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议减租君臣论民政 吃福橘东宫起事端
张廷玉看着阿桂的背影,心中十分感慨,往日象他这样的官只是例行召见,略问一下职守情形就退的,今日接见,乾隆几乎没让阿桂说什么话,自己却推心置腹将心思全倒了出来。张廷玉到现在才明白,乾隆不肯放自己还山,并非不体贴,而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思量着,张廷玉道:“皇上治国用人审慎大胆,奴才心里佩服之至。不过据奴才看,瞧准了就可大用。昔日高士奇不到三十岁,圣祖于一日内七迁其职。奴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上书房。皇上雄才大略,追随皇上朝夕办差,也是历练,不一定拘泥资格。”“你这话朕也想过。”乾隆沉思道,“圣祖初政,南明小朝廷还在,内有三藩割据,其实还是乱世。现今国家承平已久,虽是人才济济,但侥幸求恩之徒混杂其间,不象乱世那样易于识别。且现在可以从容择善而用,这是和圣祖时不一样的。大前年果亲王家演堂会,唱《铡美案》,一刀铡下去,红水流了满台,允禟的儿子叫——弘昼的吧?——当时就吓昏了过去。十四叔家老二弘明,厨子宰鸡都掩起面孔不敢看。放在圣祖时那不是大笑话?傅恒在芜湖阅兵,不请旨杀了两名迟到的千总,芜湖将军上奏说‘傅恒行法三军股傈’,意思是过苛了,朕批本骂他‘武戏’,笑话,连违纪军官都不敢杀,那叫将军?要行善,莫如去当和尚!
他长篇大论的讲说,张廷玉听得心服口肌,叹道:“奴才是跟了三辈主子的人了,行将就木,不得亲睹大清极盛之世了。”
“也许你见得上,也许见不上。”乾隆目光炯炯望着远处。“但朕盼你见得上。你们那一代有你们那一代的功业,子曰‘逝者如斯’指的是河川,没有圣祖、世宗艰辛开创,朕也只能徒具雄心而已。”他下了炕,缓缓踱着步子,好象要把遥远的思绪拉回来似的,默思片刻,松弛地一笑,说道:“苗疆是平定了,但大小金川。策凌策妄布坦准葛尔部叛服不常,朕必要根绝了这些疆域的乱源。现在关紧的是内地政治还不修明,许多事不从这个根上去作,就会事倍功半。”张廷玉笑道:“主上是不是为内地白莲邪教忧虑”乾隆摇头道:“白莲教不是源。地土兼并、差役不均、田主佃户势同水火,富的越富,穷的愈穷。人穷极了什么事做不出?邪教能在中原、南方立定,凭的就是在教内相互周济教友,收买了人心。把政治弄好,摆平了各方干系,富者乐善,穷者能度生营业,白莲教就没了作乱的根基——傅恒的几份析子你看过了吧?”“奴才看过了。”张廷玉忙道:“还有甘肃夺佃的事闹得也凶。国家免赋,原为普泽众生,这是莫大的善政,当中被富人吞了一大半,这不是小事。”
“你看怎么办?”
张廷玉道:“地土兼并自始皇以来,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这种事就难免,我们只能因势而行。据奴才的见识,可以发一道明诏,说明国家爱养百姓,蠲免钱赋为的普降恩泽,明令田主给佃户分些实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少了,佃户们也就得了实益。”乾隆沉默许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富人里有乐善好施的,有为富不仁的;佃民里有勤劳拙朴的,有刁顽无赖的。比起来,佃民里还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户,经营业产纳粮供赋,也要赡养自己家口,明旨按着头叫分润给佃户,说不出那个道理。这边下诏,下头那些愚顽蛮横的刁佃,没事还要挑业主的不是呢!不更给他们抗租欠粮的凭借?再闹出纷争斗殴到处都是这种官司打起来,怎么办?”张廷玉思量了一阵子,说道:“皇上说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劝减租佃的诏谕,试一试看如何?”
“可以一试,”乾隆知道,这是以前帝王都没有处置好的事,自从傅恒的折子上来,他反复想过多少办法,都觉得不甚妥当。张廷玉的“劝减佃租”确实还算温和适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这会子就拟个稿子给朕看。”张廷玉答应一声起身来,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耳鸣。乾隆早看见了,忙问:“衡臣,不受用么?你脸色有些苍白。”张廷玉勉强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才起来猛了点,不妨事的。”遂将康熙赐的心疾良药苏合香酒——随身怀里带的一个小药瓶取出来,就口儿抿了一口,渐渐便回过颜色来。乾隆还要劝止他,张廷玉已援笔在手,一边想,一边写起来。
治天下之道,莫先于爱民。爱民之道,以减赋蠲租为首务也。惟是输纳钱粮多由业户,则蠲免之典,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若欲照所蠲之数履亩除租,绳以官法,则势有不能,徒滋纷扰。然业户受朕惠者,十苟捐其五,以分惠佃户,亦未为不可。近闻江南已有向义乐输之业户,情愿捐免佃户之租者,闾闫兴仁让之风,朕实嘉悦。其令所在有司,善为劝谕各业户,酌量减彼佃户之租,不必限定分数,使耕作贫民有余粮以赡妻子。若有素丰业户能善体此意,加惠佃户者,则酌量奖赏之;其不愿听之,亦不得勉强从事,此非捐修公项之比。有司当善体朕意,虚心开导,以兴仁让而均惠泽。若彼刁顽佃户藉此观望迁延,则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写罢,颤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接过仔细审看了,说道:“也罢了,只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笔在“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后边加了一句“彼无业贫民终岁勤动,按产输粮,未被国家之恩泽,尚非公溥之义。”把草稿交高无庸道:“交给讷亲,立刻用印发往各省。”又对张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进膳,你也进不香,且退下。庄友恭朕看文笔也不坏,明儿叫他进军机处,平常诏旨由他代拟,你只过目,有不是处改定。他也历练了,你也分劳了,岂不两全其美?”
