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婉莹又默默对着师父的背影行了个礼,缓缓走入道观的西跨院。在那座院子,有十几个专门负责保护她家将,可供她随意差遣。个个都忠诚可靠,武艺了得。然而,跟河东汉军这支庞然大物相比,十几个家将简直连根寒毛都算不上。因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规划下面的每一步动作。待一切都于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布置妥当之后,已经是太阳西斜。
尽管已经累得筋疲力竭,少女却没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鬼使神差般,就被双脚带着朝东跨院客房走去。那个被她用一碗“还魂汤”放翻了的家伙,平素就睡在东跨院从前面数第一个房间。也不知道现在醒来没有?如果遗忘一切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他先前到底是不是再装傻?是不是内心里对过去所有的事情其实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放心,不甘心,还有一点点少女所特有的好奇,驱使着她必须再去多看上一眼。
也许一眼之后,所有谜团都水落石出。也许他醒来之后,忽然意识到她是他最该相信的人,然后就会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立刻装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请求她的原谅。那样的话,她是该原谅他呢,还是先狠狠收拾他一顿?好像收拾他一顿也挺好的,这小子从小就欠揍,每次都不挨打不长记性。
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已经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几个正百无聊赖的师兄见了,赶紧主动躲得远远。对于自家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师妹,大伙可不想招惹太多。首先谁都吃不消她那些匪夷所思的的报复手段。其次,自家师父是出了名的“护小头”。只要小师妹的眼泪一开闸,招惹了她的那个人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常婉莹却突然变得非常腼腆,红着脸站在门口迟疑了半晌,才轻轻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练过武的人听觉非常敏锐,她早就听清楚了,屋子里边除了均匀的呼吸声之外,没有其他动静。很显然那个混蛋还在昏睡。
他不会被真的毒成一个傻子吧?猛然间,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紧张,所有羞涩被驱逐到了九霄云外。抬腿向里冲了两步,她又再度将双脚硬生生地停住。身体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一双眼睛,恰恰看到了这辈子最为熟悉的那张面孔。
比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黑了一些,但眉毛、鼻子、嘴唇和脸型都丝毫微变。连熟睡时的表情都与往昔依稀相似,带着几分满足和顽皮。
在她记忆里,他是最知足常乐的一个,从没想过跟自家哥哥争夺什么太子之位。哪怕某些有心的人出言怂恿,他通常也是以装傻充愣的行为来拒绝。对了,装傻!装傻是他三大绝技之首,从小就玩得出神入化。无论闯下多大的祸,只要他把黑溜溜的眼睛睁到最大,然后露出一脸无辜,就可以逃脱绝大部分责罚。当然,自己的姐姐常婉淑的拳头属于绝对例外。
如果他最近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呢?自己先前所做的那些,会不会是帮了倒忙?可他为什么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和姐姐分明在尽一切可能地在救他的命,这里又是荒山野岭的小道观而不是太原城内的汉王府?
不对,他失去记忆的事情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可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离奇的病症,可以选择性地忘掉一些,而留下另外一些?哪怕忘掉和留下的事情彼此紧密相连!师父先前说要治好这种病,唯一的办法是他自己肯主动打开心结,可他的遭遇那么惨,周围又危险重重,他怎么可能去主动敞开心扉.....
