乎很惊异的样子。要知道,主人走棋,从来都是神态自如,不动声色的,就是遇上了极厉害的对手也是这样。当年在淮阴老家,主人曾和一位来访的道士,一盘棋走了两天两夜,最后走成了平手,主人还是谈笑自如,令那道士叹服而去。”
卜元一旁道:“到了最后,是不是那个姓于的护卫,见那太监要输棋了,便玩起诡计来,走到曲先生身后,趁曲先生不注意,正在下棋的当时,伸手点了曲先生的一处疯穴,以至后来的御医们都查不出是何力所致?”曲宁儿摇头道:“不是这样的,那位于大人对我家主人很是恭敬,并且始终站在李公公的身后,没有任何举动。”卜元有些急了,道:“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这就怪了。你说说,最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宁儿道:“后来,主人的神情越发地古怪,惊恐地盯着棋盘,像是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吓着了他一般,好半天才应落一子,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李公公似乎走得也很吃力,对主人说几句恭维的话,主人都不曾理会,似呆了一般。”方国涣听到这里,想起昔日铁五说过,智善和尚与李无三对局时也曾有相似情形,抬头和卜元、刘兴互望了望,各自纳罕。
曲宁儿这时又道:“棋局好像并没有走完,李公公便把自家的那些黑棋子收起,并伸手拂乱了棋局,起身告辞。主人这时很怪,没有起身相送,仍自坐在那里不动。那位于大人对主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见主人不应,便问李公公是怎么回事。李公公竟然说我家主人在棋上已经输了,心中难受,自家正在委屈呢!当时于大人很惊讶,说李公公既已胜了我家主人,可称天下第一了。李公公这时怪笑了两声,说岂止是天下第一,还要天下独一。”“天下独一?”方国涣闻之一怔,随即问道,“后来又怎样了?”
曲宁儿道:“后来,李公公和于大人就走了,棋院中的几位棋学士大人,知道我家主人与李公公走了一盘棋,都纷纷跑来问胜负如何,见主人坐在那里并不理会他们,讨了个没趣,也就去了。我当时要服侍主人宽衣安寝,主人却还是坐在棋桌旁不动,嘴里好像嘟囔了几句什么,没有办法,我便坐在一旁候了,送茶于主人吃,主人也不理我。时间久了,我便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自家睡着了,突然间……”曲宁儿说到这里,满脸忽呈惊恐之色,又自有些哽咽道:“突然间,我被主人的一声喊叫惊醒,睁眼一看,好吓人,主人乱发披散,衣衫不整,在房间内走来跳去,哭笑无常,从此便疯了。”曲宁儿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方国涣这时叹道:“看来智善大师、曲良仪先生果真是在李无三所走的这种鬼棋上出的事,没想到世间真有这种杀人棋术。”卜元道:“莫不是那太监在棋子上做了什么手脚?”刘兴道:“不可能的,昔日李无三在棋上挫败众多高手,以致令他们有了‘绝棋’之念,用的都是普通棋子,当与棋具上无关的。”
方国涣沉思了片刻,道:“从时间上来看,李无三初习鬼棋邪术,曾寻高手以试所习鬼棋的棋力。久修成棋魔,一个月前,终于在棋上习成了伤人杀人之力,第一个要害的便是与他棋上争名的国手状元曲良仪先生,随后又寻到了枫林草堂害死了智善大师。曲先生之所以落得个人棋两废的境地,没有像智善大师一般被鬼棋邪术一杀了之,或许是李无三存有报复、幸灾乐祸之心,也可能是曲先生棋力高深,抵住了一些鬼棋的杀人之力,才没有亡命棋旁,但已人棋两废。至于国手太监李无三如何在棋上习成了鬼棋杀人之术,这种神秘的伤人杀人之力又从何而来,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这需要调查李无三究竟在皇宫中有何异常行为,不知刘百溪先生今日能从宫中探听到什么消息回来?”卜元、刘兴二人闻方国涣所言,点头不已。
