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涣这天晚上没有回白云洞,留住天元寺,陪着不了和尚说了一夜的话,二人甚是投缘。第二天一早,不了和尚便辞别苦元大师及天元寺众僧,去洞庭湖探亲访友,临行前拉了方国涣的手,道:“日后若有缘,你我于江湖上再相会吧,贫僧但送公子一句话:世上奇人异士,多自隐民间,公子日后游棋天下时,凡事谨慎,不可以貌取人。”方国涣闻之,自是拜谢了,随后与法无送不了和尚出了连云山。
过了两日,苦元大师遣法阳去白云洞把方国涣招回了天元寺。到得大殿上,苦元大师辞退了众僧,这才对方国涣道:“涣儿,你来天元寺已经三年多了,三年来,经过你自家的苦修潜悟,终于成就了化境之棋,实现了为师一生中的最大心愿,为师足慰矣!棋道广博,是大道而非小术,真正的棋道,并非只在棋枰上争以胜负高低。人生在世,当以棋道贯通世道,游棋天下,以棋济世,才是棋家的大德为。现今你棋道已成,不宜久留寺中,当要以棋应世,领略天下各家高手棋风,把棋道发扬光大,或能另有所成,这些都需要你自家感悟了,明日你就下山去吧。”
方国涣闻之,别有一番感伤,自入天元寺以来,与师父及众师兄,日久情深,已视作亲人一般,今要离去,自是难舍,不禁泪下。苦元大师抚慰道:“涣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也是为你自家成就之道,艺成应游天下,方是大丈夫所为。闲暇之时,回来看看师父与师兄们,大家都期待听到你的好消息,希望真正的棋道是能合于世道的。”苦元大师随后又将那套罗汉棋子赠于了方国涣,道:“这套罗汉棋子为棋中上品,千金难易,今日就送于你吧,日后游棋天下,不可无所持。”方国涣感动之余,拜泣而受。
第二日,天元寺众僧为方国涣准备好了行装及足够的盘缠,为他送行,各自感伤,皆有不舍之意,法能难过得大哭起来,被法远暗中止了。方国涣与众师兄一一话别,待寻师父辞行时,苦元大师已不在寺中,法阳这时道:“师父不忍见到离别时的伤感,昨晚便已去白云洞闭关静修了,师父有话,望师弟日后自勉图进,于棋道上更能有所作为。”方国涣闻之,心中凄然,自朝白云洞的方向施礼叩拜,随后与天元寺众僧相拥而别,由法无一人送出了连云山。
出了连云山地界,上了大路,法无这才与方国涣话别,自讲了一些江湖上应该注意的事情。方国涣此时想起了一件事,自从怀里摸出先前法无送的那支示警的竹节响箭,道:“法无师兄,我如今奉师命游棋天下,这支以前用来壮胆的响箭就还了你吧。”法无笑道:“师弟如今得了自由身,可任意闲游四方,我好生羡慕,不过江湖多险恶,这支响箭你还是自家藏了吧,或许能有些用处。”方国涣摇头道:“就算遇上什么险恶事,发响箭示警,但那时不知师兄在几千里外,如何能察觉赶来助我?”