一桩桩,一件件,越想,少女的心思越乱,头脑越昏沉。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床边,抱着自家的双膝开始发呆。不知不觉间,就闭上了双眼,背靠着床头的桌子腿儿沉沉睡去。
待一觉醒转,却发现自己睡在了一张温暖的床上。粗布做的帷幔合得紧紧,透过布料的缝隙,是昏黄的灯光。
“啊”常婉莹被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就坐了起来,伸手去摸腰间佩剑。剑依旧在,腰间革带也系得牢牢。鲨鱼皮的剑鞘,因为与身体长时间接触,已经变得微稳。不小心压在剑鞘上的大腿外侧,却被硌得隐隐发疼。
这个混蛋,一点儿也不会照顾人!下一个瞬间,少女心中的恐惧,完全变成了羞恼。房间是八师兄石延宝的,不可能还有第三个人毫无眼色地闯进来。把自己抱上床的,也只有他。知道盖被子,知道放下床帷,却不知道把佩剑解下来放在一边儿,真是长了个榆木疙瘩脑袋!碰自己的衣服一下自己又不会吃了他,况且小时候他不知道碰了多少次。
猛然间想起幼年时的往事,她的脸上顿时一片滚烫。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自家面颊,然后翻身下床。刚刚将床帷拉开一条缝,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托盘。有股浓郁的米粥香气立刻钻入鼻孔,令人的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移动。
“小师妹醒了,起来吃晚饭吧!我刚从厨房打来没多久,还热乎着呢!”八师兄,不知道该叫他石延宝还是宁彦章,笑着将托盘向前递了递,低声说道。
“嗯!”强压住将此人按在床上揍一顿的冲动,常婉莹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一角。然后伸手抓起上面的勺子,大口大口的喝粥。
米的味道很可口,色泽也非常诱人。河东这地方别的粮食品质都一般,唯独这粟,远远超过了其他地方所产。让人看上一眼,就食欲倍增。再搭配一小碟儿农家腌制的黄齑,更是锦上添花。非但寻常百姓家离它们不得,就算一方王侯的餐桌,在非招待贵客的场合,往往也少不了它们的一席之地。注1
一口气将米粥伴着黄齑扫荡了大半儿,少女才忽然想起来还有别人在场。愣了愣,讪讪地放下筷子,低声道:“师兄你也吃一些吧!别嫌清淡,师父说过,粗茶淡饭最为养生。”
“我先前已经吃过了。刚才正准备去还碗!没想到你醒来的如此及时!”宁彦章笑着向墙角处另外一套餐具指了指,温和地解释。
“你是笑话我贪吃么?”常婉莹眉头轻皱,脸上迅速涌起一抹薄薄的怒容。然而转瞬之间,她却又想起了失去记忆后的八师兄应该算是外人,怒容便被羞意迅速覆盖,“让师兄见笑了,我刚才有些饿得厉害,所以,所以就.....”
“没有啊,你比我想象得斯多了!”宁彦章摆摆手,很自然地回应。旋即,也意识到这话里边似乎充满了调笑之意,赶紧迅速补充道:“我是说,我先前以为你会跟你姐姐一样。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曾经见过你姐姐吃东西,不,不是,我以前没怎么见过女人。你姐姐算是第一”
越是解释,越驴唇不对马嘴。眼看着少女的眼睛越瞪越圆,他只好咬咬牙,起身施礼,“抱歉,小师妹。我不是故意气你。我真的不在乎你的吃相如何。我压根儿就不是石延宝,虽然长得可能跟他很像。其实,其实目前这幅样子我也很头疼。你们都说我是石延宝,可我自己知道我肯定不是!偏偏说出来之后,你们大伙又谁都不信!”
“我信!”出乎他的预料,这一次,常婉莹没像先前几次那样,立刻珠泪盈盈。而是忽然展颜而笑,双目流波。令整个房间都顿时亮了起来,每一件物品上都洒满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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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黄齑,古代咸菜。宋代和元代的人笔记中常见。多为僧侣,尼姑们所腌制。因为造价低廉,地位不受重视,所以也常常成为人们自嘲的谦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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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鹿鸣 (七)
第七章 鹿鸣 七
自打被瓦岗众从死人堆里头扒出来那天起,宁彦章总计接触过的女子全都加起来也凑不够一个巴掌,并且要么对他冷眼相待,要么将他呼来斥去,哪曾经得到过半分温柔?猛然间,看到常婉莹笑靥如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赶紧将目光避到一边,低声说道:“多谢师妹!其实你先前逼着我吃药,我也没怨过你。虽然,虽然你用得药太霸道了些,但,但我也希望早点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如果,如果夺舍之事的确有之,我,我其实.....”
