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把大明朝折腾的乌烟瘴气,却叫朕来背黑锅,被天下人责骂,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就是所谓帝王心思,一家一姓之国最大的局限性也在于此,而这个时候,却是破局的唯一希望。
正所谓没有昏招,只有用错地方的妙招,就算是开历史的倒车,但是在某些时候,却能起到极大的积极作用。
而目前的局面,朱翊钧绝不接受!一系列的计策开始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成形。
朱翊钧正在谋划着他的万世大局之时,一封来自辽东都司的奏报传递到了兵部,被新任兵部尚书石星所看到,并且引起了石星的注意。
石星乃是一位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老臣,生性耿直,因此仕途经历颇为坎坷,先是上书规劝隆庆皇帝,结果因为得罪了宦官腾祥,差点被打死。
到了万历即位之后,石星好不容易翻身平反,结果又与张居正闹翻,和张居正掰起了腕子,张居正那时候如日中天,权倾六部,石星只得弃官回家,一直到张居正死了,他才又回到朝廷中枢。
石星很清楚,作为大明在东方最重要的藩属国,朝鲜境内属于大明的情报系统有好几套,首先大家心知肚明的专属皇帝的锦衣卫就肯定有,然后辽东地方的,大明兵部的等等等等。
甚至一些在朝鲜做生意的商人等私人系统都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站,时不时的也会为自己的利益向朝廷提供情报,朝鲜自以为大明对自己并不了解,其实大明对朝鲜的了解不算知根知底,也算心知肚明。
所以这封来自辽东镇守总兵官杨绍勋的报告让石星的心里开始打鼓,这封报告发出的时候是四月底,朝鲜都城告急的时候,石星接到的时候是五月中旬,为了弥补时间差,杨绍勋特意添上一句朝鲜局势糜烂,恐已无法收拾,还请朝廷早做准备。
石星心中怀疑,这朝鲜也勉强算是大国,坐拥三千里天险,带甲数十万,怎么十几天功夫,便被人打到都城了呢?按照情报上所描述,四月十三日日本军队开始进攻,短短十几天,王京汉城告急——朝鲜的兵都是稻草人吗?你但凡稍微抵抗一下,也不至于败得那么快吧?
此时此刻石星突然想起,去年,万历十九年下半年,一则甚嚣尘上的谣言在京师传的沸沸扬扬,说朝鲜联合日本图谋大明。
当时这则谣言被阁老许国辩诬成功,证明是子虚乌有,但是有没有可能,这真的是朝鲜人故意示弱,其实是故意给日本人让路?否则为什么至今为止都不曾接到朝鲜的求援国书?
石星想到这里,忽然有点不寒而栗,不过想起宁夏战役已经被平定,大明已经腾出手来,心里又有了点底气,他一边指示保定总兵倪尚忠移驻天津,加强蓟州、山东沿海的战备工作,一边移文辽东都司,让他们赶紧派员前往朝鲜进行详细调查。
杨绍勋接到石星的指示的时候也是六月初了,他一边安排了崔世臣、林世禄两名调查人员,准备入朝事宜,一边派遣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前往朝鲜的义顺馆,建立起一条战时的紧急联络渠道,安插了几名大明军方的斥候与信使。
大明,已经对那个不安分的外邦产生关注了。
四十九 封爵
其实要说朝鲜和日本勾结,那真是冤枉了朝鲜,朝鲜压根儿没瞧得起过日本,你要说朝鲜为什么迟迟不发求援国书,那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按照那个时代大明和朝鲜之间的关系,以“父子之邦”来形容是一点错都没有的,朝鲜向大明求救的时候喊一声“爸爸我被欺负了你快来救我”,也不算过分,但是国际政治圈里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被别人欺负了还要主动向盟主老大求援的国家是很受鄙视的。
朝鲜虽小,但是也有自尊,那个时代,朝鲜相当“哈中”,朝鲜国王为国家全面汉化感到十分得意,全国上下无论是西人党还是东人党都喜滋滋的自称自己是小中华、礼仪之邦,上上下下以说汉语写汉字为荣,连现今朝鲜韩国所用的谚文,最早其实是为了给汉字注音而出现,试图让朝鲜普通百姓也能读写汉字。
所以既然是礼仪之邦,要有点做派,说白了,要面子,真的要面子。
被一个从来不曾瞧得上的“化外蛮夷”日本给打成这副熊样,自己还收拾不了还要求爸爸救自己,很没面子的!