方国涣这时取了二十两银子递于曲宁儿,道:“这些银子小兄弟且拿去零用了,对曲先生的日后安排,我们再想办法。”曲宁儿感激万分,哭着拜谢了。
方国涣、卜元、刘兴三人随后出了客栈,见适才的一名伙计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方国涣便上前与了那伙计五两银子,道:“烦请小二哥看护好曲先生,不要让他乱跑生出事来,对他主仆二人,饮食上多看顾一些,勿要屈了他们。”那伙计自是高兴的连连应诺,拍着胸脯道:“公子但请放心,曲先生在这里的一切自有我照应了,保管无事,没了人,找我算账。”方国涣闻之,这才放心地与卜元、刘兴二人去了。客栈中的其他几名伙计,见同伴意外地得了五两银子的赏钱,眼红得要死,都在后悔自家怎么不坐在门口,竟让别人讨了便宜去。
方国涣、卜元、刘兴三人回到百溪棋馆时,刘百溪探听消息还没有回来,刘岳、刘兴等棋馆弟子便陪着方国涣、卜元在厅上饮茶。众棋馆弟子皆知方国涣是棋上的高手,自不肯放过此机会,取了几份由高手走出的有所争议的棋谱,又摆设了几盘古人遗下的死活残局,自向方国涣请教了。
方国涣饮着茶,挥手间数子,把几盘残局都走活了,又把那些有争议的棋谱,寥寥数语,讲解得明明白白。刘兴、刘岳等百溪棋馆的众弟子,见方国涣这种挥洒自如的神态,各自惊异不已,愕然地互相望了望,意思是:比咱们师父厉害!皆为敬服。
卜元一旁见方国涣随意摆布了几枚棋子,便把棋馆的众弟子教导得服服帖帖,恭敬之极,心中大是高兴,索性跑到前面厅堂上,坐在后边听棋馆的弟子给那些小棋童们上的棋课。偶见有几个小孩回头朝他咧嘴笑,卜元脸一红,向那些棋童们扮了个鬼脸,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傍晚时分,刘百溪才探听消息回来,坐下饮了口茶后,便对方国涣道:“刘某今日打听了几位宫里相识的公公,都说国手太监李无三先前自残身体甘做太监一事,有些让人不解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不过有一段时间,闭门谢客,好像在研究一些什么棋谱。掌管后宫事务的曹公公对我说,有好一阵子,李无三经常往大内御书库去。”
方国涣道:“大内御书库当是藏书极丰的地方,李无三去那里寻阅些古人的棋经棋谱,长些见识增些棋力也是正常的事,难道……”方国涣忽心中一动,又诧异道:“难道李无三在御书库的藏书内偶得了什么奇书不成?”
刘百溪道:“刘某也有此想法,大内御书库藏书甚丰,不乏奇书秘籍和稀世的孤本抄本,李无三在棋上忽变得诡异古怪、高深莫测,或许得了本什么妖书邪谱,才习成了杀人棋术,这种可能是不能排除的。但是御书库掌事的公公,刘某不熟悉,明日再想办法吧。”刘百溪接着又道:“自国手状元曲良仪人疯棋废,国手太监李无三和锦衣卫统领于若虚又忽然神秘失踪,龙颜不悦,皇上已经月余没有临枰走棋了,显是两位顶尖的国手一失,伤了皇上的棋趣。本朝棋坛的元气现已大伤,天下棋风或许从此不振了。”说罢,叹息不已。
方国涣道:“某人独显棋坛,领一时风范,自可带动天下,可见一人之功大矣!如曲良仪先生,为本朝一时的棋家领袖,棋声扬天下,世人仰慕而从之,在棋道史上,自可留名青史。”刘百溪道:“不错,历朝各代,不乏有高手棋圣应世,但得国手状元之册封,总领皇家棋院,带动天下棋风者,曲良仪可谓是第一人。并且,曲良仪还曾在棋上挫败了一位女真王子,为国朝增威。这种以棋济世之功,当为我等棋家的典范。”众人闻之,各自点头称善。
