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小凉一愣,转眼见暗香也是呆怔的表情,心里更是发闷,赔笑问:“儿子自己还没有娶亲,何德何能可以帮到表哥?母亲还要再考虑考虑。”
他才不要去什么芙蓉城!他的日化大业正要展开,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只为去帮什么听都没说过的表哥娶老婆!
将军夫人坐着不动,明艳的眼睛转向司香:“你说吧。”
司香躬了一躬细腰,走前半步,恭敬地对区小凉一笑:“少爷您天赋异禀,幼时就懂许多事。发未触背,便已开始调戏丫环,十二岁逛青楼,十四岁出外游历。结识的不是名妓歌姬,就是风流公子。回到府中不过三个月,已有十七个冰人上门说媒,还有五位姑娘自荐梳头,都说此生非少爷不嫁。夫人因少爷年纪还小,全打发了。姨奶奶那边怕是也有耳闻……”
她伶牙利齿,娓娓道来,把区小凉听得冷汗涔涔。虽说对小鬼的艳史已经领教过,可是冷香说的,哪有司香这丫头讲的清楚详细,不留情面?照小鬼这种惊人的招惹速度,要是将军夫人来者不拒,只怕他现在早已妻妾成群了!
“我去!”区小凉慌忙打断她的叙述。他还敢留这儿吗?那么多非他不嫁的姑娘唉!他忍不住打个哆嗦。
“嗯。”将军夫人淡淡应声,神色疲倦,似要送客。
“不过,能否让儿子多住几天再走?”
“嗯?”明艳的眼睛转向他,眼眶周围有隐隐的暗影。
“儿子上次见母亲面色不佳,像是睡眠不好。最近,我正准备制些梅花香精送母亲。您在沐浴时滴几滴,可去乏安神,比单只闻梅香效果更好,如能长期使用母亲定能夜夜安枕到天亮。”
区小凉倒不是为留下提炼梅花精油才编排出这个理由。第二次见面,他就发现将军夫人有失眠的症状。后经黄龙子劝勉,又生气小鬼瞎折腾害人,他的确萌发了替小鬼尽些孝道的想法。就算是付身体使用费吧!将军夫人毕竟是小鬼的生身之母,她可以冷淡以对,他却不可以不敬。
听了他的话,将军夫人默不做声,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末了,她微微叹气,缓声说:“也罢,你费心了。我有些乏,那天不去送你了,你自己一切当心。”说完,半合上眼睛,捻动佛珠,神色更见倦怠,似刚才对话已耗尽了她的精力。
区小凉乖觉地行礼退出。暗香深深地注目夫人片刻,低头施礼,转身跟上他。
“我娘一直这样没精神吗?”区小凉有些担心地问。将军夫人不过才三十多岁,神情竟已如老尼,实在令人堪忧。
“也不是。前些年还好,这次少爷回府,夫人才日渐憔悴。晚间佛堂的灯,常常是通夜亮着的。”暗香忧郁地回答,声音苦涩。
那时你就在不远处吧?你身上的梅香,可是在守候时沾上的?眺望那点烛光时,你胸中怀的到底是怎样的痴情?一夜夜伫立,一夜夜守望,一夜夜的灯火与佛音……
区小凉被暗香脸上的表情震动,以至忽略了他话中重要的信息。他想问暗香一些事,却始终无法开口。
暗香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一直沉浸在那个有苦也有甜的世界里,他有什么权力硬要挤进去喊醒他?
他忽然想起前世,曾读过的藏传佛教的几句经文:
……
白山过来了
黑水过来了
苦苦地等待
这命中的注定
……
很简单的词语,没有什么深奥难懂的字句,却让那时的他掩卷唏嘘不已。
那么,暗香,这就是你的注定吗?那点点梅香……
脚步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停止,区小凉回身看向暗香。
冬日的阳光苍白,没有多少热度,淡淡地投在暗香身上。他身姿挺拔,黑发乌亮,五官端正坚毅。风吹动他的棉农,灰色的衣料掀动,露出黑布棉裤。
黑与灰,黯淡的颜色,无端地令人心酸。
青砖与褪色的朱红廊柱构成的萧索背景中,暗香似个蒙灰的傀儡,没有喜怒哀乐,只是随着场景变换来来去去。
他所有的心伤,所有的心花,都只为一个人存在而已。
区小凉心里发凉,伸出手:“暗香!”