张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刚过申时,便坐了乘舆赶往慈宁宫给母亲请安。此时雪已停了半天,慈宁宫殿庑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专门请扫宫院的太监都是行家,有的垛成假山,有的垒成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鹤,争奇斗异满院都是雪雕。十几个太监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铲削,有的凿凿,忙着摆弄一只房子来高的雪象,见乾隆进来,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会,径自进去,却见太后坐在炕上,那拉氏和谆妃一头一个忙着给她捶背捏腿。乾隆抢上一步打下千儿陪笑道:“儿子给老佛爷请安了!”
“皇帝起来,”太后说道:“那边坐着吧。进膳了么?”
乾隆一边在茶几旁坐了,睨一眼谆妃,恰谆妃也正目光瞥过来,只一碰立刻闪开了,遂笑着对太后道:“儿子刚见过人下来,还没进膳呢,御膳房那起子黑心厨子只会做温火膳,没滋味只觉发腻,正想老佛爷赏点用呢!”太后一笑,对谆妃道:“你去,亲自下厨,给皇帝作两样拿手菜!”
“是!”谆妃偏身下炕,对乾隆和太后各福了一福,又小声道:“不知皇上想用点什么?”她大概在太后跟前已挨过数落,怯声怯气的还带着颤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敛衽老实站在一边,那种娇痴惭悔的神情,乾隆也觉可怜可爱,倒象自己作错了什么事似的,脸一红,说道:“素淡点,荤菜只要一个,记得你的爆猪肝做得不坏,现炒一盘也就够用了。”谆妃其实最怕的是乾隆不理会自己,见乾隆温言善语,仍旧和蔼可亲,顿时放了心,福了两福忙退了出去。
太后待她出去,笑道:“她是个辣椒性子,这回吃了大亏。戴英把你的话传给我了,我也狠说了她一顿,方才在这还哭了一场。处分她是你的权,我不能多说什么,只可怜见的平日火辣辣的一个人,一下子象霜打了似的。女人,颜面和性命一样要紧。你说是不?”乾隆早知必有这一说,已是胸有成竹,啜茶笑道:“母亲说的极是。据儿子想,无论您,还是皇后、妃嫔媵御,都是疼儿子,要成全儿子做个贤明天子的。这里头有个道理,还有个过节儿。您是信佛的人,佛说以慈悲为怀,那宫人纵然有不是,也是一条性命。恼上来一顿大棍就打杀了,再没一点处分,就是神灵瞧着受用不受用呢?儿子刚刚不久还下过旨意——您知道的,镶红旗三等护卫释伽保企图奸家人妻子金什不成,打死了人家丈夫。原来部议革职,还是老佛爷您下的懿旨,说杀人害命,这点子处分太轻,儿子遵命打发他去黑龙江——人命至重,就是我们天家,一点处分也没,外头办事的臣子们什么话说不出来?那才真的扫尽咱们颜面呢。所以,儿子的意思,还要有点小小惩戒,不过‘妃’变成‘嫔’,身边少了几个使唤的人,如此而已,过些日子改好了,复封只是一句话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后人眼,儿子就这么点心思。母亲想想,果真觉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她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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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番话娓娓动听,曲折陈词,说得入情入理,本来一心劝说儿子取消处分的太后不禁一笑,说道:“你说的实是正理。”因见谆妃已端菜进来,站在旁边怔怔地听,便道:“孩子,你就认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难处,就算委屈,成全了他在外头的体面,嗯!”谆妃答应一声“是”,将菜布在茶几上,背转脸便拭泪。乾隆还要温语劝慰,却见谙达太监带着永磺、永琏两个皇子进来,便停了箸,问道:“刚刚下学?见过你们皇额娘没有?”
“给皇阿玛请安!”两个儿子一齐跪下给乾隆磕了头,起身来,永琏恭恭敬敬回道:“儿子们刚从皇额娘那边过来,她今儿受风感冒了,怕过了病气,叫儿子们替她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请安。”永磺、永琏都在总角年纪,都生得粉妆玉琢般,十分逗人喜爱,一色红绒结顶青毡帽,穿着玉色袍子,滚金线镶边的酱色小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说话,嗓子却奶声奶气的。劳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个亲亲。但清宫家法“父道体尊”,讲究抱孙不抱子,遂板着面孔问道:“今儿是谁讲书,你们四书念到哪一节了?”永琏忙道:“今凡是孙师傅讲毛诗,是《硕鼠》一章。张熙今儿头一回进来,教我们练字,看着我们每人画一张竹子,他没有讲书。下午没课、史师傅带我们两个去看了看杨太傅,回来又去皇额娘那请安,吃过饭才来这儿的。”
乾隆本自随便问问的,见永琏说到杨名时,不禁默然。太医院今天上午递进来脉案,杨名时已经命在旦夕,想着,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说道:“孙嘉淦、史贻直也都是学问淹博之士,好生读书,听你们爷叔的话,可听见了?”
“是……”
两个孩子答应一声又磕了头,便赶过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却呵呵笑着一把将两人揽在怀里,口里亲儿肉乖乖叫着,命那拉氏和谆妃道:“把他们进来的哈密瓜、鲜荔枝拿些个叫孩子用——可怜见的拘着读了一天的书!”掰着两个孩子的小手指又问喜欢哪个老师讲的书,学堂里有什么新鲜事。永磺、永琏偎在祖母怀里,似乎才恢复了孩提天性,叽叽咯咯笑着,却都说张熙画的画儿讲的诗好,永磺道:“也没什么新鲜事,倒象是怡王爷和理王爷他们搁气了,都冷着脸不多说话。我问七叔弘昇是出了什么事,七叔也不高兴,撵了我过来。张熙又把着手教我画了一幅梅,明儿拿来给老佛爷瞧。”
“谁和谁搁气?”乾隆已经吃饱,原本要辞出去看望皇后的,因见高无庸端着绿头牌进来,随手翻了谆妃的牌子,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永磺正和祖母说得亲热,听父亲发话,忙离开太后,毕恭毕敬说道:“是怡亲王和理亲王,儿子见弘皖给弘晌倒茶,怡亲王把茶杯推开了,一句话也没说,不是平日模样,猜着他们搁气了。”乾隆还要问,太后笑道:“皇帝,他们都是年轻人,兔不了磕磕碰碰的,你去瞧瞧皇后吧,你在这,孙子们和我逗乐子还得提防你发脾气呢!”
