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忽然开口:“所以你想说,其实我也已是戏中人?”
秦弈道:“既入红尘,便身在其中,想说只是看戏,谈何容易?”
明河反问:“所以你也是李青麟的打手?”
秦弈想了一阵,摇头道:“至少我和他妹妹两情相悦,说是他亲朋不过分吧,再说有很多事我与他有相同的目标。你和东华子什么关系?”
明河默然,片刻后轻轻叹息:“是,既入红尘,便身在其中。自以为旁观,却已沾因果,自需承负。道友说得对。”
道友……这倒是明河第一次这样称呼秦弈。
每个人都有所求。明河出山首要意义便是为了历练红尘,斩妖除魔不过附带,秦弈邀她出来看戏,乃至眼下说的这几句,都准确地切在了要害上。
知我道者,那自然便是道友。
流苏心中也暗自称奇,因为明河跑南离来干什么,它都没和秦弈好好讨论过,各种迹象看她多半是行走天下专为降妖的,小部分可能是和东华子有什么关系,可秦弈却就能认定她是来历练红尘的。
它忽然发现,秦弈虽然算不上什么有谋的,最多就是小聪明,但他好像有种天赋,他的嗅觉很敏锐。就比如……当初认定它还有夺舍之意,因为李青麟路上磨蹭而觉得不对,这都与这种敏锐有关。
这可不是修行能换来的事。
不知道现在的修仙界是怎样的形态……如果是在自己当年,秦弈这样的能混得挺好。
流苏在走神,秦弈还在对明河道:“其实刚才的人妖之辩,是你说得对。”
明河有些惊讶,秦弈刚才的态度不像这样啊……
秦弈叹了口气:“你说修道者斩妖除魔护佑世间,才有此世繁华,我是坐享了这个好处却不自知,好像是这样……就像在城内坐享歌舞升平,却指责边疆将士不该杀人似的,想来是挺蠢……但我道行不足,总觉这事儿也不是这么解释的,却说不分明,总之是没能勘破吧,至少……我自问没办法看着夜翎死。”
明河似是有些笑意:“夜翎?”
“呃,刚才那名字是胡扯的,我也知道瞒不过道友,还是不闹笑话了。”秦弈坦然道:“但道友既然开始看戏,不妨看得再彻底点?”
明河点点头,没再回话。
秦弈坦陈认错的态度让她颇为欣赏,世人秉持己见死犟到底的多了,坦然自认未能勘破的,又能有几个?
那便看完这件事再做决定,她知道秦弈说得对,自己已经无意中为别人的争斗提供了箭矢,再不愿继续坚持,妄涉因果。
那边门口刘将军终于僵持不下去了。
反正要进太子府根本不是奉命,这已经被公主察觉了,那此时退缩也没用,来日必将逃不过太子的清算,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公主既然信不过属下,为了不违将令,也只能得罪了!”刘将军长刀出鞘,率队攻门。
李青君一挺长枪,双方人马很快对撞在一起。
秦弈本来还想和明河说什么,见李青君和刘将军都打起来了,哪里还按捺得住,拎着狼牙棒奔了过去,冲着刘将军当头就是一棒。
“铛”的一响,刘将军虎口发麻,骇然后撤。
李青君惊喜道:“你来啦?里面没事吗?”
秦弈微微一笑:“没事。”
李青君一枪扫开一个士兵,笑道:“正好你我并肩作战。”
见两人脉脉的神情,生生把交战的氛围弄出了几分酸臭味,远处的明河微微摇头。
怪不得说已是戏中人,他秦弈这戏入得可真叫彻底。这已不是身入红尘,而是纠缠其中,坠于迷梦了。这还修什么道,也不知他师父是谁,看到这样不会气死?
长街尽头马蹄声动地而来,李青麟率队飞驰回府,一马当先直冲入交战之中。刘将军神色大变,便想撤退,李青麟却没有给他机会,银枪起处,血光乍现,刘将军捂着喉咙仰天气绝。
这种征战沙场的宿将,跃马冲阵带来的凶煞之意确实不是秦弈和李青君可以比拟,只他一出现,刚刚还敢围攻公主的士兵全都脸如土色,再也没有任何斗志,全部掷刀于地,束手就擒。
瞬间平息战斗,李青麟却没有自得之色,神色颇为严肃地看着秦弈:“秦兄,情况有变,入府详谈。”
秦弈转头看时,府中树荫下的明河早已消失不见。
第三十八章 药翻谁
回到府内,三人径入夜翎的屋子。
夜翎已经不是浑身焦黑的蠢样了,收拾得齐齐整整,穿了一件宽大的衣裳,把已经变小了的翅膀包在里面。表面看去就像穿了件大人衣服的孩子,小手缩在袖子里,抱膝坐在石阶上等秦弈。
见秦弈和李家兄妹过来,夜翎神色一喜,旋又收敛,回复了初见时那种淡漠寡言的态度。
在李青麟面前,她的表现一直很淡,很小大人。
因为但凡流露出一点点幼稚的感觉,李青麟就会告诉她,你这样能报什么仇,能成什么事?
在他身边做个寡言冷漠带着恨意的妖怪,好像是必须的形态。
还是秦弈好,不管是坐在地上还是满地乱爬,秦弈不但不会呵斥她,眼神反而越发慈祥,讲故事的声音都温柔了几分。
李青麟也不在意她的态度,进屋看了看顶上的破洞,皱紧了眉头:“那外来修士,真的这么厉害么?竟能隔空杀人……这可真超出了能预计的范畴。”
秦弈道:“你首先关切的难道不该是夜翎的状况?”
