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说的公心,孤知道被一个后生小辈扫了面子,你肯定不舒服。换了谁,也不舒服!”刘知远喝得有些急了,舌头稍微有些硬,脸色红润欲滴。“但你不能否认,他说得对。我,我跟你当初,都把我自己看得太低了。我如果想当皇帝,尽管提兵入汴梁就是,何须借助别人的名头?”
“那小子是个人精!明着是抗命,实际上是跳出来第一个劝进。您当然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苏逢吉心里头嘀咕了一句。闭着嘴巴,微笑点头。
“还有,即便他今天说的话毫无可取之处。我,我也不可能杀了他!”刘知远忽然抬起头,对着天空长长地吐气,“他是常思的女婿,常思与郭威当年有赠饭之恩。史弘肇心肠最直,花钱却大手大脚,这些年一到债主上门,就得让常思替他还账。累计下来欠常思的,就算把他自己卖了恐怕都已经还不上。我今天要是二话不说就把常思的女婿给剁了,他们几个会怎么想?甭说我现在还没登基,就是登了基,做了皇上,也不可能为所欲为。”
“可毕竟您是君,他们是臣!”苏逢吉愣了愣,皱着眉头说道。
“君臣,君臣,你当现在的君臣,还是两百余年之前么?玄宗一道圣旨,就能砍了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的脑袋?规矩早就变了!”刘知远又狠狠灌了几大口酒,红着脸用力摇头,“当年大晋高祖又何尝不对老夫恨得牙根儿痒痒,可老夫出入汴梁面圣好几次,每回顶多带着史弘肇和一个指挥的骑兵,你看到高祖对老夫下手了么?”
“这,这又是为何?”苏逢吉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追问。
“杀不得啊!还不简单么?杀了老夫,郭威肯定会扯旗造反不说,其他原本就心怀忐忑的节度使,有谁还敢再靠近汴梁?甚至高祖麾下的那些跟老夫一样的心腹,也会兔死狐悲。如此一来,只要外敌入侵,高祖就得自己披挂上阵了。他即便再骁勇善战,早晚也得死无葬身之地!”
“您,您是说,您是说史将军他们.......”苏逢吉被吓了一大跳,额头上瞬间冷汗滚滚。
他原来敢跟郭威和史弘肇等人硬顶,是因为他相信汉王刘知远会站出来主持公道,同时也相信史弘肇等人都对刘知远忠心耿耿。
而现在,刘知远分明是在暗示,他自己对史弘肇、常思、郭威等人并没有绝对的掌控力,后者被逼急了时也会跳起来造反。他苏某人先前那些作为,不是自己找死又是在干什么?
见把他吓成如此模样,刘知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想了想,继续补充,“他们不会造反,但也不会任老夫宰割。这是从安史之乱后就既成的规矩,大伙彼此虽然不说,但都心照不宣。不信你仔细想想,当年魏搏、武宁旧事。凡是待麾下将士刻薄寡恩者,几人能得善终?”