越说,他觉得心脏跳得越厉害,一张白净的面孔也被羞得如同煮熟了的螃蟹般。到最后,声音几乎已经弱不可闻。
常婉莹听了,心中也是一暖,本能地就顺口问道:“如果我把石延宝的魂魄找回来,你就只能做鬼了,你也,你也愿意?”
一句话问完,忽然又觉得这句话里边好像存在很大的问题。好像自己在逼着对方替自己去死一般。顿时,被羞得将头转向了一边,面色娇艳欲滴。
“你先前不答应替我在寺庙里塑像了么?如果夺舍之事成立的话,魂魄当然也能像传说保存在塑像里边!”宁彦章的眼睛此刻正冲着墙壁,当然看不见少女的神色变化。只当对方还在怀疑自己的诚心,想了想,继续补充,“况且真的做鬼也不见得有多可怕,我是说假如鬼神之说非属虚妄的话,我真的宁愿把这具躯壳还给石延宝。你想想,我如果是石延宝,接下来要么被刘知远之流抓回去做傀儡使唤,一辈子战战兢兢,最后恐怕依旧逃不了稀里糊涂死于非命。要么然被他们直接一刀杀了,永绝后患!反正,反正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正如他自己的口头禅所云,他只是脑袋受过伤,却不是真的愚笨。连日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又被郭允明这种阴狠之人言传身教,心中早就明白了二皇子这个身份,只会给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招来灾祸,却带不来半分好处。因此一番话绝对发自肺腑,不带半分虚假。况且他内心深处,亦觉得自己欠了少女一份救命之恩,因此拿命来还,也是理所应当。
而这番话落入常婉莹耳朵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效果。先前还羞不自胜的少女,猛然从暧昧的气氛中清醒。先皱了几下眉头,然后又展颜而笑:“的确,你还是别做二皇子的好。不过,光我一个人相信你不是二皇子没什么用,你还得让更多的人相信才行!”
无论眼前人是真的失去了记忆,还是故意在跟自己装疯卖傻,至少有一点,他自己说得没错,做二皇子绝对落不到什么好下场,还不如不做。既然如此,常婉莹干脆放弃了继续刨根究底,开始设身处地的给对方出起了主意。
“我没办法让别人相信啊!我跟所有人都解释了无数遍了,明明那么多疑点,他们却全都视而不见。”宁彦章不知道少女在短短时间内,一颗七窍玲珑心已经转了这么多弯子。听对方说得恳切,忍不住将手一摊,满脸无奈地抱怨。
“那就继续把疑点增大,让别人看到你,就立刻意识到根本不可能跟二皇子是同一个人!”常婉莹毕竟是将门虎女,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干脆利落地去执行,“把二皇子先前最不喜欢和最不擅长的事情,你都努力做到最好。二皇子原本喜欢和擅长的事情,你全都装,全都弃了别学。然后再把脸晒得黑一些,身子骨炼的结实一些。到时候别人一看到你,就知道是个努力上进的乡下小子,自然就跟二皇子联系不到一处!”
后半部分,宁彦章觉得没有任何难度。自打离开瓦岗寨之后,他的肤色已经比原来“黑”了许多,再多在太阳底下晒晒,自然能变得更黑。至于打熬身子骨,对他来说更求之不得。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走在生与死的边缘,让他迫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手不足以自保。如果能多学些本事,至少今后逃命时也能更轻松些,而不是总等着别人来救。
但是,取二皇子石延宝长处与短处反其道行之,却有些复杂了。记忆里,所有涉及到二皇子的部分,全是道听途说。哪部分属于以讹传讹,哪部分属于事实,他都分不清楚,怎么可能弃其长而补其短?
