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尘也沾了光,那些官员个个都是些人精,见他是太子伴读,与太子寸步不离,更是殷勤,少谁也少不了他的一份。这不过半月,苏晓尘觉得自己的腰都粗了。
太子李重延这一路皆是一副储君的架势,每过州府见了官员都要装模作样问上几句民生民情。
官员们看他年轻,猜他不经事,凡事都挑面儿里好看的说,哄得他开心也就过去了。不料太子虽然没什么经验,自小长在宫里,察言观色却是老手,猜到了官员的心思。怎奈自己肚中确实见识不够,与官员说话说不到实处。一想到此时倒也罢了,待到了太液城若也被小觑了去,岂不没了颜面,心下颇为闷闷不乐。
身边随行的礼部官员里有一个的老生,名唤荀圭,看在眼里,趁机附上来悄声说,殿下,此事不难。
“使团中随臣有文有武,倘若每日傍晚时分开设讲坛,每次选数人谈天下事,待到了碧海国都之日,学问必能大有长进。”
“荀大夫此言甚好,那就请荀大夫操办此事吧。”太子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个办法。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荀圭年岁虽长,位居不过礼部中六品的一个主事,拼得几十年资历才博得叶知秋平日里客气称他一声荀大人。如今荀大人变荀大夫,还是承太子金口。荀圭听得眼中放光,瞬间觉得自己是大器晚成四个字的最好诠释,精神抖擞地领命就去了。其实太子就是信口一说,哪里就当真了。
在“荀大夫”的辛勤奔波下,讲坛开设得很顺利,为示礼贤爱学,太子下令有意者不论身份,皆可入帐听讲。其实哪里有那么多人爱听,不过是给太子凑个趣儿,说的也都是些风土人情,无关紧要。太子眼见才第一日讲坛就要沦为茶话会,哭笑不得,一眼瞥见苏晓尘在侧,令他另开题目重讲。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六章 三分
众人一见出场的是太子伴读,墨叶衫青玉冠在身,又听说是右太师高足,还未听讲,便喝彩起来。太子一见众人捧场,也十分得意,伸手示意安静。
众人顿时都收了声,屏息而闻。
苏晓尘领命正坐,向众人做了一礼,朗声清吟道:
“天下之事,风云万变,过往将来,终入史册。是以读史方可知经纬,通古方可博今朝。在下才疏学浅,今日便略说一说这天下之势。今日诸位中才高之人遍座,如在下所谈能抛砖引玉,得闻高见,更为幸事。”
一时间,倒茶的小婢也都停了手,听他继续说道:
“自有史书记载,皆知天下神州,一分为三。以绝凌山为界,自西向东,延绵万里,山北称北疆,山南称南域。绝凌山顶终年冰封,常年雪水消融汇流成河,大小支流过百,最终流入瀚江。瀚江自北向南,奔流入海,将绝凌山以南的南域之地一划为二,以西是我苍梧国,以东便是碧海国了。我苍梧国自高祖建国已历经四代,君仁臣智,国泰民安,近百年来鲜有战事。全因昭仁帝、钦文帝与当今圣上心怀慈悲,皆仁德之主也。”
众人听闻纷纷称是,太子微微一笑,心想:“好一个君仁臣智,既点了慕云家的功劳,又没太夸你老师,算你有分寸。既然说到我李家的事,我可得露一脸,显我李氏皇裔的才识。”于是接过话头道:
“苏学士所言不错。想当初,我高祖皇帝只是前朝的一个节度使,所辖不过一州七郡。但以仁为先,义为纲、信为本,区区数年便得一方百姓拥戴。后朝纲大乱,诸侯纷争,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时,多亏我高祖举仁义之师,各路豪杰慕名而来,齐聚幡下,一路势如破竹,攻城下地。仅三年即荡平贼寇,一统大业,实是天命所归。”
“荀大夫”在座下听得热泪盈眶,扪掌大呼:“太子圣明!我苍梧国能有太平盛世,皆因高祖仁义啊!太子好口采,真得昭仁帝遗风啊!”众人纷纷又凑趣,说得太子脸上如沐春风。
苏晓尘心想,得嘞,智冠天下的慕云氏来投,也被你说成是慕名而来,当下只笑了笑。
春风拂面好一会儿,太子伸出手止了赞叹声:“各位谬赞了,其实这本国的事情,想必在座的都耳熟能详。不如请苏学士再来说说别国之事。”
苏晓尘领命,继续说道:
“绝凌山以北是北疆,皆为大漠苦地,戎狄大小部落众多。约百年前,有一大族,首领名唤忽骨尔,天生神力,力战八方,统一了整个北疆。忽骨尔随后建了伊穆兰国,定都沙柯耶城,且自立为国主,称忽骨尔?鄂浑。
见众人不解,解释道:“哦,鄂浑是伊穆兰语,就是国主之意。”
又接着说道:“忽骨尔又拜族中长老温弥为大巫神,辅佐国政。因国内土地贫瘠,却铁矿遍野,故而擅锻造而难温饱,虽国土辽阔,惟靠打猎游牧为生。”
“就是一群蛮子,未开化的野人。”忽然有人低声说了一句,立刻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神色中极是鄙夷。