法无道:“师弟有所不知,这支响箭乃是请名家特制而成,其发出声震讯号,十数里外尤可闻见,就算那时我不在附近,或许有些江湖上的朋友,识得此信号,也会赶来相助的,预防万一吧。”方国涣知道法无在江湖上交游甚广,名气大得很,便自喜道:“这支响箭竟有如此好处,先前持它在白云洞内壮胆,如今又能拿它在江湖上壮胆,如此多谢师兄了,留它以应万一之需吧。”高兴地收起了,随后二人不舍而别,方国涣自去了。
方国涣离开连云山天元寺,如今棋道已成,游棋天下,已非先前那个流浪江湖的少年,心情畅然,一路飘飘逸逸而来。方国涣计划先回访昔日刘家村,拜谢曾有救命葬师之恩的刘义山,接着拜祭先师方兰之墓,然后会着卜元再去拜访枫林草堂的智善和尚。诸事完结后,再去天下间寻访棋上高手名家,以棋会友,应棋济世。三年未见,方国涣对刘义山、卜元、智善和尚尤为感激和思念,知道若没有此三人,也就没有修就成化境之棋进而游棋天下的今天,心潮澎湃,激情日生,恨不能立时见到昔日的故人,所以方国涣复循当年千里寻师来连云山的路线,一路出了湖南回转河北而来。
这一日,方国涣行至一座集镇上,想起此镇东行十里外有一石岩村,正是当年与美食家赵明风去拜会的“天下第一厨”韩玉公及韩杏儿祖孙居处,忆起当年品尝的人间美味“三味玉清汤”和“豆腐宴”来,口中似有余味泛起,心中不由思量道:“不知那赵明风是否还留在石岩村,以尝尽韩杏儿的厨艺?韩氏祖孙是厨家中的奇人,当年既已相识,便是故人吧,此番路过,应去拜访才是。”方国涣于是在镇上寻了家客栈住了一夜,天一亮,便一路寻向石岩村而来。
方国涣到了石岩村,待寻到韩玉公祖孙当年所居旧址时,先前数间房舍已然不见,原址上现已坐落着一处宽大高敞的宅院,朱门粉墙,里面隐现楼阁。方国涣见状,心下异道:“难道韩玉公祖孙已搬迁他处,此地易了大富之家,另造了宅院?”回头欲寻人相问,这时打那朱色大门内走出一个人来,见方国涣在门前左右盼顾,那人先自一怔,随即问道:“前面的可是方国涣方公子?”
方国涣闻声回头看时,见是昔日的赵胜,不由喜道:“原来是赵胜公子!”赵胜见果然是方国涣,迎上前大喜道:“真的是方公子,我还以为看错了呢。”方国涣拱手一礼,随即诧异道:“此地怎么变化这么大?”赵胜笑道:“自方公子当年成全了表哥,品尝到了天下第一厨的厨艺,越发地痴迷,索性从苏州家里调来银两,大兴土木,建此庭院,迎奉韩姑娘祖孙二人居住。又是派人购进天下间的奇珍美味,经韩姑娘的手,入我家公子的口。韩姑娘自被表哥的这番诚意和执著所感,如今已是三天一套大菜,两天一种风味,月无重复,吃得表哥心花怒放,兴头日增,已是有三年多没回苏州老家了。”
方国涣闻之,惊讶道:“明风公子竟然留恋美食到这般地步,可是要在这里安家不成?”赵胜笑道:“表哥确是有这个意思,万分情愿在此居住一辈子的。”随即忙请了方国涣进入了院门内,吩咐门房内的门人道:“速去禀告公子,就说有贵客到了。”门人应了一声,飞跑去了。
赵胜引了方国涣转过一面屏壁墙,进入院中,此庭院甚阔,东西各十余间厢房,脚下的青石路通向前方一大厅,石路两旁各植了七八株柳树,树下又置花圃,开着一些不常见的花卉。西厢房与正厅间隔处,是一精致的月亮门,通向后面的花园,绿树花草间,竖立着一座两层的楼阁。赵胜引了方国涣将近正厅,里面已迎出了神采奕奕的赵明风和韩玉公、韩杏儿三人。赵明风一见方国涣,飞跑上前一把抱住,惊喜道:“国涣贤弟,想煞我也!”