方国涣随后把在客栈探望曲良仪时,闻曲宁儿所讲的一番话,自向刘百溪复述了一遍。刘百溪闻之,大吃一惊道:“曲良仪先生果真是在棋上出的事!天下竟有这种杀人的鬼棋?太可怕了!”棋馆众弟子听了,也各自骇然。刘百溪惊异之余,叹道:“天下棋坛,恐怕从此要多事了。”
这时,一名弟子进来道:“师父,银泉先生来了。”刘百溪闻之喜道:“快快有请!”随见木银泉从外面小跑进来,手里扬着一纸棋谱,进门就喊道:“百溪老弟,我果有胜你的妙招,看来老夫在棋上又有长进了,昨日误会你了。”
刘百溪忙起身迎了,笑道:“银泉先生昨日那盘棋走得巧妙,但却设伏神招不时来试我。”木银泉摇摇头道:“惭愧!惭愧!老夫当时却未能识出此招妙手棋,也就这么高的水平了,这一子自家却是提不上去的,棋力老了。”
木银泉接着又道:“刘岳午后到舍下送来了这份棋谱,才令老夫恍然大悟,听刘岳说,有位外地来京的方公子,棋高得惊人,一眼就看出了这手‘一子困双龙’的妙招了。”刘百溪笑道:“不错,我们棋家中还有一位年轻的国手,就是这位方公子。”方国涣走上前,拱手一礼道:“方国涣见过银泉先生。”
木银泉一见方国涣,不由大惊道:“方公子小小年纪就如此厉害,若是到了老夫这把岁数,岂不要高到天上去?”方国涣笑道:“前辈过奖了,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学无止境的。”木银泉听罢,大为赞赏。方国涣又向木银泉引见了卜元,双方互见了礼,随后大家各落了座。棋馆弟子献上茶来,众人用了。
木银泉这时道:“听刘岳送棋谱时说,百溪先生与方公子正在调查国手太监李无三的事,说是国手状元曲良仪忽得疯疾,竟与李无三所对弈的一局棋有关,不知查得怎样了?老夫不信能在棋上出此怪事。”刘百溪道:“事实确是如此,虽然不可思议,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容不得我们不信。况且方公子此番入京,乃是为追查与国手太监李无三有关的一桩棋上命案而来,因为李无三在棋伤曲良仪之后,离开京城,便开始在天下间以棋杀人了。”
木银泉惊异道:“以棋杀人?那太监如何习成的这种邪术来?”刘百溪道:“李无三棋上有此异变,起始于宫中,据说此人经常涉足大内御书库,刘某与方公子猜测,可能是那李无三偶然得到了一部大内秘藏的奇书,习成了一种可以伤人杀人的鬼棋邪术。刘某今日曾去寻了几位皇城里相识的公公,打听了些李无三在宫中的可疑之处,可惜御书库掌事的公公刘某不识得,说不上话,不能知些原委,待明日托人引见引见。”
木银泉道:“国手太监李无三平日里便有些古怪。事情既然与他棋道有关,应该查一查的。也是巧了,御书库与御书房的掌事太监林公公,老夫却是识得的,这件事交给老夫办吧。”刘百溪、方国涣等人闻之一喜,刘百溪问道:“银泉先生何以识得这位林公公?”木银泉道:“就像我等棋家好棋一样,那林公公掌管御书库,历经了几代天子,对大内藏书接触得久了,染上了搜集奇书孤本的书癖,经常出宫外去京城内的那几处有名的旧书摊上购些古书。老夫不才,祖上也曾留下了几千卷的书本,经人引见,林公公结识了老夫,在我那里拣了几卷旧书去,高兴得什么似的,说日后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尽管去找他,他会尽力帮忙的。此番去他那里打听些消息,倒是可以的。”
方国涣道:“如此就有劳银泉先生了。”木银泉道:“这是正天下棋风的大事,老夫义不容辞的,明日但听我的消息吧。”众人闻之大喜。
第二日,众人在百溪棋馆候了一整天,也不见木银泉的影子,大家自都有些焦急。卜元道:“莫不是这位老先生拿话来诓咱们,办不成事,没脸来了?”刘百溪摇头道:“不会的,银泉先生为人耿直,办事认真,刘某与他结识多年,大家都是互相了解的,可能是有些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待吃过了晚饭,还是不见木银泉的影子。天色将黑,棋馆的棋童都被家人接走了,刘兴欲关大门时,才见木银泉坐了一顶二人小轿,急匆匆地来了。刘兴见了一喜,忙把木银泉迎了进去,自掏了碎银把轿夫打发了。