魏搏、武宁,是唐末实力最强的两大藩镇。但魏搏十任节度使中,竟然有四人死于兵变,四任节度使为将士所拥立。武宁军前后三十年里,三任节度使被驱逐,朝廷和其他藩镇竟然都无法阻止。至于晚唐时代的其他各藩镇,情况更为复杂。在安史之乱到黄巢造反这段时间,各类兵变加起来近两百起,其中对抗武力朝廷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八九,都是将校带着大头兵们作乱,与节度使互相攻杀。注1
苏逢吉饱读诗书,当然了解刘知远所说的典故,心中顿时愈发觉得冰冷。武夫们仗着兵权横行,纵使他们的主公也不敢对其要求过分严格。这样建立起来的朝廷,怎么可能能够强盛得起来?甭说他年北伐烟云,洗雪前朝之耻。就连保证内部不起狼烟,恐怕都很成问题。
“啪!”刘知远忽然抬手拍了他一巴掌,像是再给他打气,又像是在自我鼓励。“你也不用怕,心里先弄清楚这些,然后行事注意分寸就好。毕竟,不成的规矩,已经存在了好几百年了。不是你我想改就能改的!咱们慢慢来,一步一步地走,只要花上足够的时间和功夫,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是!微臣愿粉身碎骨!”苏逢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咬着牙根儿表态。
“老夫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你也刚刚过了不惑之岁。咱们还都有时间!”刘知远放下酒囊,再度从地上拔起九耳八环大刀,缓缓舞动,如同西楚霸王在乌江畔单骑面对十万汉军,“你知道吗?高祖未引契丹人入寇之前与老夫,就如眼下老夫与常思。老夫当年至少有三次,替高祖挡了必杀之刀。常思救老夫于绝境,恐怕也不止三次。所以老夫不想重蹈大晋高祖之覆辙,弄得当上了皇帝,却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每天都担心曾经舍命替自己挡刀的弟兄,会跳起来造反。那样的皇帝,当起来很没趣!老夫已经看到过了,老夫自己不想往同样的坑里跳。但老夫却知道,自己每一步其实都走在坑边上,稍不留神就会变成高祖。所以,老夫必须先埋了这个坑,然后再考虑其他什么规矩不规矩。如果能做到,你我之功业,就不亚于当初的大汉高祖与萧何。将来无论谁写史书,无论他心里服气不服气,即便他被老夫的儿孙给阉了,他都得对此大书特书!”注2
注1:据学者张国刚统计,763安史之乱874黄巢起义年间,涉及所有类型藩镇的171起动乱中,与唐中央冲突的有22起,占13,兵变99起和将校作乱37起合占80,其他不明。
注2:,刘知远早年在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即后来的唐明宗部下为军卒。当时,石敬瑭为李嗣源部将,在战斗中,刘知远不顾自己的生死安危,两次救护石敬瑭脱难。石敬瑭感而爱之,将刘知远留在自己帐下做了一名牙门都校。石敬瑭当了七年儿皇帝,对刘知远既倚重,又百般提防,非常矛盾。到里石重贵登基后,情况依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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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鹿鸣 (一)
第七章 鹿鸣 一
除两百年之积陋,名留史册!
一直到走出了汉王府大门五百步之外,苏逢吉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
他发现,自己先前的确看轻了刘知远。根本没想到这样一个大头兵出身的武夫,胸内居然藏着如许沟壑。更是没想到,此人的志向居然不仅仅是做一个皇帝,而是要比肩秦皇汉祖。
苏逢吉不敢笑对方自不量力。因为一千二百余年前,那个姓刘的皇帝,同样不曾读过诗书。而汉王刘知远,目前的条件无疑比当年那个姓刘的亭长好得多,头顶上没有义帝,也没有兵强马壮的西楚霸王项羽。至于樊哙、韩信之流,河东更是不缺。史弘肇就是个万人敌,郭家雀儿在将兵方面的本事,更是当世无双。
而萧何与张良......,正心里想得一团火热,忽然,有人从街边的阴影里冲了出来,三步两步冲过亲兵们的阻拦,躬身施礼,“恩师,学生恭候多时,请务必下赐一谈!”
“啊!”苏逢吉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接连倒退数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待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忍不住低声怒叱道:“郭窦十,你想见我不去家门口投帖子,守在半路上成何体统?黑灯瞎火的,想让侍卫们乱刀砍死么?”
“学生,学生今天本以为,本以为汉王召见完了韩,韩将军,就会立刻召见学生。所以一直在府门口等着。结果左等又等,直到天黑,实在没指望了,才掉头回家。却没想到,半路上仍旧能遇到恩师您!”郭允明抽了抽被晚风冻出来的清鼻涕,满脸委屈地解释。
他的职位是武英军长史,照理比韩重赟级别高得多,却依旧没有随时入府觐见的资格。倒是后者,今天在刘知远面前表现了很久,从始至终,汉王脸上也没见到任何不耐烦。
“汉王今天需要处理的公务太多,老夫也刚刚才能离开他的府邸。所以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根本没功夫搭理!”不想让自己手下的干将冷了心,苏逢吉斟酌了一下说辞,笑着开解。
“学生当然知道汉王公务繁忙!”郭允明立刻摆出一幅受教模样,拱着手回应。“所以学生也不敢贸然求见。一直等在府外,就是想请恩师指点迷津。谁料恩师居然如此被汉王倚重,从上午入府议事,一直议到了月明星稀。”
“你呀,倒是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苏逢吉被拍得浑身通泰,笑了笑,轻轻摇头。“怎么,你已经知道汉王的最新决断了?”