一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起身便向太后一躬,说:“是,儿子这就去。”那氏笑道:“娘娘那儿我还没过去,既是皇上去,我陪着过去好了。”向谆妃挤挤眼儿,谆妃知道翻了自己牌子,圣眷还算不坏,脸一红什么也没说。
冬天日短,二人出了慈宁宫,天已经暗下来,一洗澄澈的天上已显出儿个星星,从窄狭的永巷高墙夹缝里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北风嗖溜溜一阵阵扑面,刺骨的冷,乾隆一出来便打了个冷颤,笑道:“怪不得皇后感冒,这天贼冷!——今儿你这个女说客没得彩头吧!朕还不知道你,不就想叫翻你的牌子么!明儿吧,今儿得给谆妃安抚一下。”
“皇后哪里是感冒,她是疼经。当着那么多人不好直说。”那拉氏叹道:“……身上两个月没来癸水了,也许又有了呢!”乾隆边听边笑。说道:“所以你也急了,想给朕生个儿子,自己脚步儿也好站稳了,是不是?告诉你,命中该有的自然不求自至,没有就是没有。你不是请张天师算有两个儿子么,担的什么心?朕又不老!”那拉氏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我独个儿想有就有了么?皇上什么都好,就一宗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河里,还盼着海里的……”
她连珠炮价连嗔带笑,说得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女人犯起醋味来真了不得。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呢!皇后是个端庄人,这上头也极淡——朕就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症候——要不然真不知道你怎么翻坛子了!朕是淫乱昏君么?’”那拉氏抿嘴儿一笑,说道:“您是见一个爱一个,多情种子,不是昏淫皇帝,上回傅恒奏来,说信阳张家那女子有了人家,您要是昏君,还管他这些个?拿来享受再说!我瞧您也只是怅怅的……其实我……我在这上头也淡,只是这宫嫔没儿子,老了没下场,白头冷宫,不好过的……”她说得自己心酸,已是流出泪来。
“好了好了。”乾隆劝慰道:“朕都知道!这已经到钟粹宫了,人瞧见你泪模似样的多不好!”说着便进了垂花门。那拉氏也换了庄容,甩着手绢亦步亦趋跟着进来。
大阿哥永磺目力不错,他的几个叔叔今天是闹了一场生分。
照乾隆的规定,皇子进宫读书,早晨五鼓进毓庆宫,由内务府供一餐早点,读《四书》听讲《易经》,已牌时分各自回家吃饭;下午未未再进宫,申时供应晚饭,晚饭后再有一个时辰功课,却是琴棋书画,各自随便选学。由乾清官侍卫过来教习骑射布库武艺是每个皇子必修课,也安排在下午。
因杨名时病危,庄亲王允禄下午带着弘晓等人去看望,孙嘉淦、史贻直都是兼差,衙门里有事都没来。一时毓庆宫没有老师也没有首脑。起初倒也无事,弘瞻几个大一辈阿哥凑一处,有的下围棋,有的摆弄琴,有的站在旁边看琴谱。十几个小阿哥一身短打扮,却在工字宫外砖坪上练把式。忽然,毓庆宫大门处,恒亲生允祺的老生子儿弘皖连蹦带跳的跑来,说道:“你们要不要吃福橘?这么大个儿没核儿,到嘴里一包儿蜜——十二大篓子刚运进来,我偷着弄了一个,那滋味,啧啧……甭提了!”他咂嘴舔舌地说得津津有味,几个小阿哥都含着手指头,哈拉子拖出好长。同在一处玩的弘晋、弘眺、弘皖、弘皎、弘景都在天真孩提之时,哪有什么顾忌?小兄弟们凑一处叽叽咕咕,商议着“咱们一人弄一个尝尝。”正说得高兴,理亲玉弘哲从屋里踱出来,伸欠了一下,笑问:“你们几个小把戏鬼鬼祟祟凑一处,也不练功夫,嘀咕什么?仔细着十六叔来了罚你们背书!”
“王爷!”弘防上前嬉皮笑脸打了个千儿道:“外头不知哪个大人贡进来的福橘,一个足有斤来重,兄弟们口馋,都想尝尝新鲜儿……王爷面子大,给他们内务府说说,弄一篓子来……”弘皙笑道:“要一篓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刚贡进来,养心殿、钟粹宫都还没送,咱们倒先吃,人家要说咱们不知礼,对景儿时就是事。为这点子口福吃十六叔一顿排场,不上算。忘了杨师傅上回说吃西瓜的事么?整整数落了半日!我们都是金枝玉叶木着脸听人教训这些事儿,很有趣么?”弘皖在旁笑道:“罢呦三哥!贡品没入库都不记帐,太监们还吃呢!就整篓搬不合适,一个人弄个尝尝,就是万岁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的事儿。您是王爷,连这点肩胛也没?”
弘皙不禁一笑,叫过弘晌来说道:“你点点这里几个人,去奉宸苑寻赵伯堂,看有封得不严实的篓子,不要整篓搬,就说我的话,有几个小阿哥积食,一人弄一个尝尝鲜儿”弘晌是老直亲王允褆的小儿子,父亲犯罪被囚,已经去世三年,阿哥里他是最不得意的一个,平素老实得连一步路也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尽管自己也嘴馋,却只敢悄悄儿撺掇着别的阿哥喊叫,巴不得听弘皙这一声儿,忙答应一声屋里屋外地点人数儿——共是三十六人——兴冲冲去了奉宸苑贡库房。说也巧,恰正弘晌赶到时,橘子正过秤入库,赵伯堂听是毓庆宫几十个皇阿哥要,十分巴结,数了三十六个上好的,吩咐记帐的道:“按途中损耗扣除。”竟亲自用食盒子捧着送到毓庆宫来。
这边一群小阿哥正等得跃跃欲试,见橘子送来,齐欢呼一声,一窝蜂儿拥上来,你一个我一个抢到手里,嘻嘻笑着剥皮就吃。弘晌算定了一人一个,眼见只剩了一个,刚要取,不防弘皖从身后劈手一把抓了去。弘皖剥了橘子皮,掰了一个大瓣儿就填进了口里,挤眉弄眼说道:“有时运的都有了。咱这倒运的也得沾个光儿!”