第二十三回 地煞棋经(上)
众人见木银泉此时才到,猜知是有了什么结果,便都围了上来。木银泉摆了摆手坐下道:“莫急,莫急,待老夫喝口水。”随即饮了一杯茶,长吁了一口气,这才说道:“老夫从宫里出来迟了些,险些被关在里面。”众人听了,才知道木银泉是在宫里呆了一整天。
木银泉接着道:“今天一大早,老夫带了两卷宋刻本的诗书,先前林公公索要,老夫没有舍得与他的,要知道宋刻本是很珍贵的,所谓一页宋纸一两金。到了宫门外,托人把话传进去,林公公便派了一名小太监出来把老夫接了进去,在东华门内的一处客厅里见着了林公公。林公公见了老夫送的两卷宋刻本的书,高兴地满张老脸开了花,说以前出银子求购没有到手,今日老夫自家送上门来,定有事情相求。老夫说:‘没错,送礼办事,向公公打听一个人,先前的国手太监李公公……’”
说到这里,木银泉停下来呷了一口茶,接着道:“老夫一提国手太监李公公,林公公忽然脸色大变,连忙退了左右太监,问老夫打听李公公做什么,他已不在宫中,失踪多时了。我说这件事老夫知道,今儿个应几位棋道上的朋友之请,来打听打听那位国手太监李无三是否在大内御书库的藏书中得到了一本棋家的妖书邪谱?那林公公一听,立时惊吓之极,忙叫我小声些。老夫觉得事情有门儿,便尽力追问。那林公公唉声叹气,像是十分懊悔的样子,就是不正面回答老夫的话,只说这件事老夫不要再管,否则皇上知道了,会杀他的老头。老夫磨了一天,再也没问出个结果来,看看天色已晚,只得告辞,说明天再来。那林公公一听老夫说明天还要来,慌得连忙表了态,有话明天宫外说,宫内多有不便。我便说:‘好吧!明天到老夫家来,定要说个明白。’林公公无奈之下,只得应了,但要老夫保证,不得有外人在场,老夫也自应了他。这不,就回来晚了。”众人闻之,各是惑疑。
刘百溪道:“我们的猜测还是有道理的,看来林公公是位知情人,但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害怕,却也奇怪?”方国涣思虑了片刻道:“林公公也许知道李无三习练鬼棋邪术的真相,可能是他向李无三提供的大内所藏禁书中的妖书邪谱,此人是解开李无三鬼棋杀人真相的关键,明日还望银泉先生细加追问,定要讨个结果来。”木银泉道:“方公子放心,这个老夫晓得,当尽力而为。”又聊了一会棋上事,木银泉便起身别去了。
第二天中午,木银泉才来到了百溪棋馆,在客厅上一坐下,便摇头叹道:“这个老怪物,死板得很,追问了一头晌,还不肯说出实情来,老夫急了,说公公再不讲出个一二来,叫我回头无法对朋友交待。老夫明日便到宫门外乱嚷嚷,说林公公私下让大内藏书流出宫外,散落民间,以让皇上知道,治他失职之罪。这下子真把林公公震住了,便说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有违太祖皇帝遗训,事已至此只好说出了。林公公于是提出,事关棋上的秘密,要亲自对托请老夫的那几位棋道上的朋友讲,也就是方公子与百溪先生,自要全部讲出事情的真相。但有个条件,以后不要再来找他,更不要让这些事情被宫中知晓,日后的一切事情便与他无关了,并且约定了一个去处,让我们明晚去见他,还要我们确保安全,老夫自然都依了他。”众人听罢,这才稍安。刘百溪道:“事已至此,就这么办好了。”方国涣点头道:“也好。”
