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贱民的悲哀(上)
姑奶奶在卧房里见了他们。她半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白色的长布巾,看着象是病了。沈秋宝觉得很奇怪:才一会儿不见,姑奶奶怎么就老了许多?
沈九妹拉着他的手,走到床前,正要叩头。姑奶奶却突然坐了起来,一把将他们俩拉过去,搂在怀里,眼泪双流,嘤嘤的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娃儿”
姐弟俩被她勾起了心中悲意,顿时个个哭得稀里哗啦。
表叔亲手关上房门,上前轻声劝道:“娘,您别哭坏了身子。九妹和秋宝还等着您做主呢。”
姑奶奶闻言,慢慢的止住了哭,仍然搂着两个孩子没放手,含泪哑声问道:“九妹,谁送你们姐弟过来的?”一下子娘家没了三口人,这么大的事,她不太相信两个孩子能说得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个大人询问,才是正解。只可惜,儿子找福来问过了,说是没见有其他人露脸。
沈九妹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打着哭噤答道:“没有谁送以前爹带我来过三次。我记得路。娘落气前,交待我带着秋宝到镇上来投奔姑奶奶。我们就过来了。”
沈秋宝见状,也乖巧的打住了哭。
表叔在床前的方杌上坐了,难以置信的上下打量着姐弟俩:“九妹真能干!”他的大姐儿只比九妹小半岁,却完全顶不了事儿。而秋宝也令他更目相看不到六岁的孩子,竟然能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从牛头坳走出来!换成是他家八岁半的柱儿他简直不敢想象!柱儿怕是会哭死在路上吧!
而姑奶奶见她口齿伶俐得很,对她的信心立时增了三分,试着问道:“好孩子,你告诉姑奶奶,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沈九妹本来就是要告诉她的,是以,一五一十的道出仙符兵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大开杀戒,又放火将村子烧为平地的始末。
姑奶奶听完,惊得脸色煞白,身子直打哆嗦。
“仙符兵”表叔惶恐的惊呼。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为什么?”姑奶奶喘着粗气问道。
沈九妹茫然的摇头:“不知道。”事实上,她也迫切的想知道原由。可是,没人能告诉她为什么。
姑奶奶无声的看向表叔。
后者抚着胸口,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九妹,仙符兵出现之前,村里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的事发生吗?”
沈九妹翻着眼皮,努力的想了一会儿,答道:“那天一大早,三癞子回村了。他在外面发了大财,请村里人帮忙盖新房子。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
姑奶奶不由皱眉。她嫁出来有三十来年了,不知三癞子是何许人也。
表叔却兴趣大增,又问秋宝:“秋宝,你也去看热闹了吗?”在他眼里,九妹实在是太能干。所以,相比起来,他更加相信秋宝的童言童语。
沈秋宝使劲的点头:“三癞子的脚下踩着半边猪肉,说,谁帮他盖新房子,就请谁吃大片大片的肉。”
表叔呵呵:“那是真发财了。三癞子有说他是怎么发的财吗?”
这回秋宝答不上来了。他求助的看向自家长姐。
沈九妹那天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的。她的记性好,当即将三癞子的原话复述出来。
“挖到龙穴?”姑奶奶根本就不相信。龙穴、龙脉之类的,一直都是传说,好不好!她活了大半辈子,竟是头一次听说有人真的挖到了龙穴。
表叔却是越听,神色越凝重。
唯有秋宝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刚刚吃得饱饱的,他困了,偎在姑奶奶的怀里,呵欠连天。
听完之后,表叔挑了挑眉,打着哈哈笑道:“三癞子是个妙人,故事讲得活龙活现。”
恰好秋宝又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知子莫若母,姑奶奶松开姐弟俩,温声说道:“九妹,秋宝,走了三天的路,累坏了吧?到了姑奶奶这里,你们就当是自己家里。姑奶奶让人给你们收拾好了卧房。现在,你们表叔就带你们过去。先好好的睡一觉,补补精气神儿。以后的事,等你们睡饱了再说。”
“是呀。秋宝看着要睡了。”表叔起身应和道,“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误不得觉。”
“哎。”沈九妹牵着沈秋宝顺从的应了。她早就注意到了,秋宝困极了。只是,这不是自己家里。姑奶奶和表叔都没有发话,她不好提出来带秋宝去睡觉。
于是,表叔把他们俩带到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
姑奶奶没有诓他们。高床软枕,甚是舒服。姐弟俩都是头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起来。
而表叔安顿他们俩后,又折回了姑奶奶的卧房。
“你怎么看?”姑奶奶依然半躺在床头,脸上的愁容更甚,“真是那个三癞子招来的大祸?”