“吃不吃橘子稀松一件事。”弘晌怔了半晌,才想到是点数儿漏算了自己——巴巴地跑路要橘子,还要听这风凉话,已是一脸懊丧,眼见满殿兄弟有的唏溜着吮那汁水,有的咀嚼着细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都冲着自己笑,弘晌到底忍不住,说道:“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都是自己兄弟,放虚屁给谁听?”阿哥们见他犯了妒,更哄得起劲!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带着酸呢!”
“我这个是酸的……”
“怎么种的,一样的树,就出这么多味道——我这个汁子粘乎乎扯得出丝儿,一泡儿蜜!啧啧……”
弘皖却另辟蹊径,转脸问弘眺:“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么名字?”弘眺一怔,说道:“不晓得,没听说过。”“叫张友仁。”弘皖一本正经说道,“姜子牙封神时,原是把玉皇这位子留给自己的,申公豹在旁边问‘封这个封那个,玉皇大帝谁作?’姜子牙笑着说:‘你放心,自然有人来作。’恰这张友仁就出班,伏地叩头说‘谢封!’——所以呀,姜子牙只好蹲在庙高处看神仙们血食香火——”他得意洋洋话没说完,弘晌已是气得脸色雪白,一步跃上去,“啪”地一扬手打去,弘皖手里橘子已落在地上!弘晌兀自不罢手,索性见人拿橘于便打,一边打,口中道:“叫你们得意,叫你们得意!福橘落地,一辈子晦气!”
一群小阿哥立时大乱,有使绊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着橘子乱砸的,顿时大吵大叫。赵伯堂见势不好,早蹑脚儿悄悄溜了。弘皙正在东阁里和弘赡下棋,听见外头吵闹,推枰出来,只见满地都是橘子皮,橘子,都踩得稀烂。一群人围着弘晌和弘皖,弄不清谁在打谁,弘皙断喝一声:“这成什么体统?都住手,为首的站过来!”弘皖见哥哥出来,越发起兴,趁弘晌发怔,一掌掴去,打了弘晌一个满脸花。弘晌大骂道:“好母狗养的,这么仗势欺人么?!”又扑上去时,几个太监一涌而上,死死把住了。弘晌此刻已气得发疯,大叫:“弘皙!你拉偏架,哥儿们合手欺侮人么?”弘皙原本无意,他贵为亲王,弘晌不过是个没爵位的黄带子阿哥,见他无礼,顿时勃然大怒,断喝一声道:“按定他跪了!——没王法的王八蛋,跟他爹一个样!”
“你跟我爹才一个样儿,你还跟你爹一个样儿!”弘晌被几个太监按得动弹不得,气得满脸是泪,号陶大哭道:“我没王法!还不晓得别人什么王法呢?杨师傅啊……你病得好惨哪……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你要不病,我还好些儿……老天爷怎就这么不睁眼啊?呜……杨师傅……我对不起你啊……”众人此刻心里乱哄哄的,谁也没理会他哭诉的文章。但弘皙已经“轰”地一声头胀得老大。煞白着脸道:“都进去,读书!有什么好看的!太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一会儿+六叔和永磺、永琏来了瞧着是什么样子?”说罢走过来,亲手拉起弘晌,抚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拉偏架,弘皖这小畜生回去我自然要料理他……可怜见的,你就这么大气性。家里怎么样?你也难……来来,跟哥子到那屋去,有好东西给你呢!”
待永磺、永琏他们来的,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第二十二章 杨名时遭鸩毓庆官 不逞徒抚尸假流泪
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未时牌散学,强按着心头的惊悸尽量从容不迫地踱出东华门,招手叫过贴身太监王英,低声道:“你这会子去恒亲王府和怡亲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时过这边来、就说得了几本珍版书,请二位爷过来观赏。”说罢登轿而去。一路上弘皙只是疑思:“在杨名时茶点里做手脚,当时机密得很呐……这小鬼头怎么夹七夹八一口就说了出来?”他沉闷地抚着想得发热的脑门子,杨名时“中风”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冬至日过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说要到理藩院和光禄寺去查问旗人年例银子,还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赏赐发放情形也都要汇总儿写折子奏报乾隆。过东华门时,他觉得身上穿的单薄,坐在轿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庆宫书房常备着一件玄狐大髦,别的太监又进不去,只好自己下轿进内来取。进了上书房,却见学生们都没有到,只杨名时独自紧蹙眉头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髦,顺口问道:“杨师傅,你在想什么?”
“唔?”杨名时浑身一颤,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头见是弘皙,便道:“是王爷来了?——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看件东西。”弘皙见他脸色阴沉语气沉重,也不见礼便向案头走去,心里忐忑着问道:“杨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名时不言声,顺手取过一本窗课递过来,说道:“这是弘晌写的仿字,请过目。”
弘皙看了杨名时一眼,接过本子翻了翻,并没什么异样的毛病,杨名时道:“你把帖子抽出来,看背面。”弘皙依言,从双叠纸夹缝里抽出帖本,却是张熙手书的《石鼓歌》,也不见出奇,翻过来看时,乱七八糟横抹竖涂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蜉蚁大小。杨名时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细看时,一色端凝的蝇头小楷:
辛卯庚午丁已丙辰何以自克!其理难明,当问之杨。贾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面浓墨还画着几个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顿觉头皮一炸,从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颤着声说道:“这不过是小孩子信手涂鸦,练字儿的……我看不出什么意思……”
“当然是有意思的。”杨名时冷冰冰说道:“这八个天干地支是当今的生辰,大约有人说它个‘相克’,弘晌偷听了记下,想来问我。下头画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云观,问问张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别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杨名时毫不客气揭破了这层纸,弘皙越发急得六神皆迷,雷惊了似的愣了半晌,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弘晌来问你的么?”杨名时摇头道:“弘晌没有问,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这些悖逆字句显了出来。倒是我叫了弘晌来问,支支吾吾地听了不少话外之音。”
“他……他胡说了些甚么?”