正犹豫间,少女已经明白了他的为难所在。一把拉住他的手,非常自信的说道:“你不用为难,我来帮你制定一个方略。你只管照着做就行了。你,二皇子原本最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相信这世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感受到对方掌心处传来的关切与温柔,宁彦章的心神又是一荡。赶紧将手抽出来抱在胸前道谢,心中却暗自骂道:“宁小肥,你真是猪油吃多蒙了心!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顾得上想这些?况且人家是好心救你,你又怎么能再拖累人家。你这些日子,拖累的人还不够多么?”
感觉到眼前人挣脱自己时的果决,少女的心口儿又微微发疼。将手背到身后握成拳头,然后强笑着补充:“二皇子自幼跟我一起拜在了扶摇子道长门下,于歧黄之术颇有心得。所以这一点,你千万不要再学他。第二,他不肯下功夫吃苦,所以武艺很是稀松,真的打起来,身手估计也和你不相上下。你别误会,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你.....”
“我的确没好好练过武,也没得到过名师指点。师妹,你没必要不好意思说。”宁彦章被说得好生窘迫,红着脸拱手。
“你可以跟师父学,他对付呼延琮的样子你也看到过,空手对白刃,一样胜得轻轻松松!”常婉莹点点头,然后给出最佳解决方案。
“如果他已经看出我不是石延宝,还肯教我么?”宁彦章非常没信心,迟疑着询问。
常婉莹微笑着抿嘴,低声解释,“师父他老人家一向豁达。否则,他早把你赶出道观了,怎么可能容你赖到现在?”
“这”宁彦章想了想,果然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乎,便又讪讪地说道:“那我明天一早,就爬起来跟师兄们一道练武好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学,但是想想自己根本就是个赝品,所以就没勇气偷师!”
“你去吧,说不定师父见到你忽然振作了起来,会非常高兴呢!”常婉莹笑着点头,言语中充满了鼓励意味。
宁彦章闻听,士气大振。“那以后,我不再展露我的医道水准就是!可.....”
话说了一半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奇怪。光闻到汤药气味儿,就能大致辨别出里边的的药材成分,这本事恐怕已经不能仅仅算是颇有心得了。可自己的心得究竟是从何而来?莫非夺舍之事真的并非无稽么?
“你还要尽量读些书,练练字!”常婉莹可没功夫再继续跟他纠缠夺舍之说无稽不无稽之,笑了笑,继续谋划:“二皇子虽然懒惰了些,却有过目不忘之才,所以书读得非常好,一笔字也写得颜筋柳骨。这点上你跟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差距若是太远了,反而给人感觉是故意装出来的。凡事得讲究个度,不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我真的不是装出来的。我这辈子读书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天!”宁彦章惭愧得满脸通红,举起手掌大声解释。“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
“好好的,你发什么誓啊,还嫌老天爷不够忙么?”常婉莹迅速伸出手掌,轻轻按住了他的右手,“我都说过相信你了!只是在教你怎么做,才能将自己更利索地摘出来而已!”
宁彦章的手臂明显一哆嗦,像真的被闪电给劈了般,半边身子都变得僵硬无比。“多,多谢师妹。还,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你,你不妨一并说出来。我听你的便是!”
“当然得听我的!”常婉莹冲他轻轻翻了个白眼儿,笑着回应,“无论是对二皇子,还是对那些人,我都比你了解得更清楚。除了多少读些书,努力练武,以及不要再轻易展示你的医道造诣之外,还有待人接物时的神态动作。在我跟师父之前,你就保持现在这样子就行。但在外人面前,你得多少谦卑一些。我知道你是瓦岗寨二当家的义子,所以也算个江湖人物,不拘泥于虚礼。可你毕竟还是个草民,见了杨重贵、郭允明这些人,不能表现得太淡然,更不能仿佛对方地位远不如你一般,居高临下地跟人家的说话。”
“这个,我有么?”宁彦章愣了愣,多少感觉有些冤枉。他瞧不起郭允明,是因为对方心理和行事都过于阴暗,却不是因为对方官职太低。至于杨重贵,在他眼里一直是银甲银枪的大英雄形象,崇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把自己摆得高高在上?
