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和燕飞先后在两列酒架间席地坐下,前者皱眉道:“希望她不会那么愚蠢,两颗烟雾弹,并不足够助她逃出边荒集。”
燕飞颓然道:“希望她在此事上没有说谎吧!此女满肚诡诈,恐怕对我们的毒誓仍不满意。”
拓跋珪道:“幸好尚有两个时辰才天黑,她若要害我们,怎也该待至天黑始有行动。”
刘裕稍微放心,点头同意,道:“现在我们既知悉秦军在集内用的口令,又有两套秦军的军服,可以怎样好好利用呢?”
拓跋珪道:“留在集内的将全是苻坚的亲兵,军服有别于其它秦兵,你的军服是否管用呢?”
刘裕欣然道:“这方面全无问题。”
燕飞沉吟道:“苻坚落脚处,不出边荒集六帮总坛的其中之一,又以氐帮和汉帮总坛可能性最大,前者因为同族的关系,后者则是六坛中最有规模的。”
拓跋珪断然道:“十有九成是汉帮总坛,苻坚既爱排场又贪舒服,必然挑最好的宅舍来落脚,而苻融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心意。”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那岂非说目前我们所处之地,守卫最森严。”
燕飞叹道:“理该如此。”因为第一楼是在汉帮势力范围内,而汉帮总坛则在东门旁,敌人于此区的防卫当然特别森严。
拓跋珪微笑道:“却也省去我们不少工夫,苻坚在处,朱序也该在附近。在苻坚诸将中,朱序最清楚南晋的情况,因此每当苻坚要拟定策略,必找朱序来问话。”
刘裕精神一振,道:“慕容垂是否也在附近?若我们联系上他,他会否帮上一把忙?”
拓跋珪摇头道:“你太不明白慕容垂,若我们这样去找他,他说不定会亲手把我们干掉,以免招苻坚怀疑,一切只能凭我们自己去想办法。”
刘裕沉默下去。
燕飞道:“你们两人扮作苻坚的亲兵,设法寻找朱序。由于我熟悉边荒集的情况,比你们更有把握避过敌人耳目。只要你们事成后溜到集外,再设法制造点混乱,牵引秦军的注意,我和安大小姐便可乘机借烟雾弹脱身。”
刘裕道:“我们或可强夺两套军服回来。”
拓跋珪摇头道:“你想也不要那么想。秦人巡兵和哨岗的军兵规定至少十人成组,即使你有本事同时制服十个人,不到片刻,定会被人发觉,那时我们将更寸步难行。”
燕飞笑道:“刘兄放心,我会有自保的方法。”
刘裕叹道:“既规定十人成组,我们两个人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岂非立即教人识穿是冒充的?”
拓跋珪道:“只要我们冒充作苻坚的传讯兵,又懂得口令,便大有机会蒙混过关,这个险是不能不冒的。”
顿了顿斜眼兜着刘裕道:“刘兄思考缜密,不愧是北府兵将中出色的人才,若肯和我合作,当可在北方闯出一番新天地。”
刘裕愕然道:“你竟来招揽我,哈!现时你在北方仍是一事无成,而我们若此战大败苻坚。势将北伐有望,你道我会如何选择?”
燕飞听得哑然失笑,心忖,如非在这样特别的情况下,休想两人合作起来。
拓跋珪好整以暇的油然道:“北伐?唉!你们的北伐根本没有希望。首先你们江南缺乏骡马,军运唯有走水路,水运如果不济,只有‘因粮于敌’一途,水运和‘因粮于敌’二者,有一个做不到,就难言北伐。其次是北方不论如何四分五裂,始终是北强南弱的形势,在资源上和户口方面,北方均占压倒性的优势。”
刘裕不服道:“拓跋兄之言,令人难以同意,说到底,南朝乃中原正统,是北方汉族人心归处,亦只有人心所向者,始可统一天下。”
拓跋珪哂道:“刘兄太不清楚北方的情况,自苻坚登位,大力推行汉化和民族混融的政策,胡汉之分已逐渐模糊。北方汉人并不向往腐朽透顶的南晋,有认庙不认神的观念,谁能定鼎嵩洛的中原之地,谁便是正统。否则苻坚的步军不会大部分为汉人。现在苻坚之失,在于民族的问题尚未能彻底解决,一旦解决,北方再无民族冲突的问题。北方潜在强有力的经济和武备力量,将可尽量发挥,岂是江左政权抵挡得住?”