韩玉公一旁欣然笑道:“怪不得老夫今晨听见喜鹊叫,原来是有贵人到了。”方国涣随即与韩玉公、韩杏儿互见了礼,韩杏儿笑道:“方公子几年不见,越发的精神了,必是得了什么福事。”方国涣笑道:“全凭韩姑娘当年的一道‘三味玉清汤’,品过了之后,一路畅顺,心愿得偿。”韩杏儿闻之,欢然一笑,韩玉公、赵明风忙请了方国涣入厅落座。
有仆人献上茶来,众人用了,赵明风道:“贤弟这几年去了哪里?竟无个音信,叫我好生想念。”韩杏儿一旁笑道:“不至于想念方公子想得饭菜都吃不下去吧?”赵明风笑道:“在韩姑娘这里,哪有吃不下菜饭的时候?”方国涣笑道:“赵兄可谓实现了此生大愿,小弟不才,访着高人为师,自家在棋上又长进了些,倒也遂了心愿。”
韩玉公闻之喜道:“好极!老夫这几年又修成了几手妙招,回头当向方公子请教了。”方国涣笑道:“如此甚好,晚辈也有此意。”赵明风这时高兴道:“贤弟来得真是时候,昨日家父刚刚遣人从苏州送来两样好东西,乃是八珍美味中难觅的驼峰与猩唇。附带书函,信中说,有故人从塞外来,专呈此二物,献礼食中奇品。可惜家父请遍苏杭名厨,除有数人知驼峰烹饪法外,其余众人,但闻猩唇之名,而未曾见过实物,皆不晓如何烹饪之术。故家父派人专程送来,请天下第一名厨韩老前辈与韩姑娘,施展厨中绝技,烧制成此天下独特美味。”
方国涣闻之讶道:“天下竟有这等稀奇难做之物?”韩玉公道:“八珍美味,皆为奇特物,罕遇难得,故厨家多烹饪不得法,以至世人认为八珍中的熊掌、鱼翅等物,味道虽鲜美,却无绝好之处。其实既列八珍,便有其独特烧制之法,更有其奇异绝美滋味,所谓不见八珍不为厨。尤以猩唇一物,最为难遇是难烧制,老夫一生中也只是按着家传古法做过两回,能尝食到此稀罕物者,可谓有缘之人。”方国涣闻此喜道:“今日又有得口福享了。”
韩杏儿这时起身道:“方公子且请稍坐,待我去厨下,烧制成驼峰、猩唇二物,让公子尝个新鲜吧。”方国涣拱手相谢道:“有劳韩姑娘了,在下能再食一回人间美味,是为荣幸之至。”赵明风也自起身道:“此二物做法必然独特,待我去观个究竟,贤弟且与韩前辈用茶吧,在下失陪了。”
韩杏儿见状,显得不悦道:“你在我身前身后转了三年多,厨中的技艺也自偷学尽了,难道还要再偷去我韩家仅剩的这一点家传古法不成?”赵明风闻之,脸一红,立呈尴尬之色,支吾道:“这个……这个……”韩玉公这时笑道:“杏儿,不要难为赵公子了,若无赵公子,你这一生恐怕也难遇上猩唇一物,空负家传古法而不能施展一试,就让赵公子去看个稀奇吧,我还要与方公子有话说。”赵明风闻之大喜,忙朝韩玉公拜谢道:“多谢前辈成全。”随后跟着暗自偷笑的韩杏儿去了。
韩玉公见赵明风、韩杏儿二人去了,自是对方国涣感叹道:“没想到明风公子对美食偏爱执著到如此程度,自三年前方公子去后,明风公子对杏儿唯唯诺诺,生恐拂了她的意。杏儿见明风公子这般迷恋美食,被他诚心所感,连烧制了几道大菜与他尝了,致使明风公子越发地不肯走了,索性遣赵胜回苏州家中调来银两,建造了这处宅院,迎老夫与杏儿居住,自是劝他不住。后来又购尽天下奇珍美味央求杏儿来做,这倒也成全了杏儿,做就了许多极难寻见而贵重的山珍海味,尽展厨艺,两下欢喜。天下间,再不能找出第二位如明风公子这般,对美食情有独钟之人了。”
方国涣笑道:“赵公子与韩姑娘,一位是美食家,一位是厨中的高手,互成知己,倒是天生的一对佳人,天下间,再没有比他二人更加般配的了,也是天意在成全他二人,前辈何不做主,成其美事。”韩玉公道:“明风公子为品尝美食,落得个三年不归,老夫看得出,二人也自有了些感情。老夫已老,杏儿厨艺虽高,毕竟是一个女孩家,有个好归宿,才能令老夫心安的。明风公子早有诚心聘娶之意,其人品才学,老夫也是满意,明风公子的父亲,江南巨商赵琛先生,也曾来信,几次让明风公子把杏儿迎了家去,杏儿因老夫年迈,不舍别去,始终不放口,害得明风公子苦等不已。赵琛先生责怪明风公子三年不归苏州,也自惊异杏儿厨艺之高,竟能将明风公子留住,为了验试杏儿厨艺的高低,故送来猩唇一试,如烧制得法,便可为赵家的媳妇,否则只能做赵府的厨娘,自有逼明风公子早归苏州之意。明风公子曾立誓,无论如何,都不会负了杏儿的,倒是一位义气男儿。”