“我说有就有,别顶嘴!”常婉莹轻轻拍了一下桌案,板着脸呵斥。
宁彦章被吓了一哆嗦,赶紧闭上了嘴巴,做受教孺子状。见他居然被自己给收拾成了这般模样,常婉莹忍不住又是抿嘴而笑。摇摇头,低声道:“时间不多了,所以你别跟我争论。我也没法跟你一样样解释。你只管先按我说得做,自然就会有收获。我说的居高临下,不光是说你在表面上。而是你在骨子里,根本就没真正高看过谁。仿佛所有人都可以平辈论交一般。如果你想把自己当皇子,这种姿态算是平易近人。如果你想做个普通人,这种姿态,就与你的身份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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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鹿鸣 (八)
第七章 鹿鸣 八
宁彦章闻言顿时一愣,旋即眼前一片光亮。
怪不得无论自己先前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自己不是二皇子。包括最疼爱自己的二当家宁采臣和六当家余斯,大多数附和自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虚假至极。原来最大的根子在这儿。
如果自己是二皇子,当然以往的地位高于世间绝大多数人,所以难免就跟任何人都习惯性地平辈论交。可既然自己不是,人世间该守的谦卑和礼数,就必须守。否则,要么是恃才傲物,要么是呆傻糊涂!
想到这儿,他眼前的光亮又迅速变成了模模糊糊的烛影,上下跳动,摇曳不停。自己又什么才华可恃?自己为什么会跟所有人都没大没小?难道说.....
“你干什么呢?到底听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常婉莹正忙着给他出主意,忽然看到他对着烛光开始发呆,忍不住像小时候时那样,用手轻轻拉住他的耳朵,低声抱怨。
“听,听!我改,我以后一定改!”宁彦章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连声表态。“我觉得你说得都对,都说到了点子上。你真是女中诸葛。我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肯定不至于被别人误会得如此之深!”
“我也觉得,该早点找到你!”常婉莹也迅速收回拉在他耳朵的手,幽幽地说了一句。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甩掉所有遗憾与羞涩,“还有一些,我一会写在纸上,你拿回去照着,不对,这是你的房间。我走后你自己背熟了然后照着做。笔呢,八师兄,你屋子里有纸和笔么?”
“有,有!”宁彦章不敢看对方的神态,跳起来,手忙脚乱去找毛笔、砚台和皮纸。耳垂处,少女的指温久久不退,令他心里痒痒的,麻麻的,跳跃着一股说不出的渴望。
然而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任何渴望都是绝对的奢求。常婉莹喜欢的是二皇子,不是他宁小肥。他如果故意混淆二者之间的区别,等同于恩将仇报。更何况,哪怕他今后以二皇子的身份继续活在世上,也注定是被人圈养起来的傀儡。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自己一个人过就足够了,又何必把善良热情的常婉莹给牵扯进来。
“他好像故意在躲着我?莫非他真的是在装?怕跟我走得过近,露出太多破绽?”望着少年人那慌慌张张的身影,常婉莹忍不住又轻轻蹙起了眉头。“可是他,算了,不想了。师父说得对,先保住他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慢慢再说!”