李青麟笑了一下:“你是药师。”
言下之意,那种事儿你关注就行了。
秦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暂时不用担心明河,但你也千万别去招惹她。”
李青麟笑道:“事实上我已经见过她,就在今早王兄出殡之时,她在远远的山头看我。我似有所感,转头互视,当时便知这就是夜翎所言的外来修士。”
秦弈对这两人相见的结果有点兴趣,便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李青麟道:“她可能本来想和我说什么,但见了我之后却没想说;我早先也想过和她谈谈,可见了她后也知道不需要谈。策马而过,双方顷刻即远。”
“为什么?”
“和天上的星星说话,不会有什么结果。”
秦弈若有所思。这是双方都知道与对方绝对道不同,并且双方都属于信念坚定,不是能用言语动摇的,那便连交谈的意义都没有。
还是自己这样没什么坚定理念可言的,摇啊摇就像海草,和谁都能扯一扯。
李青君奇道:“你们说的莫非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道姑?”
秦弈老怀大慰:“变聪明了。”
李青君嗔怒地伸手往他腰间拧了一把,秦弈一把抓住,她抽了一下没抽出来,便垂着脑袋任他抓着手,脸蛋红扑扑的。
这是在哥哥面前公然恩爱了……李青君心里有些小忐忑。
李青麟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失笑道:“寻仙寻仙,却寻了个相公回家,到头来只羡鸳鸯,不再羡仙了。”
这话颇有意思,李青君想了想,倒也觉得有些好笑,这就叫世事无常?
“但是……”李青麟话锋一转,神色变得肃然:“你们真觉得好事已成?”
秦弈心中一紧,问道:“是你父王那里又有什么变故?”
“今早你入宫,我们送葬,看似无关,实则你与父王的对答几乎每一句话都会传到我耳内,当然也会传到东华子耳内。”李青麟道:“或许你觉得父王会倾向于你……本来倒也没错,但你没有亲历,无法想象父王对东华子的信赖到了怎样的地步。”
李青君怒道:“他又起什么幺蛾子?”
“他进宫见了父王。”李青麟干咳两声,苍着嗓子学着东华子的语气:“那秦弈之丹,虽然神妙,却也不过治的是寻常病症,此乃凡胎小术,非阳神大道也。如果王上确实欣赏,那赐予宅第,封为御医,时刻看顾也就是了。少年人不过慕少艾,见公主姿容一时心动,真有高官厚爵摆在面前,自知取舍。届时秦弈可治王上之疾,公主依然可以和亲西荒,岂非两全其美?”
秦弈哂然道:“那他就瞎了眼。”
李青君也嫣然一笑,秦弈当然不会是那种人嘛。
李青麟冷冷道:“关键不在于他的提案有没有用,而在于父王会选择这么做,这意味着父王和秦弈将陷入僵持,这事短期内也就成不了,早晚生变。”
两人都明白了,李青君气道:“东华子为什么非要生事,把我往西荒推?”
“从他们这个表现看,也不是想要现在让你出嫁,只是想先定个亲。”李青麟微微一笑:“因为本国没有旁系继位的前例,如果哪天我出了岔子,你就是南离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李青君瞪大了眼睛。
秦弈心中都骤然跳了一下。
大家居然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你俩的好事,现在居然成了所有事件的核心。”李青麟笑道:“秦兄,加把劲。”
秦弈捏着脑袋,所以说,这些政客实在恶心得要死,就特么不能让人好好谈恋爱吗!
流苏忽然怂恿:“蠢,直接推倒她,生米成了熟饭不就完事了。”
秦弈不动声色地把狼牙棒往泥巴里按了几寸。
不是不心动,其实没有用。对方谋算的东西又不在于此,别说推倒了,就是大了肚子也不影响对方的战略。
李青君忽然提枪转身就走。
秦弈急忙拉住她:“又干嘛?”
李青君面无表情道:“我去杀了邙战。”
“杀不了的,除非我调兵围了官邸。”李青麟道:“如果公然在京调兵,那我也与谋逆无异了。”
李青君怒道:“那我们就私奔!”
私奔好啊,秦弈早想这么干了,这个破地方是实在不想呆了,东华子爱咋咋,不搞你了行不行?看你那熊样,吃一肚子铅汞,也没几年可活了……
李青麟道:“事情又不是到最坏的程度,何须如此。你们道我刚才是去干什么了?”
李青君很期待地看着他。
“抬高秦兄的分量,我没把握,但降低邙战的分量,我倒是有办法的。”李青麟悠悠道:“也许父王不在意真正的凶手是谁,但只要在朝野舆论上坐实,就足够了,公主绝对不可能嫁给杀兄仇敌。所以我刚才率队在邙战门口叫骂,喊杀兄之徒出来决死,现在京城多半已经传遍,东华子想洗也不容易。”
李青君喜道:“不愧是我哥哥。”
李青麟看了她一阵,慢慢道:“青君,我有些事与秦兄商量,你暂且回府如何?要卿卿我我,不在这一时。”
李青君道:“你们都说到这程度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如果我要秦兄下药药翻了你,你也听么?”李青麟眨眨眼:“这可不太好。”
李青君飞红了脸,嗔道:“没正行!”却也不再坚持旁听,只是对秦弈警告:“不许听他做坏事。”
说完就逃命般跑了。
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秦弈才微微叹了口气:“你叫骂邙战,只是面上功夫,其实根本没有用;忽悠走她,也不是为了说怎么药翻她的。你想药翻的是谁……明示吧。”
李青麟的眼神变得幽深,两人静静对视。秋风席卷而过,地上枯叶如同旋涡漫舞,始终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夜翎看着两人的表情,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第三十九章 我也考量你
“秦兄这个语气……”李青麟终于开口:“如果我说出那个答案,你会拒绝吧。”
秦弈断然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