午饭后,方国涣、卜元二人来到了那家客栈探望曲良仪,曲宁儿见了他二人,很是欣喜,但又告知,曲良仪上午又发作了两三回,多亏有伙计拦着才没有跑出去,这时已是累了,躺在床上睡去了。方国涣又安慰了曲宁儿一番,见曲良仪还算好,心中稍安,随后与卜元寻到了先前那名伙计,又与了他五两银子,叫那伙计到医药铺去,抓几包安神的药回来,煎了与曲良仪吃,自知无什么大用,但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傍晚,木银泉早早来到了百溪棋馆,约了刘百溪、方国涣、卜元三人,出门雇了四顶轿子向东行来。穿过几条街道,七转八拐地进了一条胡同,待走到一座宅院门前,先头的木银泉把轿子喊住了,四人便下了轿,卜元用银两打发了轿夫。木银泉这时上前轻轻扣了三下门环,门一开,探出一名小童来,见是木银泉,便把门开大些,让进了四人,又随手把门关了。木银泉对那小童道:“小岩子,林公公几时到的?”那小岩子道:“候先生半天了,快些过去吧。”木银泉又对卜元道:“烦请卜壮士在院里守了,以防止生人突然打扰。”卜元道:“有卜某在此,各位放心便是。”说完,自从背上解下霸王弓,在院子里巡视了。
此时,天色已黑了下来,那个小岩子引了木银泉、刘百溪、方国涣三人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来到了庭院深深的后院。走至一处房门前,小岩子止了步道:“林公公就在里面,各位进去吧。”说完,自家到另一房间去了。木银泉推开房门,与刘百溪、方国涣进得屋来,见对面一盏油灯下,木然地坐着一位白发皓眉、老态龙钟、年近百岁的老太监。木银泉上前拱了拱手,道:“林公公,我的两位朋友刘先生、方公子到了。”那林公公淡淡地道:“三位坐吧,老身有话说。”随即睁开了一双混浊无神的眼睛,显得又为苍老了许多。
刘百溪、方国涣二人自朝林公公各施一礼,便与木银泉一旁坐了。那林公公这时缓缓地道:“老身做错了一件事,是与你们要问的李公公有关的,希望几位日后遇到李公公时,劝他勿要再做出祸事来,以减些老身的罪过。”方国涣摇了摇头道:“可惜已经晚了,我的一位棋上朋友,已被那李无三在棋上害死了。”“什么?”那林公公闻之一震,大是惊骇道,“那鬼棋真的能杀人?果被国师刘伯温说中了。”方国涣、刘百溪、木银泉三人闻之愕然,同时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不祥预兆。
那林公公这时幽然道:“老身掌管大内御书库六十余年,经嘉靖、隆庆、万历,已是三代天子了,从未出过差错。承皇上圣恩,得活至今,没想到……唉!”林公公长叹一声,接着又道:“老身刚刚入宫时,被分配到御书库,侍候当时的掌事德公公,一年后,深得德公公的信任。德公公曾告诫过老身,御书库为天下藏书极丰之处,所有典籍倒可翻看查阅,但不得流失宫外,散落民间,否则严惩。其中有一册书则不能翻阅,说这是太祖皇帝的遗训,列为禁书,不得后人触及,老身当时很好奇,就时常追问是何种异书。起初,德公公闭口不言,时间久了,见老身还勤快伶俐些,尤为爱书,便想把将来御书库的掌事交于老身,于是就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那册禁书的故事。”
方国涣连忙问道:“请问公公,是怎样的故事?”林公公道:“德公公言,昔太祖皇帝灭陈友谅之后,在其皇宫秘室中搜得一书,名《地煞棋经》,太祖皇帝见此书奇异,且陈友谅又秘不示人,故而召国师刘伯温视之。国师翻阅之下,见此书文字多蛊惑诡异之言,所载棋术能扰人神志,夺人魂魄。国师阅罢大惊,方知棋道也分邪正,奏大祖曰:‘此为妖书,可以杀人,请皇上焚之,以保天下棋道高雅之风,免生祸端。’然而太祖皇帝性好奇书秘籍,好其为绝世孤本,禁而不毁,秘藏于大内御书库,仅警训后世之人勿阅。国师之后预言,当天下棋风大盛之时,此书必被一位如我等阉人所得,习成鬼棋杀人邪术,酿一时棋家之祸,而成棋难。如今看来,祸事已发,难道是天意不成?”一席话,听得方国涣、刘百溪、木银泉三人目瞪口呆,惊异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