“你自己做的什么事,要问我么?”杨名时突然提高了嗓门,“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过六年知县!平素看你温文尔雅,怎么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你请的哪里的道士,或者信了什么邪教,胆敢弄这套玄虚?前车之辙尚在,允褆的故伎,你竟然照搬不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趁早打点,把那行魔魅之术的妖人拿下,上一个罪己的折子,是你的图新之道!”
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质问和斥责,弘皙心胆俱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身几乎都要瘫软下来。杨名时也是气得脸色焦黄。弘皙胆怯地试探道:“师傅,你说到这里,足见你的仁爱之心。前些日子几个弟弟不知是谁,确实请过一个道士,说是府里后宅夜里有鬼哭,请他镇祟的。我也没见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背后做了些什么。真的,杨师傅,你宽我几天,容我查一查来龙去脉……该怎么样,我必定给你回话……”
“你真的不知道?”杨名时口气松缓了一下,“这么大的事,他们能背着你?”“真的!”弘皙目光熠然一闪,忙又垂下眼睑,诚挚地说道:“我起誓!说实在的,今天您乍说这件事,我真象晴天遭了霹雳。家父在世时,大伯直亲王允褆就对他下过这份毒手。我虽是亲王,也是读书人,自古从来没有用魔魅术能成就大事的,我就是笨,也不至于照搬伯伯那一手。这件事现在既出来了,我也不能容,请师傅宽限几日,查清楚了一定严办!”杨名时听他含泪吞声娓娓解说,心软了下来,恻然叹息一声,说道:“照我早年秉性,这会儿弹劾奏章早就递上去了。只现在我是你们的师傅,苟不教,师之惰。先前老理亲王在世其实有恩于我,也真不忍见你们这一代再遭大劫。这是何等样的大罪?又是君臣,又是手足,就忍心往死里治?”
弘皙“唿嗵”一声双膝跪倒在杨名时面前,叩头道:“先生这话仁德之心,上通于天!”先父九泉之下实实是听见了看见了……先生,我们家真的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了……”说罢泪如雨下。
“这怎么使得,快起来!”杨名时看看金自呜钟已近未正,连忙搀起弘皙,“阿哥们一会来了瞧着是怎么回事?”弘皙仰脸直盯盯地看着杨名时,“求先生恩典!谁作的孽,我必定处死他。只请不要惊动朝廷,这罪名株连的人太多了……您若不答应,我就跪这里。反正结局也一样,听朝廷公道处置……”
弘皙的如簧之舌终于软化了杨名时———边搀他起身,叹道:“不但理亲王府受不起这场浩劫,朝廷也不宜再折腾这类事了。王爷,我不上奏了,三天之内你给我句回话,办这事的下人要处死,那个阿哥起谋,要另寻理由请旨削爵,我就把这事烂在心里……杨名时平生不违心,想不到……”他摇了摇头,仿佛咽一口苦涩无比的酒,攒眉不语。
但杨名时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自己就遭了毒手。连弘皙也没有想到的是,弘晌那天中午放学没回家,吃饱了点心,蜷着身子在熏笼旁边的春凳上假寐,竟一字不漏的听完他们的对话。
大轿平稳地落地了。王英掀开轿帘,见弘皙犹自闭着眼靠在轿背上出神,小心翼翼地禀道:“王爷,到家了。昇爷、昌爷先到了,在门口候着呢!”
“唔”。弘皙慢慢睁开眼,多少有点迷惘地隔窗看看,呵着腰出来,看也没有看弘昇和弘昌便进了倒厦大门,往书房而来。弘昇和弘昌对视一眼,沿超手游廊曲曲折折跟着进来。
理亲王府是北京所有王府规模最宏伟、最庞大的宅邸。是康熙十二年开始,修建了十多年才建起的太子府,七十年来随着主人几起几落,王府几次修茸又儿次破落,如今是陈旧了,但结构规制还保留着允礽当年最鼎盛年代的模样。正中银安殿一带自从允礽第二次被废后便被封了,雍正初年允礽被释后也住在现在弘皙书房后另辟的小院中。只这书房还是当年模样,从大玻璃窗东望,便是高大灰暗的银安宝殿和已经结满了黯红色苔藓的宫墙。墙头和殿角上长满了枯黄的衰草,在风中凄凉地瑟瑟作抖,似乎在告诉着人们什么。弘昇、弘昌进来,见弘皙望着外头一语不发,许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弘昇便问:“二哥,您得了几本什么珍版书?”
“和上回杨师傅见到的仿帖一样。”弘皙倏地回身,他背对着光,脸色又青又暗,“如果弄不好,比杨名时还难对付。”
弘昇、弘昌两腿一软,就势儿都坐在雕花瓷墩上,一时屋里死一般寂静!弘昇脸色苍白,细白的十指交叉揉捏着,倒抽着冷气道:“药是太医阮安顺配的,使的是安南秘方,是我亲手……当时屋里屋外仔细看过,确实没一个闲人!”说着目视弘昌。弘昌被他寒凛凛的目光镇得一缩,忙道:“这是何等样事,我敢跟闲人说:要告密,我不会亲自去见讷亲?”