暗香见他停步不前,只管冲自己发呆,有些不解地也停下脚步。凝视区小凉酷似那人的嘴唇,他的心里暖暖的,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一同回到住处。
铅灰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乌黑,将军府里的灯笼一只只亮起来。
浅香带着大队人马满载而归,大袋的梅花堆了满院。偶尔有些梅花从扎得不牵的袋口处掉出,散得到处都是。
暗香看着那些落梅,若有所思,默默地拿个新口袋逐一拣起重新装好。
浅香几个累了一天,匆匆吃过晚饭就都去睡了。
区小凉将蒸馏锅中注入半锅清水烧开,将梅花像下饺子似地小心搁进去,盖上锅盖,然后坐在锅前,专心烧火。
暗香在一边陪他,忧郁的神情有所减弱。他发现区小凉加柴控火很不熟练,就不时帮他一把,偶尔询问几个蒸馏的问题。
区小凉随口回答,尽量讲得简单明了:
“花之所以香,是因为在花蕊、花瓣和其他部分含有能够散发香味的油份。这些油是花的精华,也就是香精。”
“咱们现在做的,就是把这些油份从花中分离出来。用水加热进行的分离方法就叫蒸馏法。”
“还有其他的分离法,不过这种比较适用于梅花。你听,水开了,可以加冷却的水了。”
“看,第三根管子里有东西流出来了!”
暗香惊异地看到有几滴半透明的水从中部的铜管出口滴落,随着加热的继续,水滴逐渐变成细流,散发着香气和热气成束流入下面的大玻璃瓶。
当半透明的水流变得完全透明时,区小凉停止加热,和暗香用布巾垫着手柄将蒸馏锅上半部打开。锅里的梅花香气散尽,成为一锅灰白稀糊状的东西。
倒掉锅中废物,清洗后注水加花,重复第一次的操作。
忙到定更,区小凉撤去火,把馏出的半杯馏出物放在干净的角落,再罩上白纸防止落尘。
第二天,四香围住烧杯,新奇地观察猜测。浅香见杯中液体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极薄,颜色金黄,下面的则颜色很浅,杯底还有少许沉淀杂物。他用手指着浅色液体,问:“少爷,这就是香精吗?”
“不是,上面那层才是。”
“什么?!你们用了十袋梅花,才弄出这么点儿?”浅香大瞪着圆眼,不敢置信地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花里的油份本来就稀少,有这些就不错了!让让嘿,我要倒油了!”区小凉拿个小瓶走过来,赶开这几个几乎要将眼珠子掉进烧杯里的家伙。
仔细地将上层的油倒进小瓶,只得了小半瓶,区小凉塞好瓶塞。
“这剩下的是什么?”冷香问,满脸困惑。
“是花汁,也有香味,不过不浓。刷在纸上做梅笺倒是好东西,你们看谁想要就拿去。”区小凉大方地建议。
“我要!”浅香上前一把抢过,得了宝似地说,“我拿回家送给我弟弟去,他刚学写字,正用得上。”说完就跑了。
区小凉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他这种临阵脱逃的行为,吩咐苦孩子冷香暖香挑水挑柴,他和暗香继续具体操作蒸馏。
几个人日夜忙碌,最后一袋花用完,堪堪得了两小瓶香精。小巧玲珑的玻璃瓶中,装着淡淡的琥珀色液体,很是可爱。
浅香吵着要去送香精,打算借机和那两个漂亮丫头调笑。哪知却被区小凉拍了几下脑袋,转派暗香送去。
暗香接过躺在棉花中的蜡封小瓶,眼神波动,连忙换了身干净衣服去了。
浅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叹口气,也不再吵闹,听凭区小凉吩咐,和另两香一块儿收拾出门的东西,准备去芙蓉城。
4.让我为你做媒人(下)
第二天一早,区小凉和暗香等走出府门,一眼就看到司香也站在门口,一身出远门的打扮。头上是块藕色包头,身披围了圈兔毛的同色披风,手里还挽个水红的小包袱。
见他们出门,司香不慌不忙地冲区小凉盈盈一礼:“少爷!”
“司香姐,你也出门啊,顺不顺路,我们带你一程?”不待区小凉回答,浅香挤到他身前嘴甜地问。
“顺路,顺着一路呢。”司香抿嘴笑,然后转头对区小凉解释,“夫人怕少爷路上没个妇人,针凿不便,派我跟着。少爷,你看,我坐哪辆马车?”
司香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瞟停在府门前的那一溜四辆大车,还有车后的花母牛,伸袖捂住嘴似是挡寒,实为掩笑。
区小凉唯有瞠目。
本来他也没料到会弄这么一串车队,可是收拾到后来,行李竟异常沉重,三辆马车无论如何都不够,所以只好再加一辆专门坐人。
那套玻璃器皿,蒸馏锅是一定要带的,谁知道这一去会耗多久?他刚刚起步的事业不能因此被无限期搁置。
冷香噘嘴拼命给他装了两大箱四季衣服鞋袜,说不知道日子,宁多勿少。暖香则苦着脸硬塞到车上两小箱饰物,说出门不能丢将军府的脸,没件饰物哪成?