“学生的确约略听闻了一些!”郭允明抬起头,脸上的愤懑一目了然。
他与苏逢吉原本没有师生之谊,但从刘知远府邸被外派之后,他发现自己举目无亲,所以才主动投靠到对方门下。而苏逢吉,也看中了他这幅机灵和隐忍,所以将一次又一次立功露脸的事情交给了他,让他职位如风筝般青云直上。
作为那个放风筝的人,苏逢吉知道今天自己有必要收一收绳子。于是乎,轻轻皱了下眉头,笑着问道:“怎么,觉得愤愤不平了?还是想当街吟一阙行路难?”
“学生不敢!”郭允明听得脊梁骨微微一紧,立刻再度躬身,“汉王如此取舍,肯定有汉王的道理。连恩师您都没有觉得不妥,想必学生先前那些作为,都过于鲁莽了!”
“你能这么想,是一件好事!”苏逢吉点点头,脸上再度浮起几分赞赏。“须知当年萧何、张良,尚不能令高祖言听计从。更何况今日之你我?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只要你我事君始终如一,汉王早晚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国之干城!”
“恩师说得极是!”郭允明认真地点头,“浮云障日,终有散时。”
“他们也未必都是浮云!”苏逢吉心有所感,笑着摇头。随即,又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只是占了一时先机罢了!算了,咱们不说这些。总之,你以后别再去招惹那韩朴父子。短时间内,做一些容让,对你日后没任何坏处!”
“多谢恩师指点!”郭允明早就打定了主意,对韩朴父子敬而远之,当然不会不依。“学生对他们退避三舍就是。”
“也不是一味地退让,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但一定要争在要害处,并且相争为国而非为私,至少让人落不下什么话柄!”见他孺子可教,苏逢吉又忍不住多补充了几句。“比如.....”
稍作迟疑,他转过头,从亲卫手里拿过白天刚刚得到的雕翎羽箭,小心翼翼地按在郭允明掌心,“拿着,把这支羽箭的主人给老夫尽快找出来。二皇子虽然没用了,但汉王却不允许他就此消失,更不允许他活着离开河东。所以无论是谁当日从杨重贵手里抢走了他,都必须把人给老夫交出来!”
他本以为给了郭允明一次立功露脸的机会,后者将如以往一样欣然领命。谁料这一回,郭允明却犹豫了半晌,双手将羽箭还了回来,“恩师,学生这么晚了还要等您,就是为了此事。此事,恐怕学生力有不逮!”
“怎么?你不敢去查么?汉王虽然对那帮武夫纵容,却绝不会容忍他们在此等大事上肆意妄为!”苏逢吉眉头一跳,低声强调。心中对郭允明的胆小怕事非常失望。
“不是不敢,而是查了也白查!”郭允明苦笑着摇头,随即,将羽箭交到左手上,右手在自己腰间解下一个软布包,“这里边还有两支羽箭,与恩师先前叫学生去查的,一模一样。当日学生就在杨重贵身边,不敢说看了个一清二楚,至少他得到的线索,学生半分都没少。”
“嗯?”苏逢吉猜到他话里有话,眉头再度皱成了一个川字,“如此说来,你私底下已经查过了?”