方国涣听罢,点头道:“赵公子与韩姑娘因美食之故造就的这场姻缘,必成为一段佳话,可为千古之美谈。”韩玉公道:“明风公子是大家世子,不便在此耽搁太久,勿为口腹之快而耗了光阴,这两日还望方公子多多调和开导二人,使明风公子早日迎娶杏儿回苏州,也去了老夫的一桩心愿。”方国涣闻之,欣然道:“这是大好事,晚辈一定尽力而为,成全他二人便是。”
第十七回 八珍宴
韩玉公陪着方国涣饮了一会儿茶,心中早已技痒,命人置了棋具,拉了方国涣临枰对弈。方国涣便以“天秤六星”式,定势开局,布列中腹,韩玉公见方国涣棋风尽改,不循常法,大是惑然。
几十手棋过后,韩玉公见自家棋势稳占边角,棋形坚实且厚,而对方棋势疏布中腹,棋形虽虚且薄,但有统全局之势,韩玉公大为惊异。又互走了十几手,韩玉公不由讶道:“三年前与方公子斗棋,老夫尚有棋路可循,今日却似于雾里云中与公子走棋一般,实是摸不着公子棋路的边际,不可想象,没想到三年之内,公子的棋力竟提高到不可测的境界,似达到传说中的那种仙化之境了,妙不可言!”方国涣笑道:“前辈的棋力较三年前,果是大有进展,若运此棋力于昔日,晚辈当不能胜之。”棋过一百五十六手,韩玉公忽摇头道:“走不得了!走不得了!公子的棋路是以天制地,虽有意让势于老夫,却是有登天之难,老夫上不去的,公子的棋道已达化境了。”说罢,投子认负,叹服不已。
这时,一名仆人进来禀道:“公子与小姐已准备妥当,有请老爷与方公子到仙品堂用八珍宴。”韩玉公闻之喜道:“今日要让方公子品尝一回八珍中的绝美之味。”说完,拉了方国涣出了客厅,转向月亮门,进了后花园。此后花园内又是另一番景象,鱼池假山,树茂花盛,是一幽静之地。转过一片花丛,来到一座双层楼阁前,韩玉公道:“这是美食楼,一层为厨,名为‘佳膳房’,下设地窖,贮藏从各地采购来的山珍海味等菜料;楼上是‘仙品堂’,为品尝佳肴之所,为了取杏儿一悦,明风公子倒费了不少心思。”方国涣摇摇头笑道:“赵公子真是一个‘食痴’,吃到这种程度,古今也算是头一个了。”
离美食楼还有二十几步远,一股奇异的浓香从佳膳房飘荡过来,方国涣不由连吸了几口气,赞叹道:“好香!好香!”韩玉公闭目嗅了嗅,随即点头笑道:“杏儿烧制的这副猩唇倒还地道,气味正佳。”二人刚进美食楼,但听得阵阵鼻嗅之声,原来是三四名仆人,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忍不住用力嗅吸着这股奇异的香气,生怕少吸了几次会吃亏似的,以至嗅声大作。方国涣此时也不由得着意吸了数下,尤感香透肺腑,食欲大振。赵胜这时迎了上来,把韩玉公、方国涣二人引向二楼仙品堂,随后便退了下去。
仙品堂内甚是宽敞明亮,三面窗扇大开,花园景色一览无遗,室内虽可容几十人坐席,但在洁净的地板上,正中位仅放了一张红木的八仙桌,旁置四椅,古色古香。在一旁还摆有几套小些的精致桌椅,上设茶具,似候宴席用。屋中四角,各支花架,坐有四盆不同品种的吊兰,墙壁上有规则的挂了数幅名人字画。尤在中堂处,挂了一大幅“蟠桃图”,上面画着一只特大的诱人的蟠桃,桃身粉红,下有两片绿叶相衬,鲜活一般,似出高人手笔,旁书对联,上联为:天上王母蟠桃宴,仙家自品;下联为:人间我家美味席,寡人独尝;横批为:人生不过如此。方国涣见了,摇头感叹道:“人生若似赵明风这般活得实在,足矣!”