“恐怕就是的。”表叔在方杌上坐了,揉着两个太阳穴哼哼,“仙符兵十之八九是冲着龙穴去的。”
姑奶奶闻言,满脸愤恨:“那他们带着三癞子就是。为什么要屠村!”
“杀人灭口。”表叔很肯定的答道,“龙穴的事,哪是我们这种贱民能提及的。如果真有龙穴,肯定是要都灭口的。”
姑奶奶微怔,旋即,跟泄了气的皮囊一般,无力的歪在床头:“九妹他们命真大啊。”
“嗯。现在看来,他们姐弟俩确实是漏。”表叔却不想再多做评论,起身坚定的说道,“娘,事非小可。单凭两个孩子的话,我们也不好妄下评断。我准备立刻动身去牛头坳,亲自查一查,看村子是否真的如姐弟俩所言,被烧得精光了。”
“对对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是应该亲眼去看一看。”姑奶奶连声应道。不过,很快,她又紧张的坐了起来,“你要是碰到仙符兵怎么办?”
表叔倒不担心:“听姐弟俩讲,仙符兵应该是回县城了。暂时他们应该不会察觉漏掉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搞清楚牛头坳的情况。”
这样才好做决定。望着老娘的憔悴样子,他最终把冒到舌尖的话咽下肚子。
姑奶奶知道他的潜台词,心中悲意再起,又是眼泪汹涌。她捂着嘴嘤嘤的哭诉着:“我的老哥哥就只剩下了这一根独苗”
“谁让我们都是没有灵根,又不能习武的贱民呢!”表叔沮丧的双手抱头,一屁股跌坐回方杌上,“仙符兵要杀我们全家,跟杀窝鸡没什么两样。”
看上去他们家的日子比牛头坳的村民们要阔绰得多,然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灵根的凡人,如果又不能习武的话,无论贫富,统统都会被仙府划为贱民!
贱民跟地上的泥一样,只能任人践踏。
就象这次的事,如果属实的话,但凡泄漏出去一丝一毫,仙符兵立马就能踹开他家门,象捏死一窝小鸡仔一样,灭了他们。
姑奶奶闻言,再也哭不出来,只是木木的望着床顶的布帐。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姑奶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嘶声吩咐道:“你先去牛头坳查实情况。”顿了顿,又道,“其他的事,等你回来再拿主意。”
老哥哥确实只剩下了一根独苗,可是,她也是有子有孙,一大家子人哪!
第七章 贱民的悲哀(中)
紧绷了数日的心弦骤然放松,沈九妹与沈秋宝姐弟俩在正房的东耳屋里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下午,沈秋宝率先醒来。他是被饿醒的。
揉着朦胧的睡眼,他有些发蒙这是哪里呀!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耳边响起姑奶奶欢喜的声音。
这时,他才猛然记起自己跟着长姐投奔了姑奶奶。
睁开眼睛,他果然看到姑奶奶笑眯眯的坐在床沿边。后者仍然是头上包着白布巾子,一脸的病容。
再一转眼,他看到长姐侧身向里,面对着自己,睡在外侧。应该是被床上的动静吵醒了,长姐嗯哼一声,翻身躺平,眨巴眨巴着眼睛。
一直以来,秋宝都是跟着长姐睡的,是以,他知道长姐已经醒了,索性翻身爬起来,坐在被子里喊人:“姑奶奶。”
“秋宝乖!”姑奶奶拣起搭在床头的长衣长裤,问道,“秋宝会自己穿衣服吗?”
“会的。”秋宝老实的接过衣服,先穿上外衣,低头熟练的系着布扣子。
这时,沈九妹也完全醒了。她只穿了小衣、里裤睡觉,当着姑奶奶的面,有些害羞,脸上飞红,在被窝里软软的打招呼:“姑奶奶。”
“你们睡了差不多两天一夜呢。都饿了吧?”姑奶奶扶着两只膝盖颤悠悠的站起身,笑道,“也不知道你们会睡到什么时候,厨房里一直热着饭菜。我去叫他们端过来。”
“谢谢姑奶奶。”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道谢。
姑奶奶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她叹了一口气,摆手说道:“好孩子跟姑奶奶客气什么。”说罢,拿起倚在床边的木杖,蹒跚的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个眼生的仆妇提着一只三层的大食盒给他们送饭来了。
两大碗白米饭,一海碗热气腾腾的肉丸子汤,一碗炒青菜,还有一碗香喷喷的鸡腿。
哇呜!这是过年也吃不到的好饭菜!