“学生派人稍微留意的一下,就在今天下午,基本已经弄清楚了此箭的归属。”郭允明继续苦笑,憔悴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谁家儿郎,有如此大的胆子?居然敢从杨重贵嘴里夺食?”苏逢吉好奇之心大炽,立刻瞪大一双三角眼儿刨根究底。
“具体不敢说!”郭允明想了想,迟疑着给出答案,“此箭乃太原城中巧器坊所造,每一支所消耗的材料,都不下百,所以从未进入军队当中。据巧器坊的大伙计透漏,这东西造出来,就是专门给大户人家打时用来炫富的。最近两年,总计才卖出去不到一千支。其中最大的主顾,便是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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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鹿鸣 (二)
第七章 鹿鸣 二
“世子殿下?”苏逢吉满脸阴云,花白色的眉毛不自然地上下跳动。
刘知远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长子刘承训最为受宠,很早以前就被他当众确立为继承人。所以河东众武,皆以世子殿下称之。
此人武双全,少年老成,品行又是难得地端正,做事向来也极为认真。凡是刘知远交到他手上的任务,无论大小,最后结果都让任何人挑不出毛病来。包括汉王府最为老辣的臣杨邠,私下里都无数次对其赞不绝口。
按理说,这样一个聪慧又谨慎的少年英杰,断然没有故意跟自家父亲做对的道理。除非,除非他心里和韩重赟一样,还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图谋。而韩重赟当初三番五次跟他父亲韩朴对着干,在苏逢吉看来,乃是为了变相地吸引汉王的注意力。身为世子的刘承训这样干,图的又是什么?难道以他的智慧,还不清楚只要汉军入汴成功,他就是除了刘知远之外受益最大的那个人么?
“殿下本人很少外出打,倒是二公子承祐乐此不疲。此外,巧器坊的东主,据说姓常。”郭允明又向前凑近了半步,同时将声音压到最低。
“常思,怎地什么事情都有他一条腿?”苏逢吉的眉毛再度高高地跳起,脸上的皱纹纵横如沟壑。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他最不愿意招惹的人是史弘肇。现在,这个史弘肇却要让位于常思常克功。
汉王刘知远的心腹兄弟,右军都指挥使郭家雀儿的贫贱之交,左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的背后债主。这三项无论哪一项,都可以令他退避三舍。偏偏全落在了常思一个人身上,试问他怎么可能有勇气去逆对方锋樱?
但是找到那支羽箭的主人,并将二皇子握在手里,却是刘知远交给他的任务。即便他心里再忐忑,也必须去不折不扣地执行。因此,稍微犹豫了片刻,苏逢吉就咬着牙做出了决断,“先别去查世子那边,老夫相信他知道轻重。咱们把他放在最后一个,不到万不得己,绝不招惹。你先安排几个得力的人,顺着常家这条线往下查。老夫再派其他人去盯着二公子和三公子。无论是谁,只要咱们手里拿到了切实证据,就不怕把官司打到汉王面前!”
“这.....,学生遵命!”郭允明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即正色答应。“学生这就去安排,五日之内,必然给恩师一个交代。”
“别着急走!”苏逢吉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干瘦的五指看起来像是老母鸡的脚爪,“查常家不一定直接去招惹常思,你且把目标定在韩重赟身上。那小子既然先前摆出一幅义薄云天状,今后就不可能对二皇子的下落不闻不问。其次,万一你不慎失了手,我这边也好回护你,说是你跟韩重赟之间的私人恩怨。如此,即便常思再不高兴,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是!多谢恩师提点!”郭允明满脸感激地给苏逢吉行了个礼,然后再度转过身,缓缓消失在路边的阴影当中。
他从小没少吃了苦,因此身手被磨练得极为矫健。看似速度不快,但十几个呼吸之后,身影却已经出现在了另外一条狭窄阴暗的街道上。
犬吠阵阵,四下里没有任何过客,巡街的士卒也很少出现在这里。璀璨的星光下,人和树木的影子,都显得格外孤寂。
而此刻的郭允明,却与先前在苏逢吉面前那个胆小猥琐的模样截然不同。腰杆挺得很直,步子迈得很大,曾经写在脸上的愤懑与无奈也完全消失不见,待之的,则是一种阴谋得逞后的怡然。