刘裕正要反驳,出口处异响传来,接着是沙石滚下石阶的声音,三人立时魂飞魄散。
第六章 柳暗花明
谢玄、刘牢之和十多名亲兵,由淝水西岸策马横渡淝水,这段河道两岸是宽敞的河滩,水缓而浅,最深处只及马腹。
谢玄观察东岸,河滩尽处是八公山脚一片横亘的疏林,接着是往上耸延的八公山,形势雄浑磅礡,林木茂盛。
直抵东岸,谢玄仍是沉吟不语,到勒马回头,遥望隔开达二、三百步的西岸,沉声道:“若苻坚以精骑打头阵渡江,我们的兵力根本不足阻挡。”
刘牢之道:“这个容易,只要我们借八公山居高临下之势,设置坚强的垒寨,配以强弓劲箭,擂石滚木,可教苻坚难作寸进。”
谢玄摇头道:“这只能延阻苻坚数天,他不但可分兵沿淝水绕过八公山,更可以另觅南下的途径,改为攻打别的郡县。”
刘牢之倒抽一口凉气道:“玄帅竟是决意在淝水和苻坚一决雌雄。”
谢玄断然道:“这是唯一致胜之法,欺苻军长途跋涉,体力疲累,我们则养精蓄锐,来个以快打慢,速战速决。于战前,我们利用苻坚轻敌之心,以巧计多番惑敌,牵着苻坚的鼻子走,此战必可取胜。”
刘牢之低声问道:“敢问玄帅有何惑敌之法,让牢之去办。”
谢玄道:“当我们两支大军会合后,全体昼伏夜行的移师八公山内的峡石城,觑准时机,静待出击的命令。”
北府兵分作两路,一队由何谦率领,另一队由谢石和谢琰主持,从历阳开出,加上寿阳的兵力,总兵力达八万之众。扬州可能抽调的兵员,就是这么多,是守护建康的主力。故可以说,谢玄是孤注一掷,所以,必须与苻坚在一战上分出胜负,皆因众寡悬殊,江左政权根本无力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规模全面攻防战。这不但需要谢玄的勇气。更须谢安的威望和全力支持。谢玄现在能立马淝水东岸,全权指挥战事的进行,得来并不轻易。
谢玄又道:“我们千万不要在八公山加强任何防御,免致苻坚生出戒心,还要设法令苻坚以为我们前线的军队兵力薄弱,我要胡彬在适当时机,弃守寿阳,正是此意。”
刘牢之犹豫道:“可是恰如玄帅之言,淝水水浅,难成阻挡敌人的天险,纵使我们枕兵八公山,仍难阻胡马渡江,何况──唉!何况──”
谢玄闻言往他瞧来,淡然自若的接下去道:“何况我们缺乏战马,可用者不过万匹,对吗?”
刘牢之颓然无语,敌人骑军超过二十万之众,且均是善于骑射的精锐,若没有垒寨作防御,正面渡河与敌兵在河滩作冲击战,不论北府兵如何精良,也绝撑不了多久。
谢玄现出一个令人莫测其高深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牢之立即使人在峡石城内,秘密扎制数万个草木假人,为他们穿上军服,却不要贸然竖立起来,待我吩咐后,始可依计行事。”
刘牢之一怔答应。
谢玄双目射出无比的深情,缓缓巡视淝水,柔声道:“我谢玄是否能为安叔留下千古不灭的美名,就看苻坚是否如我所料般,取这段河道渡江,我会尽一切办法,令他这般去做。”
※※※
“当!当!当!”
四门交汇处的巨型钟楼,敲得震天价响,震彻边荒集的上空,轰传大街小巷,更从破开的入口传进酒库来,变成贯入三人耳鼓回荡不休的鸣声,把沙石酒坛坠下石阶的噪音完全掩盖过去。
一时间,三人仍有点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六目交投,面面相觑。
直至钟声由急转缓,只余下一下一下直敲进人心坎的缓响,拓跋珪一震道:“是欢迎苻坚入城的鸣钟仪礼。”说罢从地上弹起来,掠过左右尽是美酒的窄巷,往出口处扑去。
刘裕和燕飞醒觉过来,慌忙追随。
出口石阶满布木块砖石破坛,酒香四逸,直滚入酒库里来,他们绞尽脑汁,精心设计的撑架,尸骨离散地展布于碎砖残垣之上,被狠心欲置他们于死地的妖女一举破坏。
拓跋珪没有停留的掠上石阶,消没在出口之外,当燕刘两人随之来到出口所在第一楼的大膳房,钟声刚好停下来,余音仍萦绕三人耳朵的小空间内。
拓跋珪手持双戟,正在其中一扇窗旁往外窥视,黄昏的夕阳从西面的窗子懒洋洋地洒进来,膳房外的天地宁静得异乎寻常,北门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蓦地“天王万岁”的呼喊声在北门处响起来,潮水般波动起伏。
刘裕闪往敞开的大门旁,往第一楼的方向观看。
膳房内,除遍地炉灶锅子的残骸和杂物外,四壁完好如初,燕飞小心翼翼的以免弄出任何声音,移往北窗,朝外瞧去,第一楼的后院静悄悄的,既不见敌人,安妖女也芳踪杳然。
拓跋珪摇头哑然失笑道:“这叫不幸中的大幸,安妖女想害我们,反给我们弄清楚外面的形势,可见我们鸿福齐天,命不该绝。”
刘裕恨得牙痒痒道:“她现在仍可以陷害我们,只要朝我们这里掷几块石头,定可惊动敌人。”
燕飞朝他问道:“楼内有人吗?”