念及对方时刻都有丧命的可能,少女又迅速恢复抛开那些杂七杂八。开始专心致志地替对方勾画最近一段时间的训练细则。并且很快就沉浸于其中,无暇再考虑其他。
听到背后没有了动静,宁彦章也终于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湿热,送上了纸笔,磨好了墨汁。然后远远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
二人配合得颇为默契,很快,一整套“如何让宁彦章看起来不像二皇子”的特训方案,便被常婉莹谋划出笼。二人对着灯火又反复推敲了两遍,修改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地方,然后笑着放下纸笔,互相道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宁彦章就爬了起来,按照常婉莹给自己的制定的特训方略,开始“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观里的同门师兄们修得是清静无为,所以虽然觉得他的举止与先前有很多不同,却也没人过来问这儿问那。只是到了大伙一起练武的时候,大师兄真无子看到他在一旁跟着比划出来的动作实在过于笨拙,忍不住走上前低声指点道:“道生万物,无形无象、无始无终;处柔守雌,无为不争;是以咱们师门,讲究的是清静,修得是自然。你我虽学拳脚,却不是为了杀人放火。而是为了沟通天地阴阳,淬炼筋骨内丹。因此,你在练武之时,得时刻记得以下八个字,柔、静、虚、空、圆、中、正、和,而不是.....”
“谬,大谬也。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岂不是推人下崖哉?”话音未落,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回过头,恰看见扶摇子如同一只苍鹰般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身体随着松涛声起起伏伏,双鬓与道袍皆被晨露打得透湿,谁也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已经站了多长世间。
“见过观主!”虽然昨天常婉莹已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扶摇子不会介意他跟大伙一起练武。宁彦章依旧感觉像偷东西被抓了个正着般,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礼。
“师尊!”真无子和众道士们也赶紧收起拳脚,以道门之礼向扶摇子问安。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我不存在!”扶摇子却是个随意性格,懒懒地挥了下手,命令众人继续。然后又看了一眼满脸不安的大弟子真无道士,笑着补充:“你的尘缘早尽,这辈子都注定要做个道士,当然要内外兼修,趋静逐动。他却是注定要在尘世间历尽百般劫难的命儿,你教他清静无为,不是误人子弟么?”
“师尊说得极是,弟子鲁莽了!”真无子听得额头见汗,再度躬身认错。
“这也不完全怪你。是老道儿没教你如何带凡俗徒弟,因材施教。你且去带着其他师兄弟修行,他,还是交给老道儿算了!”扶摇子又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打发大弟子真无道士离开。随即,将目光迅速转向宁彦章,低声命令,“你跟我到后山来,我教你点儿其他马上就能用的本事。唉,老道儿当年贪心不足,没事儿非要跑到汴梁去凑热闹。所以活该这么大年纪了,还为你们这些小辈们劳心劳力!”
说着话,将双膝微微一曲,竟然如同猿猴般,从脚下这棵松树上,跳到七八尺远之外的另一棵松树上。然后三纵两纵,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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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鹿鸣 (九)
第七章 鹿鸣 九
“这,这是轻身术!”宁彦章大吃一惊,两眼顿时瞪得滚圆。
在瓦岗寨中,他也曾经看到过一些当家和大头目们平素显摆所谓的什么轻功,却不过都是翻墙翻得比别人稍快一些,跳得比别人稍远两三尺罢了。像逍遥子这般直接从树梢飞来纵去的,却是平生仅见。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后山!”正瞠目结舌之际,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喝。随即,有块树皮凌空而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这下,即便傻子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和羡慕的眼神当中,宁彦章双手抱头,拔腿直奔后山。
待他气喘吁吁地赶到,逍遥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看了看少年人充满渴望的面孔,老道士略作斟酌,正色说道:“我知道你背负着深仇大恨。但已经死去的人,却不可能再活转回来,无论你杀了多少仇敌替他们殉葬,结果都是一样。实际上他们都未必看得到,而你自己,也绝不会因为杀戮而得到任何解脱。所以,在老夫教你本事之前,你还得对着苍天给我发个誓。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我教你的东西来杀人。更不能滥杀无辜!”
“那是自然!”宁彦章曾经亲眼看到老道士空手击退呼延琮,对此人的本事极为钦佩。立刻跪了下去,大声说道:“苍天在上,我石,我宁彦章今日在此立誓。此生绝不拿逍遥子道长所传授的本领滥杀无辜。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嗯!你起来吧,去折一根树枝来!”逍遥子对少年人的干脆表现非常满意,手捋胡须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