想想现在的熊孩子们跟人家打架打输了被欺负了,但凡有点骨气的有谁好意思求父母大人帮忙?或者胆子小的被威胁了也不敢找父母大人帮忙,对照到朝鲜身上是如此。
所以一开始,他们根本不好意思找大明帮忙,直到大明国内为了“备倭”已经备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朝鲜人丢了平壤,才因为终于扛不住,发现有亡国之危,求援国书这才姗姗来迟。
朝鲜人去年留在北京城里的那个辩诬外交官才跑遍大明的官府衙门到处哭到处哭。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朝鲜人的求援国书和使者还没有赶到、叶梦熊和萧如薰的报捷队伍抵达京城的前五天,六月初二,万历皇帝朱翊钧下了一个命令——着辽东抚镇发精兵二支应援朝鲜,还带了两万两银子充作军费,另外还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给辽东都司备用。
而同时,明廷还做出了配套措施:其一,在北方抗倭的重要枢纽天津,当地驻军截留了漕粮七八万石以充军资,还把一大批运输船拉过来改造成战舰,改造的舰只数量不算太多,四百只。
其二,在宣大军区,官府动员了足足一万六千名精兵,专待倭警,朝廷为此拨了十几万两银子;其三,朝廷还派遣了一位官员督理相关粮饷,以防万一“有事”的时候手忙脚乱。
最明显的一点,朝廷还大老远地从福建调来一个人进驻神机营,这个人叫陈璘,是个水战和倭战专家。
这是朝鲜以为大明什么都不知道,而大明早心知肚明的明证。
而做出这个决策的朱翊钧此时正在寝殿唉声叹气,心思百转千回,不仅为即将到来的宁夏功臣团的封赏问题担忧,也为辽东和朝鲜的局势而担忧,虽然倭寇的事情有点玄乎,可是,锦衣卫的线报和其余的一些情报汇总起来,使得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完没了,可能要酿成大的事端。
朱翊钧皱着眉头,又拿起了宁夏捷报,看了一会儿,突然好想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开口道:“张诚,朕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张诚立刻接近朱翊钧,朱翊钧在张诚边上小声的低估了几句,看到张诚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继而恢复平静。
“此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朝臣。”
朱翊钧冷着脸吩咐道。
“……老奴遵旨!”
没有半分犹豫,张诚果断应诺。
宁夏,等待皇帝宣旨的日常并非是轻松快意的,反正萧如薰是这么认为的,成为宁夏总兵之后,他有一堆事情要做。
要接下前任总兵张维忠的烂摊子,要整理整个宁夏破败不堪的城堡和军户所,核定军户人数,协助叶梦熊勘探军屯田亩,利用这次的哱拜之乱铲除大量地方豪强,把被哱拜叛军肆虐的地区重新掌握在朝廷手里,重新安排军屯,还要抽出时间练兵,每天根本忙不开。
好在麻贵萧如蕙得力,李昫赵武董一奎等将领虽然没有大的才华,但是安抚军心统御军队的能力并不弱,可以很好的把聚集在宁夏四周的五万余明军安顿好,不让他们闹事扰民。
接着按照叶梦熊的统筹安排,安顿在宁夏城周围驻扎,等待皇帝的赏赐一到,可以启程回到自己的原先的驻地该干嘛干嘛去了。
叶梦熊忙碌后勤和赏赐记功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梅国桢一心一意死盯军队,考验将领,基本上民政的事情都是萧如薰在处理,安排城中居民壮丁修复城墙和建筑物,顺便清理死尸安排焚烧,安排老弱妇孺为军士准备火药包之类的战备物资,并且为军士清洗衣物等等。
更重要的是还要加快恢复春耕的脚步,反正给每个人都安排事情去做,一睁眼去做事情,太阳下山了去物资领取点领取自己的工钱和今日的口粮,根本没时间去搞自己的花花肠子。
宁夏城井然有序的恢复着之前的活力,百姓逐步的安定下来,这一次大乱百姓们居然罕见的没有遭到明军和叛军的双重肆虐,而是被很好的安顿下来。
这些措施让百姓们对这位新上任的宁夏总兵萧如薰很有好感,也愿意听从他的指令,服从他的指挥,有了什么矛盾,也信服萧如薰的判断,这个时候,萧如薰的话甚至比正牌的宁夏巡抚朱正色更加有效。
但是萧如薰的运气实在是好,接任党馨的宁夏巡抚朱正色也是个不多见的厚道人,知道自己率兵赶赴的时候宁夏之战已经基本平定,自己到来之后一天,爆破战术大获成功,从而平定宁夏之乱,自己实际上只是协助叶梦熊统御在城外未曾入城的明军截杀叛军,没有立什么功劳,所以也不奢求什么功绩。
据他观察,萧如薰拥有将领里罕见的治理民政的能力,对战争难民们的抚恤和治理手段相当了解,措施相当有效,三两天把一片混乱的城池安顿得井井有条。
而且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居然没有士卒祸害居民的事情发生,实现了宁夏城基本上的安稳过度,保证了最基础的城市功能,这在九边将门的子弟里,几乎是蝎子尾巴独一份。
所以这个看上去老实敦厚实际上也比较厚道的官场老先生也不难为萧如薰,不和他争权夺利,而是尽力配合他去做一些民政上的工作,对他的一些措施大开绿灯,使得萧如薰的命令可以在宁夏畅通无阻,整个宁夏镇都在快速的恢复当中。
这般忙忙碌碌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宁夏镇的秩序基本恢复战前状态的时候,皇帝的圣旨到了。
宣旨的不是内官,而是一名御史文官,这让熟悉朝廷制度的叶梦熊还有梅国桢等人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他们纷纷猜测,有人要封爵了。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群情激动的封赏大会上,由于皇帝的特殊命令,不止不仅每一名士兵都得到了赏赐,每名军官都得到了应有的赏赐,甚至还有人被封了爵位!
