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讶道:“想不到凝之有此识见和勇气。”
谢道韫一脸不屑之色,叹道:“二叔太高估他哩!唉!竟没有人告诉你他笃信天师道吗?每天他除写字外,便是画符箓念咒语。对他来说,佛教是魔道,而弥勒教更是魔道中的魔道。”
谢安听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谢道韫自嫁入王家后郁郁不乐的原因。侨寓江左的高门大族,不但生活腐化,连精神也不能幸免,南晋还有甚么希望呢?
※※※
三人呼吸摒止的听着上方地面上的动静,由于只是一镬之隔,纷乱的足音固是听得一清二楚,连敌人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他们打定主意,只要镬子被移开,立即全力出手,硬闯突围。
谁猜得到苻坚在长途跋涉后,仍有兴致到第一楼来,燕飞更为他不能尝到庞义的那手小菜和雪涧香而感到惋惜。
几可肯定上面的是苻融方面的人,皆因没有人为膳房的现状惊讶,因苻融的人早来搜索过,换了是刚来甫到的苻坚亲兵,不大吃一惊才怪。
当上面大部分人均穿过后门到后院查察,两对靴子踏着破瓦废铁的声音响起,逐渐接近出口。
“当!”
一只镬子被掀翻的噪响利箭穿心般射入三人耳内,三颗心直提至咽喉,幸好被掀翻的不是他们头顶那只镬子。
其中一人以氐语喝道:“不要踢得砰砰砰的,教人心烦气躁。”
掀起镬子秦兵狠狠道:“我们都不是铁打的,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今晚──”
另一人打断他道:“天王的人比我们更辛苦,听说他们已两天没合过眼睛。走吧!这里有甚么好搜的。”
足音转往后院去。
三人同时舒一口大气,离开石阶,到一角去说话。
拓跋珪低声道:“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苻坚和苻融的人个个力尽筋疲,警觉性大幅减弱,倘若我们能善用两方人马互不认识的关系,有很大机会蒙混过关。”
刘裕精神一振道:“如何利用?”
拓跋珪道:“苻坚和苻融的亲兵团各有统属,相互间并不熟悉。现在摆明负责守卫第一楼外围的是苻融的人,苻坚的亲兵自该守在楼内,所以只要我们扮作是苻坚的人,走出楼外便可通行无阻,唯一的问题是必须夺得另一套军服。”
刘裕点头称善,道:“这个可以随机应变,尽量想法子。只要摸入苻坚的人休息的地方,要多少套便有多少套。”
燕飞道:“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听听苻坚有甚么话说。”
两人愕然以对。
燕飞微笑道:“随我来!”
领两人沿墙而行,忽然从木架子取下一坛酒,道:“看!”
一根粗若儿臂的铜管子,从墙壁伸出来,尾端处还套着另一截铜管,拉出来可把管子延长,方便贴耳窃听。此时铜管末端被布包着。
两人明白过来,这种设施并非异常,乃地库密室监听地面动静的惯用布置。这类地方当然是要来避祸或收藏贵重物品之用,有了监听地面的工具,可在敌人离开后安然走出去,不致隔绝消息,而对上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只不过两人没想过这酒库也如此“设备齐全”。
燕飞解释道:“这根铜管子分别通往下层和上层正中的位置,藏在主木柱内,设计非常巧妙,自第一楼开张以来,从没有外人察觉。高彦那小子便爱在这里偷听人说话,不过是要付费的。每趟二十钱。”
刘裕哑然失笑,荒人行事,确与其它地方不同。
拓跋珪赞叹道:“庞义这个人真不简单。”
燕飞点头道:“他虽是武技平平,可是却周身法宝,第一楼就是他一手一脚建造出来的,选材采木均一手包办。”
刘裕道:“让我听听看。”
拓跋珪一把抓住他,道:“苻坚尚未到,有甚么好听的,正事要紧。”
再向燕飞道:“如一切顺利,我们可在半个时辰内回来,记着勿要喝酒。”
燕飞苦笑道:“喝两口不打紧吧!”
拓跋珪凑到他耳旁警告道:“若你扮作秦人,却是满口喷鼻的酒香,你想想后果如何。嘿!记着半口酒也不可以喝。”
说罢扯着刘裕去了。
第七章 鱼目混珠
刘裕和拓跋珪两人蹲在石阶尽处,瞧着被铁锅掩盖的出口,听着上方敌人的呼吸声。
事实上他们早猜到会遇上这种情况,试问刺客既然随时会出现,在苻坚到处,保安必是一等一的严密,膳房是进入后院必经之路,怎会没有秦兵把守?
刘裕两眼上望,耳语道:“只有四个人,还非常疲倦,呼吸重浊,至少有一个人在打瞌睡。”
拓跋珪垂头思索,闭上眼睛道:“通往第一楼和后院的两扇门都是关闭的,以免尘屑给风刮进楼内,所以风声与刚才不同。”
刘裕仍瞪着锅子,似欲透视地面上的玄机,道:“你猜守卫是那方面的人呢?”