苏晓尘听了,心中有些不快。当年佑伯伯和他讲伊穆兰国时,曾说过历任国主的事迹,并非世间传言的只是茹毛饮血之辈,而都是有才有识的人物。
佑伯伯曾说过,伊穆兰地处荒漠,风沙肆虐,极难筑城。可国主忽骨尔不仅有蛮力,还有巧思。为阻无休无止的漫天沙尘,他竟然把国都建在了地下!不仅如此,他还挖通了地下的水脉,温泉,引到城中地势低处,灌溉取暖。又造出大大小小的池塘数千,连通地面,采日光入地下。任它地上狂风呼啸,地下却是温暖如春,鸟语花香。单是筑城一事便已如此,伊穆兰人的才智可见一斑。反观我苍梧国人偏安一方,坐井观天,实是堪忧。
太子见众人状,轻咳了两声,开口打了圆场:“这伊穆兰国的事儿苏学士也讲了,但既然咱们这次出使碧海,还请苏学士再来讲讲碧海国的事吧。”
苏晓尘看了看四下在座的,显然都对伊穆兰国之事兴趣索然,不由暗叹佑伯伯担忧的坐井之徒竟如此之多,心中生出几分不乐意,又不好明着拒绝,便说道:“在下口拙,如今碧海国公主殿下在此,怎好班门弄斧,不如请公主殿下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如火如荼的马屁声中,银泉公主朱玉潇带着两个婢女进帐已不声不响地坐在某个角落里有一会儿了。
朱玉潇听苏晓尘这么说,徐徐起身,环视众人,并不行礼,只是唇角一笑:
“秋夜漫漫,我不过是来听几句打发时间,并不想扰了诸位的兴致。”
太子道:“还望婶母莫要推辞,你我皆皇族,于他们是国事,于我们却是寻常家事一般。婶母不开口,他们哪里敢议论。”
朱玉潇听了,觉得很有几分道理,便点了点头道:“也罢,那我便说几句,不成文章,有负清闻。”
“我碧海国境,千湖万岛,三分土,七分水。若论水域,比那伊穆兰国还要辽阔。自古子民,多以渔耕为本。想数百年前的碧海,无国无君,一岛一村,自治自理,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商贾盛行,舟曳往来,岛村之间便有了商行。大小商行多了,又结为盟,称为商盟。商盟之间虽以利为先,但能立足百年的,皆以信为本,以和为贵,遇事皆可两下商议,唯独屡生事端争执不下的,便是各商盟之间商币与度量的不一了。”
朱玉潇嚥声清婉,宛如珠玉落盘,众人皆听得入神。唯有太子不解商盟何意,也只能佯装听懂了,正襟危坐。
“那时出了一位奇女子,长袖善舞,慧识人心,又多钱善贾。正是这女子辗转于各大商盟,共谋商币度量一统之策,以图一劳永逸。此举前后奔波数年,终于百年前,汇我碧海八大商盟共聚太液岛,统一了商币和度量。为图长治久安,各商盟合盟为国,称碧海国。既然有了国,便不可无主。众人皆感这奇女子的功劳,共举她为女皇,世称开国明皇,便是我的皇祖母。”
众人不禁私下一阵暗赞。
只见朱玉潇反倒神色淡然,继续说道:“随后,她老人家又将太液岛、太清岛、太瀛岛以宫墙相连,筑城池,建楼阁,三岛环一,赐名太液城,城下再兴土木,是为太液国都。想她老人家建碧海国,未动一兵一卒,可谓古往今来无一人能此。”言毕,众人已是交头接耳纷纷点头称奇。
太子听到“古往今来无一人能此”,不由眉头一挑,心有不服。“荀大夫”本就是主张太子车辇先行的那一派,此刻瞧在眼里,很是想替太子讨些颜面,因常年行走礼部,知道些碧海的事情,便故意出口问道:
“听闻贵国皇统传女不传男,可是有什么典故?”
朱玉潇叹了一口气:“此事也是国之不幸,我碧海男子,自古以来多不寿,年过四十便血亏力衰,举国上下鲜有寿过五十者,女子却极其长寿,年过七十者比比皆是。明皇为保国祚,便定下了皇统传女不传男的国策。”
太子听了,不由想起李氏族中也有因近亲结姻致智亏之症的事,却不知碧海这男子不寿是什么原因,总归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不由默然。
众人察言观色,以为他伤感碧海男子不寿之事,也都跟着默哀似的作悲苦状。只有那曹将军的反应慢些,又耿直得很,忽然问:
“那碧海国没了男人,谁来当兵啊。”
“我碧海那时几乎没有兵士。”
“没有兵士?那打起仗来怎么办?”曹将军瞪大眼睛一脸茫然。
“所以才有那毒金之战……”朱玉潇似乎想起了一些尘封了的往事,脸上不太自在,她转向苏晓尘:“尘儿,你慕云伯伯教了你不少,你是最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就替我说吧。”又转向太子,“有些乏了,太子殿下见谅。”言毕,根本不理会太子是否回答,只略一颔首,便飘然出帐去了。
朱玉潇前脚刚出门,后脚众人就把眼光齐刷刷地投向苏晓尘。
毒金之战?
苏晓尘搔搔脑袋,说:“……可这还得先从伊穆兰国说起。你们听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