“我也不疑你们这个。要是你们变心,早就出大事了。怕的是吃醉酒说梦话泄露了出去,现在看也不象。断没有一下子就传到弘晌耳朵里的理。”他喃喃自语,想了一阵子,才恢复常态,又把今天毓庆宫诸阿哥争橘子的事缓缓说了,又道,“想得脑门子疼,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我觉得不必费这个心了,最要紧的是当前怎么办。”弘昇仰脸想着,说道:“二哥你私下怎么安慰他的?他怎么说?”“我没敢直说,也不敢多送银子。”弘皙说道:“给了他几个金瓜子儿算是代弘皖赔他的不是,又许给他一个金丝蝈蝈笼。他到底才八岁,也就破涕为笑了,说自己说话不知道上下,也有不是。别的话没敢再深谈。”
弘昌是这三个阿哥里最年轻的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黑缎小羊皮袍子外套一件石青天马风毛坎肩,一张清秀的脸上嵌一双贼亮的小眼睛,十分精神。他原是怡亲王允祥的嫡子,恰允祥去世那一年,诚亲王允祉的儿子弘晟代父祭吊,弘晟当时年纪不过十岁,对这个十三叔的情分原本就淡,磕头时孝帽掉在灵桌下面,也是小孩子好玩心性,他不用手去捡,头在桌下拱来拱去要把孝帽套上。旁边守灵的弘昌一眼瞧见,忍不住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允祉赶来奔弟弟的丧,恰见这一情形,也是淡淡一笑。为此,允禄具本参劾,雍正赫然震怒,将弘晟交宗人府禁锢,革掉允祉亲王爵位,险些父子一同做了刀下之鬼;弘昌也因“居丧不戚”剥掉了贝子爵,径由长兄弘晓承袭了怡亲王爵位。因此,弘昌对允禄和弘晓也衔之次、骨,和为保奏允祉而被削掉了恒亲王世子衔的弘昇一拍即合,上了“老主子”理亲王弘皙的船。听弘皙说完,见弘昇还在沉思,弘昌便道:“二王兄这么处置还是对的,弘晌家里如今精穷。他又是个孩子,一下子拿回许多银子,反倒招疑。依着我看,这种有天没日头的事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想不出乱子,现今必须灭口:一是杨名时,二是弘晌。当断不断,总有一日东窗事发,我们至少也要被永久圈禁!”他是有名的贼大胆儿,
庋撞械幕八党隼矗成骄驳孟蟾崭账训暮⒆樱腽秃霑N都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似乎过了些。”弘皙无可奈何地叹道:“杨名时是不得已儿,弘晌到底是骨肉,他还小……”
弘昇阴沉沉一笑,说道:“这是大清社稷归还原主的大事,讲不得私情骨肉。要看是不是该作,是不是能作。除掉一个杨名时我们手脚那么干净,又冒出个弘晌。再下手弄弘晌,到底有多大把握?杨名时那边好办,阮安顺走了第一步,第二步不听我们的也不行。弘晌这边,听二哥方才讲的,这毛头小子似乎也没有拿住我们什么把柄。二哥不便出面,我和弘昌多往他家走动走动。他就孤儿寡母两个,缺的不过是银子,周济得他不穷了,估约至少不会拿这无根无梢的话得罪我们。若弄死弘晌,允褆一家就断了根,万一再出个纰漏,你就把金山搬给弘晌他娘,也堵不住她的嘴!”
“弘昇说的是。”弘晓原本方寸已乱,听弘昇这么一解说,越觉得弘昌的话不可取,“弘晌的哥哥早死,侄子也是闲散宗室,本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再弄掉了她的儿子,穷极又到绝路,没事还要生出事来,敢再加上有点影子?弘晌又十分伶俐,万一不成事,我们真的连退路也寻不出来,那才真叫滚汤泼老鼠!我看除掉杨名时也就够了。也是警戒弘晌母子,也告诉他们‘死无对证’,再加上银子填,不至于出事。再说,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即为不仁,我也真难对这弟弟下毒手。”弘昌一笑,说道:“哪个夺天下的不杀得血流成河,死的都是‘有辜’的么?——这是妇人之仁。我就佩服我的阿玛和当年的十四叔,说做什么事从来不犯嘀咕——要不是你们说的有道理,我还是那个字:‘杀’!”
一阵料峭的冷风从檐下掠过,罘罳旁边的铁马不安地晃动着,发出清冷凄凉的撞击声,三个兄弟望着外边渐渐苍暗的天色,一时都没吱声。弘皙的眸子闪着暗幽幽的光,象若明若暗的两团鬼火。许久才喃喃道:“一看见这银安殿,我就想起当年……阿玛,那是多仁慈的一位太子,生生地被人暗算了!雍正不过是阿玛手下的一个臣仆,篡改遗诏谋夺了江山,他自己暴死偏宫,焉知不是现世报应!弘历(乾隆)凭什么安坐九重,不是靠了雍正么?唉,天意……天意真难知啊!”
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子正过后,杨名时一碗汤药被人灌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杨风儿过来侍候他翻身解手,发现他垂脸不语,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和平日大不一样,伸手触时,鼻息全无。杨风儿浑身一激灵,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杨风儿整日侍候在杨名时卧榻侧畔,隐隐觉得杨名时病得蹊跷,但这里往来探望冠盖如云,都是朝中当政大老,珍脉看病的又是太医院的医正阮安顺,药都是自己亲口尝了才喂杨名时的,心里纵然万般狐疑,口中却半句闲话不敢吐露。他心里沉了一下,想起杨名时身居高官终生坎坷,竟然就这样撒手而去,不禁悲从中来大声号陶痛哭,扑在杨名时身上,扳着肩头哭叫,“大爷……你醒一醒儿……你不能就这么去了……可怜孃孃和弟弟,他们可怎么过话,啊?你醒醒吧,醒醒……嗬嗬……”
哭声立刻惊动了里间的杨夫人,她是和衣睡着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揉着发瘀的眼便往外急走,正和刚刚抢进来的太医阮安顺撞个满怀。杨夫人也顾不得这些,只连声问:“是怎么了?是怎么了?”阮安顺却暴躁地说道:“不要哭!”几步跨到杨名时跟前,一手把脉,一手翻开杨名时眼皮看了看,极敏捷地从怀中取出银针包儿,在杨名时头顶、耳鬓、前胸行针,密密麻麻扎下去几十根。杨氏和杨风儿傻子似地站在一旁看,见阮安顺号着脉,一会儿神情紧张,一会儿摇头沉吟,许久,他惊喜地叫一声:“有了脉象!夫人,请你把把看!”