拓跋珪道:“很大可能是苻坚的人,否则不致倦至打瞌睡,且膳房属第一楼内部,理该由苻坚的亲随负责保安,楼外则是苻融的人。”
刘裕道:“两个守前门,另两个把守后门,你猜若他们骤然见到两个兄弟从地道钻出来,又低呼军令,会有甚么反应?”
拓跋珪摇头道:“苻坚的亲随,无一不是千中挑一的高手,凭我们三人之力,又要逐一钻出去,绝没有可能无声无息下制服他们。”
忽然衣衫擦地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拓跋珪双目瞪开,精芒闪射,刘裕刚往他瞧来,目光相触,两人均生出异样的感觉,似倏地在此刻更深入的了解对方,看出对方在逆境中奋斗不懈、坚毅不拔的斗志。
刘裕道:“有人坐下来!”
接着是另三人坐下的声息,有人还舒适地长吁一口气,咕哝两句,不过却没有人答话。
拓跋珪道:“这么看!在苻坚离开前,第一楼内苻坚的人不会到膳房来,苻融的人更不会进来,否则怎敢在值勤时偷懒。”
刘裕深吸─口气道:“我希望听到打呼的仙乐。”
拓跋珪微笑道:“这种情况一开始了便难以控制,很快可如你所愿,我去通知燕飞一声。”
说罢小心翼翼避免脚下弄出任何噪响的走下石阶去也。
※※※
苻坚此时代替了燕飞,坐在二楼临街平台的大木桌旁,面对通往东门的大街默默喝着侍卫奉上的羊奶茶。听着垂手恭立一旁的苻融报告边荒集刻下的情况,与及从淮水前线传回来的情报。
长街守卫森严,所见民舍高处均有人放哨,一队巡骑正驰出东门,边荒集一派刁斗森严的肃杀气氛。
苻坚心中思潮起伏,想起自己的过去,心中充满激烈的情绪,自进入边荒集后,他清楚掌握到自己的霸业到达最关键的时刻,任何一个决定,都可以影响到天下未来的命运,所以他必须找个好地方,静心思索。
本来大秦的皇帝,仍未轮得到他,其父苻雄是大秦之主苻健的丞相,战死于桓温北伐的一场战役中,他遂子袭父职,被封为东海王。
苻健死后,苻生继位,此人勇武盖世,却是残暴不仁,尤过桀纣,以致群臣上下不满,众叛亲离。他苻坚则自幼聪颖过人,博学多才,精通汉籍典章,胸怀大志,遂成人心所向。
终于有一天他趁苻生大醉,杀入中宫,把苻生斩杀,继而登上帝位,号为大秦天王。
在他即位之初,由于苻生无道,民生凋敝,权臣豪族,更是横行霸道,在这百废待举的时刻,他破格起用汉人王猛,推行“治乱邦以法”的基本国策,不理任何人的反对,全力撑王猛的腰,甚至在一年内五次对王猛加官晋爵,令王猛能放手而为,即使是氐族权贵,也绝不留手,建立起一个清廉有为的政权,达到“百察震肃,豪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的鼎盛局面。
他一生人的成就,全赖一意孤行,独排众议而来。而他今次南伐,也是在这种心态下作的决定,而一旦决定下来的事,他永远不会改变。
苻融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据探子回报,寿阳并没有加强防御工事,令人奇怪。”
苻坚从沉思中回过头来,细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道理很简单,晋人因兵力薄弱,知道根本守不住寿阳,所以不作无谓的事,免浪费人力物力。”
苻融皱眉道:“只怕其中有诈。”
苻坚往他瞧去,淡淡道:“你来告诉我,晋人凭甚么可固守寿阳?另一城池峡石在八公山内,又被淝水隔开,寿阳只是一座孤城,假若我们昼夜不停的猛攻,它可以坚守得多久?”
苻融为之语塞,他最明白苻坚的性格,一旦形成某一想法,没有人能改变他。
苻坚目光投往长街下,沉声道:“建康方面有甚么动静?”
苻融答道:“司马曜授命谢安全权主理,谢安则以谢石为主帅,谢玄、谢琰为副将,在建康附近的国陵和历阳集结北府兵,看来是要北上迎战我军,所以我才觉得他们若放弃寿阳,是没有道理的。”
苻坚讶然默思片刻,点头道:“确是有点古怪,胡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给我传朱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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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裕和拓跋珪苦候多时,仍只有一人发出鼾声,教两人不敢冒险。
刘裕想起出口被破前的话题,凑近拓跋珪低声道:“现在我已掌握到有关氐秦大军的精确情报,找到朱序与否已变得无关重要,既然如此,我们何用冒险,待会抢到军服,扮作苻坚麾下最霸道的亲兵,岂非可已凭口令扬长而去。”
拓跋珪以带点嘲弄的神色瞧着他道:“刘兄敢否把谢玄着你送交朱序的书信拆开看个究竟。”
刘裕深切感觉看与拓跋珪之间既是并肩奋斗的战友,又隐含竞争的敌意的奇异关系,轻舒一口气道:“你是说信内另有密计。”
拓跋珪讶道:“你的脑筋转动得很快,南方自谢玄当上北府兵的统帅后,战无不胜,由此可见他智勇双全。他这样让你千辛万苦送一封信给朱序,其中当然有至关紧要的事,且不容朱序拒绝。若就表面的情况去想,我也认为朱序难有大作为,可是谢玄乃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所以我仍认为必须把此信送到朱序手上去。”
接着哑然笑道:“看来我对谢玄比你对他更有信心。”
刘裕被他嘲弄得尴尬起来,心中有气,偏又不能发作,苦笑道:“好吧!一切依你之言。”
拓跋珪忽然探手抓着他肩头,低声道:“坦白告诉你:我本来并不太看好谢玄,直至从你处知悉谢玄独排众议的弃守寿阳,立即改变观感,对他充满信心。若换过不是谢玄而是南晋任何一将主事,你道会是怎么的一番情况?”
