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走到庄上,来安和他媳妇子已是住在庄上了,听见月娘到了,慌忙接进屋
里坐下。月娘看见三间草房偏安着单扇门,当门一条土炕支锅,倒锁着两间,内里
柴草堆满。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
也不言语。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要歇,只落得一条布被,亏了玳
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
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题。
玳安、来安俱在间壁寻宿。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
见来保盗财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炒闹,把当铺费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
出,在庄上居祝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动他的财物。
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
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
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不见金银,此心不死。
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间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河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
老头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
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
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
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
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
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来,只自下老冯看守孝哥。一
行人到了城已是已牌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
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搂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
有二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傍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
湖石下,埋着一个磁坛,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煦煦、黄烘烘、白灿灿好少东西,
不知是甚么物件。
正是:
众生脑随,造化威权。得之者生,排金门,人紫闺,布衣平步上天梯,失之者
死,遭鞭朴,受饥寒,烈士含冤排地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
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土囊空,淮阴侯难消五日饿。呼不来,挥不去,
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炉中锻炼千千火,世上纷争
种种心。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徐金,喜的来安、玳安手忙脚乱。一半
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月娘
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
过世老公的,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人贴身衣内,漫漫出
宅,寻旧路口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孝哥接进屋去不题。
却说来安、玳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和玳安商议:“这些财帛洁该
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勾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
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只不答应。又走了二里,来安就坐在路傍小解,树下歇息。玳安见来安被
包着匣子住下了,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
将来,叫声:“老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走一步也好。”玳安二人站住了
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鹰步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在那
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
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么东西,玳安答道:“空宅子
里还有些破家破伙的,抬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
还有好东西哩!”说着话走了一里多,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伏耳说
了许久话,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
了庄上,天已昏黑。
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
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开放里间壁子锁,将这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绵花、破瓮、
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
提起,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过世你爷恩
养恁一场,只撇了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牺惶泪下。
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是夜晚景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
大家吃了一炮。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题。
有诗为证: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
东邻窃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旁谁肯返遗金!
由来鸩脯难充炮,割肉填还苦更深。、
这诗单表《感应篇》中后四句,单说取非义之财者如漏脯救饥、鸩酒止渴,非
不暂饱,死亦及之。看官听讲:这漏脯出在广东地方,专以下蛊在饮食里,或是蛇
蛊、虾蟆蛊、水蛙蛊,各样毒物取来,用了邪术怪药捣为细未,使人吃了。
到那药发的日子,那些毒虫活了,把心肝五脏吃个稀烂。那鸩鸟出在外国交趾
地方,有一样鸟的翎毛放在酒中,一饮即死。所以王莽鸩杀殇帝,曹操鸩杀伏后。
古来臣子惧法,也有带着鸩羽自己服毒的。所以说漏脯、鸩酒不能充饥,就如图别
人的财物不得成家养子孙一般。那《感应篇》中又说,横取人财者,计其妻子家口
以当之,渐至死丧,若不死丧,即有水火盗贼、遗亡器物、疾病口舌诸事以当妄取
之直。这几句分明把天道循环说的活现,人谁肯信?即如董卓的邵坞、石崇的金谷
园、珊瑚树、元载的八百石胡椒,俱古来横财的样子。且休说养子孙,那有个活到
老的,如今阴司添了速报司,所以王法日严。休说是士大夫宦海风波不可贪图苟且,
就是这些小人,每每犯罪流口外,在宁固塔,那一个衙蠢土豪是漏网的?市井小人
骗诈得几百钱,打夺得些须物,忽然疾病取药费了,忽然口舌官司费了,他不知暗
地填还。原是割别人的肉贴在脸上,如何长的起?反似尘沙眯目,洗净才明。那些
妄财费尽,疾病也就好了,官司也就完了。如此小事,常常见过,可以喻大。今日
说吴月娘取出金银付与二仆,因何说此?只因此项金银来路不好,原是西门庆受的
苗青杀主劫财之赃。因苗青事发,被家宣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时苗青在
临清开店,就以三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打点官司,西门庆把金子昧了,只以千金
与夏提刑平分,出脱了苗青死罪。现在扬州做盐商,称苗员外。至今杀人贼子漏网,
主命含冤。你道这项财公道不公道?今日月娘取出来指望养身防后,天理岂有容的:
把道学话不题,且说本传。那来安用烧酒哄醉玳安,天有一更时候,即取了一杆朴
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访张小桥说话。那张小桥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来安要来,
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等他。忽听狗叫,小桥迎出门来,把来安约在屋里东头一
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来安说:“且休吃酒!”就把这吴月娘取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