世子不可能跟汉王对着干,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常思与郭威、史弘肇等人之间的关系,他也早就心知肚明。非但如此,他甚至还知道杨邠、王章等人与史弘肇之间的过节,以及汉王刘知远膝下三个儿子与河东诸多武之间的亲疏远近,还有。还其他许多别人不可能看到,包括苏逢吉也想象不到的各类隐秘。
但是,他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知道。更不会拿出来跟任何人分享。这些秘密,是他所掌握的最大财富,也是他将来的晋身之阶。
他就像一只蝙蝠,生于黑暗中,长于黑暗之中,也必将借助黑暗一飞冲霄。至于苏逢吉,从一开始,在他眼里就跟老乞丐和驯雕师父没任何区别,能利用时他会尽可能地利用,利用过后,再让他们都以最恰当的方式从这世界上永远地消失。
“参见东主!”一个奇形怪状的老柳树下,有个身穿黑衣的家伙忽然飘了出来,冲着郭允明屈膝下拜。
“罢了,不必多礼。孩儿们都撒出去了么?”郭允明头顶星空,脚踏大地。淡然摆了摆手,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上位者的不凡。
“已经撒出去了,东主尽管放心。只要姓韩的出了常府,哪怕是去逛窑子,床底下也会有您的人盯着!”黑衣人抬起头,眼睛里头倒映出数点寒芒。
“还有他媳妇,就是常思的女儿常婉淑,你也派人......,不,你亲自去盯。”郭允明笑了笑,快速做出决断。“我要她的所有消息,包括她见了谁,去了什么地方。以及她怎么向外传递的消息。记住,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她能在我和杨重贵两个人的眼皮底下,一边跟韩重赟卿卿我我,一边将队伍的行踪送出去,绝对不会是个傻瓜。万一栽在她手上,谁也救不了你!”
“东主放心,属下知道轻重。万一失手,东主听到的,肯定是属下的死讯。不会牵扯任何人进来!”黑衣人点了点头,单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如鬼魅般再度飘然而起,三转两转,就不见了踪影。
郭允明伸手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摆了摆,嘴唇上下轻轻碰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被星光照亮的嘴型,依稀是两个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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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鹿鸣 (三)
第七章 鹿鸣 三
有道是,蛇钻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门路。
在几名“有心人”的分头努力下,本来已经足够“热闹”的太原城,转眼就又“热闹”了一倍。白天,骑马的,跨刀的,成群结队,沿着城里的大街往来巡视,绝不放过一张可疑的面孔;夜里,要饭的、捞偏门儿,拍花子的,则三一波五一股,顺着小巷四处乱窜,用耳朵和眼睛追寻任何风声鹤影。
与城内的喧闹相比,距离太原三百五十余里远的云凤岭,则显得格外清幽。这里已经是吕梁山的腹地,四下里层峦迭嶂,平地稀缺,所以人丁非常单薄。即便是山脚下的离石城,也只聚集了区区一千五百多户人家,放在东京汴梁附近,估计连个下县都不够格。却因为地理位置临近定难军,而破格被称命名为石州。
自黄巢之乱后,党项人在拓跋家族的带领下,沿无定河不断向西南方向渗透。而正北方的岚、宪两州,又成了对抗契丹人的前线。所以石州百姓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有钱有办法的高门大户,纷纷想办法迁往晋州、西京,甚至更远的江陵。没有钱也没有办法的平头百姓,则只有把头别在裤腰上捱一天算一天。注1
苦日子过得久了,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麻木。不再关心外边正在发生的大多数事情,也不再去思考自己有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然而最近一段时间,石州人的脸上,却难得出现了一丝亮光,路上相遇,也难得多了一个大伙都爱参与的话题。那就是,城外云凤岭上废弃多年的卧佛寺里头,来了几个道士。看病施药,分不取。