刘裕答道:“楼下没有人,楼上则肯定有。”
由于有呼喊声掩护,三人只要低声说话,不虞被人听到。
拓跋珪迅速移动,从每一扇窗往外窥看,最后移到刘裕的另一边,而燕飞亦来到刘裕身旁,沉声道:“照我猜想当安妖女冲出石阶,刚是钟声敲响的一刻。她会误以为给敌人发现踪影。故鸣钟示警。一时情急下不顾一切遁出后门,躲往远处,到此时她纵明白过来,已坐失再害我们的良机,只好徒叹奈何,除非她敢冒险潜回来。”
蹄声响起,一队巡骑在后院墙外的长巷缓驰而过,三人虽明知敌人看不到自己,仍不由蹲低下来,好像如此会安全一点那样子。
巡兵去后,呼喊声渐敛。
拓跋珪压低声音道:“我本以为那妮子对我们的飞兄弟有好感,不会出卖我们,岂知妖女就是妖女,本性难移,若给我逮着她,我会教她后悔做人。”
燕飞知道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更清楚他的心狠手辣,不过安玉晴确是不值得同情,暗叹不语。
三人逃过一劫的心情仍未平复过来,感觉于刺激中另带点欣兴。
拓跋珪向刘裕道:“你的伤势如何?”
刘裕道:“已好得八、九成。我不论伤得如何严重,总能出乎所有人料外的迅速复元。”
燕飞讶道:“刘兄的体质肯定异乎常人。”
拓跋珪道:“快天黑哩!我们要立即决定如何行动。”
刘裕道:“我们要共进共退,一是全体离开,一是全体留下来。”
拓跋珪赞道:“好汉子!”
燕飞摇头道:“军服只得两套,如何可共进退呢?你们先换上军服吧!”
外面的光线暗沉下来,颇有点苍凉荒寒之意。这再不是燕飞习惯了的边荒集,毁灭性的战争风暴正在酝酿待发。
拓跋珪道:“好吧!我们扮成秦兵,再随机应变,设法掩护燕飞。”
刘裕默思片刻,终于同意,道:“包袱留在里面,我们到下面去更衣,燕兄在这里把风如何?”
燕飞点头同意,待两人钻入地道,守在门旁。
“唉!”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年来平静的生活,忽然化为乌有。
正思忖间,皮靴踏地的声音从第一楼大门外轰然响起来,燕飞骇然下探头一看,立即心中大叫不好,一队近二十人的秦兵,竟朝向第一楼来。
其中一个带头的以氐语吩咐手下道:“给我仔细搜查,天王立即要来哩!”
燕飞更是大惊失色,人急智生下往后退开,从地上捡起一只只破了一个缺口的大铁镬,跃进地道去,再以铁镬封着出口。
正在石阶下处穿上秦兵军服的拓跋珪和刘裕停止动作,呆若木鸡地瞧着他。
三人只有耳朵仍在正常操作,听着地面上的足音,只能希望老天爷有始有终,好好地保佑他们。
※※※
建康城,乌衣巷谢府忘官轩内。
谢安和谢道韫坐在一角,点燃一炉上等檀香,喝茶说话。
谢安已多年没有和谢道韫这般促膝交谈,自她嫁入王家,他们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只有在喜庆节日,才有欢聚的机会,不过在那种场合,说的只是家常闲话,难作深谈。
每次见到自己这个才气横逸的侄女,总感到她心事重重。他有点怕去问她,亦有不知从何问起,知道又如何的无奈感觉!
今天终忍不住道:“凝之对你好吗?”
谢道韫垂首避开他的眼光,轻轻道:“还算不错吧!”
谢安知道她不愿说出来,暗叹一口气,道:“有关弥勒教的事该是非常秘密,我便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凝之如何知悉此事。”
谢道韫轻轻道:“他是从国宝处听来的,二叔竟不知国宝曾三次到洛阳去见竺法庆吗?”
谢安苦笑摇头,暗下决心,即使王坦之亲来说项,他也不让女儿回到王家。王国宝此子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若非看在翁婿仅余的一点情份,纵使有司马道子维护他,谢安亦会使尽一切手段,把他除去。
沉声道:“凝之一向与国宝关系不错,因何会把此事告诉你呢?他难道不怕道韫向我揭露吗?”
谢道韫现出苦涩的表情,垂首轻声道:“他正是要道韫转告知二叔,好阻挠弥勒教的魔掌伸进建康来。照他的观察和试探,国宝已成为竺法庆的传人,这方面的事情国宝藏得密密实实的,除凝之外再无人晓得。唉!有皇上和琅琊王在后面撑他的腰,纵使有人知道又如何呢?”
谢安讶道:“想不到凝之有此识见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