刘裕感觉着他长而有力的手指,心中暗懔。拓跋珪看得极准,当晋人听到氐秦人军南下的消息,军中确有两种意见。一是据长江天险固守以建康为中心的城池,另一是死守寿阳,不教氐秦大军渡淮南下。而谢玄的战略是在两种意见之外,令人莫测其高深。刘裕是晋人将领中有限几个才智足以相比谢玄的人,知道谢玄用的是使敌人“不知其所攻”的策略,而拓跋珪这个外族人,只凭谢玄弃守寿阳,便看出谢玄的高明,可见拓跋珪确具过人的才智。
拓跋珪续道:“秦人善马战,骑兵最厉害是斥堠尖兵的运用,若让他们有广阔的原野发挥,北府兵岂是敌手?只有让他们陷身河湖山林交汇之地,你们才有胜望。”
斥堠是观风辨势的探子,胡人马术精湛,来去如风,可对远距离的敌人观察得了如指掌,且由于调动灵活,随时可以奇兵突袭敌手,一旦让他们在广阔的原野纵横自如,南人将只余坚守各城一途,遂陷于被逐个击破的厄运。而寿阳位处淮水、淝水等诸水交汇处,秦军攻陷寿阳后将从无迹变为有迹,骑兵的灵活性势将大幅减弱,所以拓跋珪的话是一语中的。
刘裕不得不道:“拓跋兄所言甚是。”同时想到,拓跋珪唯一的缺点,或许是他的骄傲自负和爱把人压服。
蓦地上方传来启门声。
两人给吓了一跳,听着上方四名守兵慌忙起立,他们则心中淌血,这么一来守兵们怎会再乖乖入睡。
有人在上面以氐语道:“我甚么也看不见,哈!”
接着是通往后院那道门打开的声音,那人直出后院,嚷道:“备马!”
刘裕和拓跋珪面面相觑之际,燕飞现身石阶尽处,走上来听着两道门先后重新关上,轻轻道:“我晓得朱序落脚的地方啦!”
※※※
谢安傲立船头,宋悲风垂手侍立在他身后梢侧处,河风吹来,两人衣袂飘扬,猎猎作响。
同样是秦淮河,同样是往访秦淮楼,他的心情比昨夜更要低落沉重。国家兴亡的重担子早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随着战胜或战败而来的变局更使他深感不胜负荷。
他很想找王坦之,直告他儿子的恶行,却晓得如此做非常不智。王坦之是称职的大臣,但生性护短,永远把家族的荣耀放在第一位。且最要命的是他顾忌谢玄,怕谢玄成为另一个桓温。谢安以谢石为主帅,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他拒绝王国宝参战,肯定惹起王坦之的不快和猜疑,若还向他陈说他儿子的长短,只会加深两大家族的裂痕,所以弥勒教的事必须谨慎的去处理。
谢安暗叹一口气,平静地道:“江海流是否在建康?”
宋悲风心中一震,江海流在南方是踩踩脚可令江左震动的人物。他本身武功高强不在话下,但令人敬畏的是他大江帮龙头老大的地位。
江海流崛起于桓温当权的时代,创立大江帮,手下儿郎过万,于长江两岸城镇遍设分舵,专做盐货买卖,获利甚丰,亦使大江帮势力不住膨胀。由于有桓温在背后撑他的腰,他对桓家也是忠心不二。且江海流做人面面俱圆,所以大江帮稳如泰山,即使南晋朝廷也要给足他面子。
当年桓温病死,司马曜仍不敢削桓家的兵权,其中一个主因便是江海流站在桓家的一边。到桓冲成为桓家的当家,由于桓冲支持朝廷,大江帮遂和朝廷相安无事,且纳足粮税,反成为压抑南方本土豪强势力的一股主力。
谢安一向与江海流保持距离,以免招朝廷和桓家的猜疑,现在忽然问起他来,显示情况异常。
宋悲风答道:“江龙头一向行踪诡秘,不过他若在建康,定会闻召来见安爷,安爷是不是要悲风为你传话?”
谢安点头道:“若他身在建康,我今晚在秦淮楼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