萧如薰!
五十 叶梦熊的忠告
朝廷给萧如薰的封赏诏书里列举了萧如薰的功绩,打头的是世袭将门,为国守边,一门四子,满门忠良;之后是死守平虏城坚持气节,巧设计谋诛杀哱拜养子哱云和河套酋虏著力兔,斩套虏三千,扬我国威,立下嘉靖以来未有之大功勋。
接着是献计谋破城平定哱拜之乱,为大军两月平贼立下不世功勋。
再是手刃贼首哱拜,毁敌军心。
最后是勇救庆王孤子,使之不至于绝嗣,于天家有恩。
凡此种种功劳,非封爵不足以赏赐,是以封平虏伯,食邑一千户,与世封,召萧如薰入朝觐见皇帝,以全封爵之礼,又召平叛诸将麻贵、李昫、董一奎等入京受赏。
其余的什么勋位啊军阶啊钱财赏赐啊之类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了,平虏伯爵,可以世封,这足以让这一战所有的武将羡慕得要死了。
但是他们还偏偏没什么可以反对的,萧如薰的威望已经十分高了,人家也的确是有拿得出手的硬战绩,主要的功劳都是人家的,当之无愧的首功,你还能说什么呢?
麻贵啊李昫啊董一奎啊这些将军们羡慕的眼睛都绿了,萧如蕙是一边笑着一边眼睛发绿——他的弟弟走得太快了……
除了萧如薰被封爵之外,其余诸多武将也得到了赏赐,比如麻贵进封大同总兵官,算是官复原职,李昫进封固原总兵官,董一奎封宁夏副总兵,各有勋位和钱财土地的赏赐等等,然而无论是荣耀方面还是实际好处方面,他们都不如萧如薰。
萧如薰不仅自己被封了爵位,可荫其子,连带着正妻杨氏也因为陪伴丈夫共守平虏城的英勇事迹被朝廷恩封诰命夫人,为正三品淑人。
这个家庭一跃而成为宁夏镇最为荣耀的家庭,萧如薰也正式超越了自己的本家,拥有了足以另立一支萧氏族人的功绩。
一时之间,不论文官武将纷纷向萧如薰报喜,叶梦熊还提议今天晚上大家一起举办庆功宴,为萧如薰祝贺,也为大家所有人一起祝贺。
武官的赏赐好给,但是文官不同,文官的赏赐还要等回朝之后在庆功宴之前具体给出,无论是梅国桢还是叶梦熊都不知道自己会被给予什么样的赏赐,不过他们似乎面有忧色,庆功宴上自然是畅饮,但是庆功宴后,诸将醉醺醺的离开之后,依然清醒的叶梦熊还有梅国桢把急着回家陪老婆的萧如薰喊到了大帐里。
“有些时候,真的也挺羡慕那些武将的,拿了功劳,升官容易,赏赐容易,继续干该干的事情,也不用担心卷进什么风波里,顺顺当当的能争取一个荫封,我辈为官者所求不过封妻荫子,而大明武将取得这一成者,实在是多过文官太多了。”
大帐里,叶梦熊亲自为梅国桢和萧如薰斟酒,一边斟酒,一边将这番话说出,而后坐下,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不待萧如薰和梅国桢举杯,自己先行饮下,叫萧如薰一愣,之后,又看到梅国桢也是仰头一饮,喝干了那杯酒,看着两人不似做伪的忧虑姿态,萧如薰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他们喊自己过来的原因。
“制台这样说,末将也是武将,也是这般得到了封妻荫子的功劳,可不该说那些武将,而是该说你们武将。”
萧如薰也笑着饮了一杯酒。
“你注定不是一般的武将。”
叶梦熊忽而放下酒杯,严肃的看着萧如薰:“注定,已经注定,这一战封伯,足以表示你已经不是一般的武将,从祖制上来说,你已经具备足以单独率领一军出征的帅才。
并且独自率军出征,也没有人可以说什么,但是现今,这却是文人的职责,你以一武将的身份走到今日,得到封爵,必不是文官愿意看到的,这只能是陛下的主意,很有可能,是陛下强行要求内阁通过的。”
萧如薰心下了然,眯起了眼睛。
“可制台和梅监军也是文官不是吗?”