走亲戚,据说还是多年未见的近亲,礼物也不能少,那边儿夫人少爷又多,暗香再装了一只大箱。
暗香的佛经衣物,浅香的零食行李,两人的兵器。四名马夫的个人物品,都是少不了的。大大小小十几口箱子,堆满了小半个院子。能把它们集中装进三辆车里,还是区小凉精心计算的结果呢。
至于那头牛,他更是别无选择。浅香听说路上的牛奶归他寻找供给,马上痛哭流涕,诉说暖香当初寻奶的凄惨,又控诉沿途穷山恶水牛长啥样恐怕都没人知道。说到后来,竟让区小凉觉得若不带上这头牛,他就是罪大恶极一欺凌弱小的恶霸了。
现在凭空又多出个司香,还是个女人,让他怎么安置啊?区小凉无奈回头,向暗香求助。
暗香倒不见为难,温和地笑着说:“不如从其他车移个大箱子到咱们车里,好歹给司香腾出个坐的地方。她一个女子,不便和咱们挤一车。”
“搬我的,搬我的!正好在边上,哎,兄弟们,搭把手!”浅香大叫着找人把他的那口大箱子抬下来,再呼哧呼哧地搬到坐车上去。
司香低头一笑,现出颊上梨窝,自行掀帘上车。
区小帘也和暗香上了车,浅香跪在车里弯腰翻腾他的箱子。区小凉靠箱坐下,暗香坐到门边。
车身一晃,马车轱辘辘驶动,丢下府门外恋恋不舍的暖香冷香。
区小凉眼望车顶皱眉出了会儿神,问暗香:“奇怪,今天怎么没人拿东西丢我?”
浅香找到要找的东西,在旁边坐下插话:“少爷刚才没见吗?暗香哥派家里人把路人都挡在了远处,哪里能打到你?”
区小凉惊喜交加,冲暗香合掌:“多谢暗香菩萨,阿弥陀佛!”
“佛曰‘回头是岸’。少爷近日安份守已,孝心大发,我自然该帮你。少爷不必多礼。”暗香随口念句佛,一脸慈悲。
“是,是。”区小凉点头如啄米,仍是感谢不断。
浅香打开一个食盒,递到他面前,献宝似地说:“别再谢了,吃块肉脯,老王的拿手绝活。”
一片片切得薄如纸的肉脯,颜色深红油亮,甜香扑鼻。盛在黑色木盒中,令人赏心悦目,食欲大增。
区小凉伸指拈了一片放进嘴里,咸甜适中,柔韧劲道。他不由赞一声,骂浅香:“刚才你是为了这个才搬箱子的吧?我还以为你真关心司香呢。”
浅香塞一片肉到暗香嘴里,自己吃得口水横流。听区小凉指责他,唔噜了一阵,大意是他的确关心司香,只是一举两得云云。
白他一眼,区小凉掀开车帘向外看。
马车已经驶出桐城,正跑在平坦的官道上。路两旁树木萧索,灰蒙蒙的。远处有小山,在清晨的雾气里看不分明。阳光虽然很好,可是寒风凛冽,实在不宜出远门。
无聊地靠回车内,区小凉懒洋洋地闭目养神。这几天忙着蒸馏,身体疲乏,随着车身摇晃,他困意上来,打个哈欠。
暗香拿过虎皮,给他盖上,说:“要走一天,少爷睡会吧。”
区小凉点头,合眼躺倒。浅香往他头下塞个枕头。
身上温暖,区小凉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听浅香悄悄地咀嚼肉脯,车轮辗在干硬的土地上,马蹄马鞭马铃的声响,寒风吹过的簌簌声。想起生活了近一个冬天的将军府,他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暗香的青草气息,浅香的松脂味儿,肉脯的甜香,皮草的味道,马匹和车外其他的复杂气味儿,在几个月前,是陌生的,现在却和他如此接近。前世已像一个做了太久的梦,遥远而虚幻。
小鬼的体味很淡,是一种焦糖的甜味。因为最近喝牛奶,又添了丝乳香。这是一种婴儿的味道。区小凉迷糊地想,踡成一团,睡着了。
中午在路上打尖,没人吃暗香准备的干粮,都抢着吃司香带的乌鱼冬笋包子。生了两堆火,大家把包子放在火上烤过后再吃,满口香滑,好吃得让人恨不能再多吃几个。可惜,司香带的数量有限,每人只分到两个,大家十分失望。司香笑着安慰他们,说有空她再做。
“是你做的?”区小凉有些诧异。
“对呀,怎么少爷不知道吗,厨房老王是我五服外的舅舅,我常去帮他忙的。”司香也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