这时,就听赵明风一边上楼来,一边吟道:“八珍经玉手,奇香溢满楼;但闻飘余气,人生不虚度。”声音未落,人已进了来,尤呈惊喜之态。方国涣迎上前,笑道:“赵兄,好雅兴!”赵明风高兴地一拍方国涣肩头道:“贤弟,今日当有大口福!”接着向韩玉公施了一礼道:“杏儿姑娘请前辈佳膳房开启八珍之锅。”韩玉公闻之笑道:“猩唇一物烧制成后,需有高手师傅候气开锅,才不致走了真味,这些细节,杏儿倒还记得。”说完,高兴地下楼去了。
方国涣这时笑道:“赵兄真乃是天下第一享受之人。”赵明风闻之,得意地一笑,随即拉了方国涣桌旁坐下,轻声道:“贤弟来得真是时候,今有一要紧事,还望贤弟能于中间周旋,帮衬些。”方国涣已知其意,笑道:“但有尽力处,言无不从,赵兄有何事,说出便了。”
赵明风此时微微一笑道:“杏儿姑娘不但厨艺天下第一,可化腐朽为神奇,而且性格开朗,心地善良,赵某若能娶来为妻,此生便无憾事了。家父怪我在外延留太久,催我快回苏州,所以想与杏儿早些定了终身,迎了家去。我二人相处三年多,终日在厨间形影不离,时间久了,彼此也有些意思,不过姑娘家腼腆,始终不肯放口,韩老前辈也有意成全我们,并且杏儿以家传之法,真正烧制出了八珍中的奇特猩唇美味,合了家父信中的意思。贤弟今日到此,实为天意,助我成了此事吧。”方国涣闻之笑道:“赵兄是要小弟挑明此事,好极!此事韩老前辈适才也向我提起过,赵兄与韩姑娘是天生地造的才子佳人,美味相投,小弟今天就做个和事佬,成全了你们的好事便是。”赵明风听罢大喜,起身长揖拜谢了。
这时,听得门外韩杏儿的声音道:“慢些,再慢些,端稳了,勿要摆动。”说话间,韩杏儿与一名仆人到了仙品堂门外,那名仆人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只扁平的大银盘,上面自扣了银盖。赵明风忙迎上前,从仆人手中轻轻将银盘接过,回身放在了八仙桌上,显得极为庄重,似托了什么宝贝一般。接着,又有一名仆人端了一只紫砂锅上了来,上面也自扣着盖子,赵明风复又回身接过,于八仙桌上稳当放了,随后两名仆人施礼退去。
这时,韩玉公提了一坛酒上了来,朝方国涣晃了晃,笑道:“这是老夫自酿的百花酒,三年前方公子也是饮过的,不过那是七年窖的,如今变成了十年窖的,味道又有不同。”随后韩玉公、方国涣、赵明风、韩杏儿四人入席落了座,赵明风自往各人杯中满了酒,己是主人一般,接着正了正身子,郑重地道:“今日让大家品尝一回八珍中的红烧驼峰。”说完,将紫砂锅的盖子轻轻提了去,一股不同寻常的浓厚香味扑鼻而来,但见那驼峰似一乳猪大小,一峰独置砂锅中,香气四溢,实令人津生涎流。
方国涣见了,讶道:“曾闻骆驼之峰,有储水之能,以应其所在甘旱的沙漠,没想到也是席上的美味佳肴。”韩杏儿笑道:“方公子有所不知,这是幼年野驼之单峰,非常驼之双峰,八珍中的驼峰一物实指此单峰,共有六种烧制法,极纳水气,红烧锅焖是香味最浓的一种。”
韩玉公这时道:“今日再让方公子见一件八珍中的稀罕物。”说着,站起身来,将那只大银盘的盖子猛地提了去,忽一股奇特的异香飘溢满室,正是先前于楼外闻到的那种诱人香气,此时更为浓郁,如浴其中。当方国涣往那银盘中看时,忽见一副特大的可怖猴脸平置其中,一时惊骇,后仰避去。原来银盘中所谓猩唇一物,不仅是两唇,而是将一只大猩猩自额至颏,整个面部全剥而下,口鼻眉目,一一宛然如戏场面具,此时面无表情地躺置盘中,尤令人生畏。