“是么?”杨夫人急忙扶住丈夫的右脉,屏息凝神,果然慢慢觉得缓似静水,细若游丝般微微搏动。杨夫人惊喜交集,正要说话,只见杨名时全身一颤,仿佛要把无尽的哀愁一吐而尽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顿时脉息全无!她惊惶地看了一眼阮安顺,阮安顺却什么也没说,怔怔地收针,许久许久才道:“夫人,我已经尽了全力。杨大人已经……”他似乎很吃力地迸出三个字:“归天了……”杨夫人头一阵晕眩,顿时歪倒在丈夫的榻前。
所有的凶手都是怕见自己作恶的结果的,阮安顺面色阴沉,忙命人扶起夫人,见杨风儿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阮安顺双手合十喃喃念诵了好一阵梵经,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把杨大人的脉案药方都拿来,请杨夫人过过目,送到大医院吧……”杨夫人恰刚醒过来,突然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惊得阮安顺急忙一闪,几乎被她揪住辫子:“夫人,您,您怎么了?”
“你这安南佬!”杨夫人凄厉地叫道:“你不是说过名时不能说话写字,性命不要紧的么?昨天他还稳稳当当,一夜里就归天了……你们是怎么给他治的呀……”她身子一软坐到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名时名时……你这是何苦……从云南一回来你就答应我不做官的……我好命苦啊——”杨风儿在旁边大放悲声:“大爷呀……您不到该老的时候儿,怎么一句话不言声就去了……”两个孩子原来躲在里屋,也跑了出来,一家人顿时哭得乱成一团。
恰在这时候,弘昇和弘昌,一人提着一盒子宫点进院。驻足侧耳一听,二人什么都明白了。弘昌几步跨进屋,先是怔了一下,丢了点心包儿痛呼一声,“师傅!……”便扑到杨名时身边。接着弘昇也跟上,都跪在杨名时面前捶床扪胸稽首叩头。也亏了这兄弟竟有这副急泪,涕泗滂沱地诉说得有声有色:“杨师傅……您在毓庆宫是最疼我们的……怎么就这样撒手了!谁还肯再把着我的手写字儿,教我们画画儿、弹琴?您还不到五十岁,朝廷社稷使着您的地方多着呢!老天怎么这么不睁眼……”
良久,二兄弟方收泪劝慰哀哀痛哭的杨家母子。弘昇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儿。我们去禀知十六王爷,得立刻奏明当今,阮太医把脉案整理清爽交太医院,这边师母把屋里火撤掉,先不要举丧,皇上随后必定有恩旨的。”弘昌却是别出心裁,说道,“我这辈子遇过十几位老师,总没及得杨师傅的。我们兄弟都知道杨师傅居官清廉,身后没留多少钱财。师母您放心,兄弟们是要受恩荫的,长大后必定会大有作为、光耀门楣。呃——我这里认捐一千两,师母别嫌薄。学生多,七拼八凑的,下半世您也就不用愁了……”兄弟二人你言我语娓娓劝说,好一阵子杨夫人才止住了哭,勉强起身料理杨名时的后事。弘昇的心思比弘昌却细密了许多,已经走了几步,回头又对杨夫人道:“家里出这么大事,这几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夫人要不嫌弃,回头我带些家人过来帮着料理。我也有些赙仪要送过来的。”因见弘昌已写了个认捐册子放在茶几上,也过来,在弘昌名字后恭整写上“弘昇认膊仪一千两。”
“全凭爷们做主。”杨夫人与丈夫成婚多年,杨名时多在难中,极少把她接到任上。她其实是个蛰居不出、毫无阅历的妇女,此时早已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弘昇弘昌这一点拨,她才慢慢定住了神,敛衽一礼说道,“待事情过后,我叫风儿带着两个孩子过去磕头”。弘昌觉得弘昇热心得过头,上头放着多少有权势的阿哥,轮得到你来料理吗?未及说话,弘昇又道:“这都是弟子该作的,有什么谢处?杨师傅生前的文稿是要紧的,请夫人整理一下我带去。师傅的著作、文章我出资刊行天下。”杨风儿见杨名时大丧新出,两个阿哥这么“及时”赶来,又这么亲热,见弘昇要文稿手迹,心中陡起疑云,遂道:“回爷的话,我们老爷的文稿都存在我箱子里,这会子这么乱,恐怕腾不出工夫。稍等几天事情过后,我亲自送到府上。”
弘昇下死眼盯了杨风儿一眼,但杨风儿的话理由太充分了。他想了半晌才道:“也好。我是想编辑一下,沾师傅个光儿。你弄出头绪给我也好。我不会白要师傅的稿子的。”弘昌见阮安顺已带着一大包医案出来,怔怔站在一旁看,便道:“昇哥,咱们和太医一道走吧。”
“二位爷,”在杨名时大门口,三人各自牵骑,太医阮安顺,却不急于上马,转脸对弘昇说道:“给我的三千两银子不够,请爷们再赏两千。因为,因为我要回国了。”弘昇注视着这位医术超群的安南人,说道:“两千两银子不难,你到中国己学成名医,回你那蛮荒之地岂不可惜?”