荒废的佛寺里住了道士不足为奇,和尚们讲究的是佛靠金装,当一个地方没有什么大号施主可以依靠了,自然就拔腿走人,换个地方继续去行骗,不,化缘。而道士们却讲究是清心寡欲,不拘于外物。四处游历时看到一间破庙打扫打扫住下来,刚好能养性修身。稀奇的是,那些道士的医术,远远超过了大伙以往见识过的任何高明郎中。即便不能说是“生死人而肉白骨”,让一些当地郎中们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大幅减轻,甚至药到病除的奇迹,在大伙眼皮底下都屡屡发生。
“怕是神仙呐,怜我世人苦多,特地前来施救了!”高门大户都走了,等同于把气也都带走了。剩下零星数个与普通百姓一起等死的读书种子,大多是既没有太多的见识,又对圣人教诲不够虔诚的半桶水。亲眼看到一个又一个原本病入膏肓的乡邻,一接连死里逃生,立刻就联想到了超凡之力上。
偏偏他们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往往还能自圆其说。故而三传两传,云凤岭上来的神仙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这下,非但方圆百里的病患都纷纷被家人抬着往卧佛寺方向走,就连一些手脚齐全,筋骨强壮的闲汉,也纷纷跑到寺院门口要求拜师学艺。
学不成点石成金的奇术,被仙家赐下几招剑术也总是好的。下次党项鹞子如果胆敢越境来打草谷,就掐诀念咒,隔着羽箭射不到的距离,直接将他们连人带马用飞剑劈成两段。
那伙“陆地神仙”却也大方,无论是前来求医问药的,还是拜师修仙的,都来者不拒。但唯独有三个前提对谁都不肯通融,那就是,第一,任何人非经允许,不准跨入道观大门。第二,改称云风观的卧佛寺只管看病施药和传授所有前来学艺的人强身健体之术,却不管伙食和住宿。哪怕是刺史家公子来了,也得自备帐篷和干粮。第三,不准随便打听观中之事,有刺探消息嫌疑者,立刻逐走,无论谁求情都绝不宽恕。
对第一条,大伙勉强还能理解。毕竟卧佛寺原本的规模就没多大,随便来一个人都能住进去,光是每天产生的五谷轮回之物,就得把仙人给活活熏死。但对于后面两条,则非常地无法理解。眼下时令虽然已经是春天,可山里的风依旧锐利得如同剪刀,你让大伙露宿在外,不是要把人生生吹出毛病来么?况且大伙既然称你一声“神仙”,自然是想广传你的名头。你连名字姓氏都不准问,不是连大伙报恩的机会都不想给么?
但无论门外的人如何不满,门里的道士,都我行我素。并且,他们也的确有我行我素的本钱。某几个急于拜入山门的壮汉守不住心性,试图联袂硬闯。居然被门口的扫地道士,直接用扫帚打了个落花流水。而那名道士看年龄,足足有七八十岁,白胡子从下巴颏直接垂到膝盖处,哪怕是提着扫帚满山追杀“溃兵”,都飘然绝尘,一丝不乱。
连一个扫地的道士,都能将五个壮汉打得满地找牙,那些亲传、嫡传弟子,岂不更是了得?至于神仙观主,虽然到目前为止,仅有几个身患重病的人曾经看到过他的真容,但是他既然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又怎么可能不是法力无边?注2
“这等大能门下,估计考验也多,规矩也大,我等肉眼凡胎,恐怕很难被列入门墙!”硬闯山门者被打了个头破血流,循规蹈矩等着被“仙家”看中者,每天却只能学到简单的拳脚功夫。慢慢的,前来拜师学艺的人中,就有人受不了风餐露宿的苦楚,主动掉头而去。
但也有少数几个心性坚韧者,不顾一切留了下来,在道观门前结庐而居。他们的理由很简单,神仙不是不收弟子,而是要考验大伙的是否心诚。不信你看,这两天主动出来帮忙施药的道士里头,怎么又多出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子?就那笨手笨脚模样,一看便知道是刚刚被神仙收入门下的,时间只会比大伙晚,不可能比大伙早。不信,你再看他身边跟着那个小道姑,分明是尘劫未了,旧情难舍追过来的。若是已经修道多年,四目相对时,又怎么可能流露出那么多的痴缠?
1:唐末到后周时期,石州紧邻定难军。而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本为部族首领,因为替唐朝镇压黄巢起义受封,并赐姓为李。此后一直到宋初,拓跋李家都采取闷声发大财的方式向四下扩张,表面上,却接受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大宋五个朝代的册封。直到1038年,李元昊正式宣布自立,国号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