方国涣惊吓万分道:“这种东西,如何能食得?”韩玉公见了,忙道:“方公子不必如此害怕,这只不过是一道菜肴、一种食物罢了。八珍中,猩唇一物,便是猩猩面部,庖人多有不识,只因猩猩为兽,力猛如牛,极难捕捉,且远在异域,中土难寻,故一枚猩唇千金难得。食此物或过于残忍,然天生人兽,有时也自彼此相食,如人食牛羊,虎狼吃人一般。人虽有不忍,也是天赐于人间的一道美味,只要不过分强求,既得之,则食之无碍,所谓鸟兽勿怪,厨家之菜。”
韩杏儿这时又道:“此物面部也恐怖了些,不过猩唇为八珍之首,是人间的第一美味,若无秘法,极难将其真味烧制出,烹饪不得当,味道虽较其他奇珍有些异处,却也无什么可品尝之味。此物昨日午前刚从苏州运到,全部以腊固其形,保存得完好,从昨日下午,我便着手准备了,至现在才大功告成,机遇难得,当无第二次了,方公子不可不食。”说完,韩杏儿起筷于盘中夹下了猩唇的厚下唇,送在了方国涣面前的碗中。方国涣忽见那猩面无了下唇,更显得狰狞可怖,吓得忙摆手转头,慌乱道:“这般‘美味’,我食不得,食不得!”韩玉公、赵明风、韩杏儿三人,见方国涣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各自失笑。
赵明风这时笑道:“贤弟非我食家,没有见过许多古怪的菜来,便是天珍美味,也引不起你的食性,今日所见不过是一道奇特的‘死菜’而已,若是见了那些怪异的‘活菜’,便要作呕了。广东有一道‘三响’菜,又名‘吱吱’,乃是将未睁眼的**幼鼠端上桌来,人食之,用筷夹起,那幼鼠受疼不过,‘吱吱’乱叫为一响;再送于汤料中点蘸滋味,幼鼠裸体被料汁浸辣极痛,‘吱吱’大叫为二响;最后送于口中咀嚼,那幼鼠在临死前又‘吱吱’惨叫为三响,故名‘三响’菜。此菜极其有名,味道奇特,感受非常,不是一般人所能安心食得的。”
方国涣听罢,不由浑身泛起了层鸡皮疙瘩,隐隐作痒,激得胃气上返,欲作呕,一咬牙强忍了。赵明风见了方国涣这般模样,觉得好玩,一时说得性起,便又添火加油,作弄他道:“在我们南方,还有一道菜,唤作‘肉芽’,乃是将一块新鲜的肉挂于檐下,天热生蛆,把这些蛹动爬行的大蛆扫下来,便是所谓的‘肉芽’菜了。有的人弄熟了来吃,有的人就那么生着来吃,别有风味的。”方国涣听到这里,再也受激不住,感到一股浊气上冲,忙起身跑至窗前朝外干呕了数声,实是恶心得很。
赵明风见状,方知自己说过了头,暗叫一声“惭愧”,忙起身去扶了方国涣,满脸歉意道:“贤弟无碍吧,为兄说走了嘴,太过渲染,见谅,见谅。”方国涣见了园中的花草树木,始觉舒服了些,摇头叹然道:“天下果真有这种菜肴和食客吗?”赵明风笑道:“我也是听说罢了,这样的菜再有风味,我也不敢受用的。”说着,用余光偷窥了韩杏儿一眼,见她杏目圆睁,已然嗔怒,赵明风心中大是懊悔,忙扶着方国涣回来坐了,再也不敢目视韩杏儿。方国涣这时摇摇头道:“我虽不懂美食,实不知这种东西也能入口的,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韩玉公一旁对赵明风此举暗中也自摇头,递了杯酒于方国涣,道:“方公子受不得言语刺激,先饮了这杯百花酒压一压吧。”方国涣谢过接了,一口饮尽,又舒适了些。