梅国桢晒笑一声,说道:“自投笔从戎以来,我等已经不能算那些文官眼里的自己人了,但是同时也不是武将眼里的自己人,乃是两头不落好,里外不是人处境比之单纯的文官和武将都要差上许多。
尤其是领兵打了胜仗的文官,更是为朝臣所忌讳,故新建侯王阳明公是我等的榜样,纵使立下大功,一生也被按在地方不得入中央,郁郁不得志。”
叶梦熊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此战一起,注定我等领兵之人将和朝中文官站在不同角度看待战事,此战获胜,我等获得巨大名望,更为朝中清流文官所忌讳,季馨,你是武将,不在朝中为官,自然不知道朝中文人党争剧烈到了何等程度。
我与克生都不属于当政党人之群体,所以才谋求外放另谋生路,不战还好,战事一起,一旦战胜,积功调入朝堂,搅乱朝局,必不为旁人所喜,我等若不急流勇退,怕是祸事不远。”
梅国桢接着说道:“我还未必,我以御史监军,虽然有军功,但只是无关紧要的功劳,升职也不至于升到什么职位,但是叶公却难了,作为主帅立下大功,兵部尚书是最好的赏赐,可叶公常年在外领兵,和文人格格不入,又不为武将所接受,今后之路,除了上书乞骸骨在家含饴弄孙,怕是难能善终。”
这两人一人一句说出来的全部都是触目惊心的朝堂黑幕。
“怕是末将到京城,这路也不好走啊!平虏伯,这个爵位,封的真好。”
萧如薰此话一出,到市郊梅国桢和叶梦熊有些惊讶了。
“季馨已然知晓?”
叶梦熊将信将疑的询问。
“这可是江彬的爵位啊!”
萧如薰仰头灌下一杯酒:“他们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江彬!武宗一朝霍乱朝纲的奸人之首,为文人所极度厌恶,因受武宗宠幸而巧取功劳进封平虏伯,后来被杀死,现在这个爵位落到自己头上,这些文官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如薰要是还不明白,真的是傻子了。
“呵呵呵,季馨能有这般清醒,实在是难得,换作旁的武将早喜不自胜,季馨却能嗅出其中玄机,季馨若为文官,定是此中高手!”
梅国桢哈哈一笑。
萧如薰无奈的摇了摇头:“这还是吴将周瑜曾经被封的爵位,但是却是追封,而且还是宋徽宗追封,这里面的意思不要太明显啊!我若回京之后学那李成梁,怕是要给狠狠的折辱一番才可,他们到底还是把我当成大字不识一个莽夫了,哼!”
五十一 萧如薰的对策
叶梦熊放下酒杯,严肃的看着萧如薰:“季馨,此次进京,我必为首先被压制之人,而季馨若是一个不好,也极其容易受到打压,季馨切切记住,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有人说话就听着应着,不吃请,不应访,只求尽快脱身回到宁夏重整军队,严肃边防,这比什么都重要,宁夏巡抚朱正色是个厚道人,与人为善,你尊敬他,他就不会为难你,这或许能让你过得好一些。”
萧如薰可不会这样做,他可是卯足了劲儿要去朝鲜的,算算时候,等他到了京城,差不多也有六月上旬了,朝鲜大败的消息也该传到明廷,明廷就会开始商议如何援朝作战了。
叶梦熊所担心的事情,萧如薰并不会担心,但是这份心意,萧如薰记住了,想起这位老人回朝之后郁郁不得志的场面,萧如薰的心里不好受。
“叶公所言,季馨谨记在心,只是叶公不曾为自己想想吗?回朝之后,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