秋宝又是肠动如雷,口舌生津。一时之间,他没忍住,欢呼着扑到桌边,拿起一只鸡腿,快活的大啃。
沈九妹讪笑着向仆妇道了谢,给秋宝盛了一小碗汤:“慢点吃,别噎着了。”白生生的瓷碗里,一共有四只烤得焦黄的大鸡腿呢,绝对管够!
到底是饿坏了,姐弟俩合力,没用多久,碗碗见了底。
用过饭,仆妇收拾完碗筷,带他们去正屋见姑奶奶。
仍然是在卧房里。姑奶奶歪在床头。表叔也在。他坐在床前,拿了一只青花小碗,正在用调羹喂姑奶奶东西。
看到他们俩进来了,姑奶奶示意表叔收了碗,招手道:“过来,都来床上坐。”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药汤子味儿。
沈秋宝很不喜欢。他皱了皱眉头,担忧的“噔噔噔”飞跑过去,仰头看着姑奶奶:“姑奶奶,你吃的是苦药汤子,对吗?你哪里不舒服?秋宝给你呼呼,马上就能好。”奶疼了,不想吃苦药汤子的时候,总是让他呼呼。而他每次呼过之后,奶奶就好了。
“好孩子”姑奶奶的眼泪哗的下来了,哽咽着探身搂住小小的人儿,“姑奶奶只是夜里着了凉,算不得生病。看到秋宝就好了。”
沈九妹走上前,关切的尊一声“姑奶奶”。她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跟秋宝一样扑到床上去,规规矩矩的站在床榻边。
姑奶奶又小哭了一场。收住泪后,她抱着秋宝,吩咐九妹在床沿边坐下来,问道:“九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沈九妹低头,弱弱的说道:“我们长大后,想给奶奶跟爹娘报仇。”奶奶、爹娘绝不能枉死!
秋宝偎依在姑奶奶的怀里,使劲的点头:“嗯,秋宝要报仇!”
姑奶奶没有接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晌午,儿子才从牛头坳赶回来。两个孩子没有夸大其辞。牛头坳村人畜无存,果真被烧成了一片赤地。
然而,这并不是灾难的结束。
在镇上风风雨雨的住了三十余年,她深知仙符兵是怎么行事的连坐!如果让仙符兵知道她家收留了牛头坳的两个遗孤,他们定会第一时间赶来。不但灭了他们家,而且还会屠掉这条街上的所有街坊。所以,只要泄漏一点点消息,他们所有的人连命都会保不住,还谈什么报仇!
表叔咬咬牙,说道:“九妹,秋宝,杀你们爹娘的是仙符兵。你们知道仙符兵有多厉害吗?”
沈九妹亲眼看到仙符兵屠杀村人,自然是知道的。她不甘的垂下头,没有吭声。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打在衣裙上。转眼,月白色的布裙湿了老大一块。
爹说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管仙符兵有多厉害,这血海深仇也一定要报!
秋宝没有哭。他握着一双小拳头,坚定的答道:“等秋宝学好了本事,就能杀死仙符兵,给爹娘,给奶奶报仇!”
表叔长叹:“秋宝,你知道去哪里学本事吗?”
秋宝被问住了,一脸的茫然。这个问题,他还来不及考虑
沈九妹猛的抬起头,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扑腾跪在床榻下,请求道:“姑奶奶,表叔,求求你们,送秋宝去学本事。我会当牛做马的报答你们。我会洗衣烧火做饭,还会进山挖山货、猎兔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我什么都肯学的!”
表叔“哎呀”轻呼,起身去扶她:“你这孩子”眼睛却偷瞥着床上的老母亲。
床头,姑奶奶浑身直打哆嗦,两颗硕大的泪珠自紧闭的眼角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悄然滑落。她很想大声喝住儿子接下来的话,却紧抿着嘴,不吭一声。
对不住,老哥哥!妹子也难啊她在心里无声的哭泣着。
见她没有阻止,表叔狠下心,扶起沈九妹,将事先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眼下倒是有一个送秋宝学本事的好机会。”
姐弟俩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他们眼巴巴的盯着他。
表叔有些不自在,握拳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前几天,我收到消息,县城最大的武馆要收一百名学徒。招徒对象正是象秋宝这样大小的男孩子。”
“太好了!”沈九妹双手合十,“谢天谢地!”她知道县城有武馆。她曾听爹娘悄悄谈论过,很多年前,族长爷爷费了老大一笔钱送长子长贵叔去县城的一家小武馆当过学徒。只是,后者才学了一年,便被评判为“根骨低下,不宜学武”,不得不退学回家。尽管是这样,长贵叔也是村里少有的厉害人,能一拳打断一块一指厚的杂木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