韩杏儿这时已然作怒道:“赵公子也是空负美食家之名,难道不知品尝八珍奇味,须宁心静气,神无所扰,然后食之,方能领略其中的真滋味吗?如今你这般不知深浅,捉弄方公子,影响其食趣,是何居心?要知道,本姑娘一生中从不制‘活菜’的,你这般毫无顾忌地在桌前乱讲,不但有违美食之道,而且在我面前犯了禁忌,更重要的是冒犯了方公子这等贵客。若无方公子当年在棋上胜了爷爷,应了规矩,你何以这三年来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让人家百般地侍候你?早知你是这般轻浮之人,本姑娘便不下那些大力气了,应付你这个粗浅的食客还不容易吗?”一席话说得赵明风坐立不安,忙起身长揖一礼道:“赵某无知,惹恼了姑娘,还望韩姑娘恕罪,以后再也不敢了。”韩杏儿头一转,自不去理会他,弄得赵明风十分尴尬。
方国涣见了赵明风可怜的模样,忍不住捏着鼻子笑,随即为赵明风解围道:“此非赵兄之错,乃我一时间不能适应世上还有这些古怪的菜,权当长些见识罢了,勿要因我扫了大家的兴致。既是难得的八珍美味,摆在面前焉能不食?”说着,夹起韩杏儿让的那块猩唇,闭起眼睛强行送入口中,咀嚼起来,忽感异香满口,透达肠胃,味道绝美之至,先前的不适一扫而净,来不及嚼烂,便已咽入腹中,自把那香气引入五脏六腑,方国涣随即惊喜道:“原来此绝美之味是吓那些无缘之人,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尝此一回,不枉一世了。”说着,又自伸筷夹了一块。那猩唇烧制得十分特别,虽呈全形,但以筷一夹即离,丝毫不用扯拉,韧软异常。
韩杏儿见方国涣自家用了,自是喜道:“第一口却让方公子先尝了,在这一点上,两个美食家也抵不过方公子这一先了。”说着,又夹了一块驼峰送于方国涣的碗中,道:“这驼峰的第一口,方公子也先尝了吧,以罚有的人言语之失。”赵明风一旁不失时机地道:“该罚,该罚,贤弟只要留一点点的剩汤让我品尝个味就可以了。”方国涣、韩杏儿、韩玉公三人闻之,相视一笑,接着四人便品尝对饮起来,赵明风、方国涣二人自是赞不绝口。方国涣感慨道:“人生真的不过如此啊!今日始知赵兄为何沉迷美食中了。”赵明风闻之一笑,也自感叹道:“八珍之味,果是独有的真香真味,与南北大菜不同的。”方国涣笑道:“主要的还须真人烧制出,才不致掩没了八珍的真滋味,否则空有八珍美味,无人善做,胡乱吃来,也是可惜。”赵明风点头称善,韩杏儿一旁含笑不语。
此时韩玉公突然站起身来说:“少陪,我去方便一下就来。”方国涣拱手说:“先生请便。”待韩玉公离席后,方国涣举酒韩杏儿、赵明风二人各敬谢了一杯,随后道:“在下每次来,都得以韩姑娘的美味佳肴相待,领略到了美食中的人生境界,有口福得很。”方国涣突然缓了缓,接着又道:“韩姑娘,恕在下冒昧,明风公子在此学艺品食三年,与韩姑娘互成知己,可以说是天意使然,算得上天成地造的一双才子佳人。所谓知音难觅,韩姑娘何不早早嫁了明风公子,成就一段好姻缘,也让在下讨杯喜酒来喝,不知韩姑娘意下如何?”韩杏儿闻之,脸一红,低头偷看了一眼神情大为紧张的赵明风,含笑道:“杏儿自幼跟随爷爷长大,婚姻大事,就由爷爷做主吧。”
韩玉公此时恰巧回身桌边,闻听此言,不禁哈哈大笑道:“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方公子捅破了,明风公子乃是食客中的不俗之人,更与我厨家有缘,是真正的知音,既对杏儿有情有义,杏儿愿意,随了去便是。”赵明风一旁闻之大喜,忙离桌跪拜道:“多谢爷爷成全。”韩玉公忙躬身扶了,笑道:“三年来,我们便如自家人一般,今日果真成就了一家人,好好好!老夫也自心慰了,你二人可要向方公子谢过,是方公子自始至终成全了你们,算得上大媒人了。”赵明风、韩杏儿又向方国涣拜谢,方国涣高兴道:“恭喜二位成就了美食中的一段佳话。”自是大主地笑着受了二人之礼。