阮安顺上马勒缰,望着远处,说道:“我学成好医生,却变成一个坏人,我的妈妈会失望的。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我会变成第二个杨名时!”说罢,他一抖缰绳纵马而去。弘昇望着他的背影,狞笑道:“扣住他的老娘,他走不了。”弘昌却道:“放他走吧,留在这里是个祸胎,我们还得想法子灭口。一步不慎,也就葬送了自己啊!”二人说着,见钱度骑着马迎面过来,便住了口。
第二十三章 刑部院钱度沽清名 宰相邸西林斥门阀
钱度在杨府并没有多耽搁,他是去李卫家听到那里探病的同僚说,杨名时已经谢世,门神已经糊了。他自调刑部衙门,曾经跟着刘统勋到杨家来过两次,现在人既死了,不能没有杯水之情。原想这里必定已经车水马龙,还不定怎么热闹呢,及到了才知道,杨名时的死讯还没有传开。他原想在这里多结识一些人的,不禁有些扫兴。钱度拿过认捐簿子看时,起头是弘昇兄弟的两千两。以后来的,有十几个人有八百的,也有三五百的。钱度苦笑了一下对杨风儿道:“我手笔太小,有点拿不出手。土地爷吃蚱蜢,大小是个荤腥供献罢。”说着端端正正写了“钱度二十四两”几个字。在一大串显赫官员的名字下,倒是他这一笔格外显眼些。钱度写罢搁笔辞了出来,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看时,竟是小路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灰棉布袍,翻着雪白的里子,一副长随打扮,比之在德州分手时胖了许多,模样却是没变。钱度不禁失惊道:“这——这不是小路子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钱爷,我如今叫陆世京。”小路子忙给钱度打千儿,说道:“我早就来北京了,如今也在大内,就侍候军机处老爷们的夜宵。其实我见过钱爷几面。您是忙人,我也没什么大事,不敢高攀就是了。”遂将随杨名时进京,将他荐到军机处当杂役的事约略说了,又道:“杨老爷是清官,我是个下人,没法报他这个恩。好歹到他灵前哭一场,也算尽尽自家的心。我是给我们厨房头请假来的……”
钱度一点也不想和这个陆世京多搅和,敷衍道:“这就好,有碗安生饭吃比什么都强。好好在里头做事,能照应的我自然照应你……”说完径自出门回衙,一路上兀自懊悔,不该这么早到杨名时这里来,钱度回到刑部衙门谳审司,刚刚坐定,门上小秦便进来禀说:“钱老爷,顺德府鲁太尊来拜。”钱度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顺德府的鲁洪锦。为断张天锡打死抗租佃户宁柱儿一案,张天锡被判斩立决,道里驳了,说主佃相争名分有别,量刑过重。鲁洪锦不服,府道相辩文书直送刑部。钱度建议刘统勋维持鲁洪锦原判——这是谢他主持公道来了。鲁洪锦穿着白鹇补服摇摇摆摆进来,钱度忙起身相迎,说道:“鲁府台几时到京的?没有去看你,简慢得很了——请坐!”
“没什么要紧事。”鲁洪锦双手一拱,满脸堆笑说道,“我是方才从刘大人那边过来,说到钱大人的批示‘主佃之间似商贾买卖,无尊卑名分之隔;人命至重,岂可以拥资之多寡论处?’——即此一语,宁柱儿一案已经有了公道。想见大人风采,因此冒昧造访。”钱度这还是第一次因公牍文案受到外官景仰,高兴得脸上生光,一边端茶亲自送到鲁洪锦手里,谦逊地说道:“学生哪里敢当!倒是老公祖执中不阿,才令人佩服。”又列举前明律条如何如何,顺治、康熙年间成例怎样怎样,滔滔不绝说了足有一刻时辰。又道:“我这样看,刁佃抗租也是该当治罪的,不过二十小板。这一案显见是张某依仗官势逼租打死人命,以‘人命至重’量刑,就说不得原来抗租不抗租了。和逼债打死人命是一样的。”鲁洪锦边听边点头,含笑起身道:“领教了。学生还要去拜会衡臣老师,去迟了不恭。方才先生说的都是实用的经济之道。如今下头判断这些案子早已离经叛道,竟是随心所欲。改日我设酒,约几个朋友,我们好好叙谈。”说着将一个绿绸包儿双手递上:“这是一方端砚,京官清苦,些须还有几两炭敬,取不伤廉,请大人哂钠。”说着便笑。
钱度接过来便觉沉甸甸的,他当师爷时收这么点东西只是家常便饭,现在却觉得有点不妥。转想张宁一案已是结过了的,鲁洪锦确实没有半点恶意,又有点却之不恭。半推半就地刚刚收下,便见一个三品顶戴的大员已进二门,钱度不敢再作推让,便送鲁洪锦出来。回到谳审司时,却见方才进来的那个官已在里头坐等,钱度进来定睛一看,不禁吃一大惊:原来竟是刘康!
“您就是钱春风先生?”刘康已是笑吟吟站起身来,又自我介绍道:“不才刘康,刚刚从湖广过来。”
“啊……噢噢……”钱度猛地从惊怔中回过神来,双手一拱说道:“久仰!原听说大人调了山西布政使的么,怎么又从湖广过来呢?”一边请刘康坐,一边自坐在茶几旁,一不小心,几乎将鲁洪锦那碗茶弄翻了。但经这一阵慌乱,钱度也就平静下来,从容说道:“大人赈灾莱阳,一芥不取,活山东数十万生灵,一年三迁,真是朝野瞩目啊!”刘康哪里知道钱度的心里对自己防范如避蛇蝎?呵呵一笑道:“这都是朝廷的恩德,鄂西林老师(鄂尔泰字)的栽培。兄弟是为平陆县陈序新哄堂辱官一案来的,山西敝衙门为这案子三次上详部里,都驳了下去。这案子拖得太久了,地方上蜚语很多啊!”钱度笑道:“大人必是见了邸报,鲁洪锦审断张宁主佃相争一案,前来质问卑职的吧?”
刘康打火抽着了旱烟,一笑说道:“大人说哪里话?质问是断不敢当的。陈序新是外省刚迁入山西,与兄弟毫无瓜葛。他这个案子确实和张天锡、宁柱儿颇是相似的,只是没出人命。没出人命就律无抵法,怎么就判断陈序新绞监候?”钱度翻眼看了看刘康,淡淡一笑说道:“这两案绝不相同。宁柱儿是被田主打死了。陈序新却是打伤了田主卢江。主佃之间虽无尊卑之分却有上下之别。官府判断他为卢江疗伤、枷号三日己是从轻发落。陈序新竟敢咆哮公堂,当面辱骂县官是‘财主狗’,蔡县令将他收监,拟绞决处置,这个事情省里驳得没道理。所以到这里我们维持原判,只改作监候,也是成全臬司衙门体面的意思。”刘康见他反覆解说,倒笑了,说道:“我不是来打擂台,是修桥来的。这不是我手里的案子,但省里脸面上真的下不来,特地来拜望请教。”说着,将一个小纸包从怀中取出来向钱度面前推了推。
“这是什么?”钱度取过来,压得手一沉,打开看时,是黄灿灿一锭五十两的金元宝。心里打着主意,脸上已是变色:“卑职怎么当得起?请大人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