待重新落了座,韩玉公欣慰道:“既然事情已定,过几日,明风便与杏儿回苏州,选定良晨吉日完婚,去了我心中的一桩心愿。”赵明风道:“希望您老人家能与我们同回苏州,共享富贵,颐养天年。”韩玉公摇头道:“杏儿有此归宿,老夫心愿已了,望你二人日后好生过活,我已厌尽世间的繁杂,不愿离此清静地,你们自去了便是。”赵明风急道:“这如何使得,怎能留下您老人家独居于此?”韩玉公笑道:“这里已被你建成一处神仙福地,老夫自在此给你看管了。”
赵明风还欲恳求,韩杏儿感伤之余,幽然道:“爷爷不是牵强之人,公子不必劝了吧,此地荒废了倒也可惜,就让爷爷自家住了便是,日后在你苏州家中,你若生了旁心,我韩杏儿还有个归宿来处。”说着,伤感得几欲掉下泪来。赵明风见了,大为惊乱,起身跪地举掌发誓道:“苍天在上,日后我赵明风若负了心,天诛地灭,来世托生个乞丐,莫要说美食,吃都吃不饱。”韩杏儿见他言出真诚,又喜又气,忙将赵明风拉起道:“亏你还是个大家公子,也不知丢人。”方国涣一旁笑道:“你二位日后且不可忘了我这媒人,待相见时,再烧制一些稀罕的美味佳肴来吃,也添一添我的口福。”韩杏儿笑道:“就怕方公子不常住,否则日不重样,保管公子遍尝天下美味。”方国涣笑道:“如此当一言为定。”
赵明风这时道:“希望贤弟过几日与我们同返苏州,聚些时日。”方国涣道:“小弟这次别了恩师下山,想先拜访几位故人,办几件重要的事,此次不便同行,待日后得了机会,再去苏州寻你吧。”赵明风道:“既然如此,还望贤弟半年后无论如何也要苏州一行,赴我与杏儿的婚宴,因家父在信中把我的婚限定在半年内,我若自己寻佳丽不着,父母便要替我另择她人了,老天可怜赵明风,赐了我一位神仙般的妻子。”说话间,好是得意。韩杏儿笑道:“你倒自以为是得很。”
赵明风与韩杏儿订了终身,众人各俱欢喜。过了两日,方国涣便向韩氏祖孙和赵明风辞行。赵明风又叮嘱了方国涣半年后必往苏州一行,以赴婚宴,届时介绍江南棋王田阳午与他相识,方国涣高兴地应了。临别前,赵明风将一块贴身玉佩递与方国涣,道:“日后贤弟来苏州时,可到苏州城内最大的‘金元钱庄’,示此玉佩,自有人迎送到我赵家的碧瑶山庄。”接着又赠一千两银票,方国涣不受,赵明风执意相与,推辞不过,方国涣只好谢过收了,随后别了赵明风、韩玉公、韩杏儿三人,自家去了。
过了不几日,苏州来信回催赵明风,赵明风便携了韩杏儿,与赵胜等人别了韩玉公回返苏州去了,韩杏儿免不了一番感伤,与韩玉公抱哭而别。赵明风临行前,把一心腹家人赵向与另几位仆人留下服侍韩玉公,自此以后,年节自有金银从苏州调来用度。韩玉公得个清闲自在,时常烧制些美味佳肴与赵向等人吃,仆人们越发不肯走了。
方国涣离了石岩村,一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时日,这天走到了黄河岸边。望着滔滔河水,知道过了黄河便离河北刘家村不远了,方国涣心中自是高兴,路途上时常听人谈起京城棋试,出了个国手状元曲良仪,思量道:“此人已成当今天下棋家的领袖,本朝棋风因此愈盛,日后应去京城会他一会,领略其国手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