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见叶知秋身后的苏晓尘,脸上现出几分喜色,向他招了招手。苏晓尘起初还拘着形儿,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不敢说话,见慕云佑朝他招手,乐得立时忘了叶知秋的嘱咐。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下,捧住慕云佑的手道:“佑伯伯,孩儿可算见到你了。”
慕云佑伸手去摸苏晓尘的头,却有些够不到,喃喃道:“你是又长高了……我苍梧子弟的身形大多短小精悍,如尘儿这般伟岸的还真是少见。可谓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啊。”说完脸一沉,又问:“这些日子里功课如何了,可有贪玩只顾着骑马去了?”
苏晓尘乖巧地把脑袋一缩,说:“孩儿虽然喜爱骑马,但决不敢耽误佑伯伯交代的功课,之前您传给孩儿的《百战策论》已读到下卷,遇上好些疑难的地方想问,舅舅说伯伯需要静养,不得扰了清神,孩儿便只好先窝在肚子里。”
“哦。是什么疑难,且说来听听?”慕云佑久未与苏晓尘讲经谈略,显得饶有兴趣。
苏晓尘张口诵道:“孩儿读到‘夫军成於用势,败於谋漏,饥於远输,渴於躬井……’”忽然闻得舅舅叶知秋咳嗽了一声,登时醒悟是不让他再念的意思,于是看看叶知秋,又看看慕云佑,口中声势渐微。
慕云佑一怔,顿时笑了,说:“尘儿且等伯伯与你舅舅说完正事再细细听你说。”转头向叶知秋正色道:“今日请叶大人来,不为有他,是想商议此次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之事。”
叶知秋正坐一揖,“不知太师有何见教。”
慕云佑缓缓道:“碧海国与我苍梧国一衣带水,世代交好。近几十年来,为共拒那伊穆兰国,更是唇齿相依,互为倚仗。自开朝以来,每五年都会互派使节以示贵和。此次圣上命太子殿下亲率使团前往,不比往年,大有继往开来之意味,满朝上下都极是看重。奈何我体力不济,出使一事都托付于左太师,圣上数次派人来垂问,我竟一问三不知,实是惭愧。”
叶知秋闻言,温言相慰道:“太师言重了。这些年,太师为了政事殚精竭虑,才抱恙在身。当下还须安心静养为要,此事左太师已有吩咐,他命下官将赠礼之数比往年翻了一番,又将使团随臣人数增至七十二人,以示圣意。”
“叶大人办事向来严丝合缝,无不放心。”
叶知秋听着慕云佑的语气似是意犹未尽,轻声问道:“太师可觉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并无…”,慕云佑摆摆手欲言又止:“只是…内人近日听闻出使碧海,偶有提及思乡之情……”
叶知秋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回道:“银泉公主殿下本就是碧海国当今圣主的御妹,远嫁我苍梧国二十四载,虽然与太师琴瑟和鸣,但心生思念是再人之常情不过的事了。若太师觉得妥当,下官明日便上奏圣听,请公主殿下也加入使团同行,探望母国。”
叶知秋行走礼部二十余载,对此中缘由心如明镜。当年伊穆兰国挥师南下来犯碧海,势如虎狼,多亏了慕云氏所出的金山之策助碧海国退敌解围。碧海国为答谢示好,将银泉公主下嫁慕云佑,媒妁之人正是叶知秋。
省亲之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入了出使碧海的使团便是公干,事关国体。慕云佑与银泉公主既是夫妻,对此事理当避嫌,他平日为人极是谨小慎微,想来不好上奏,更不好议于朝堂,所以请自己到府中来叙。
想到这里,叶知秋不禁一笑,其实慕云佑贵为太师,何至如此。若是换成他弟弟慕云佐,怕是一纸文书差人直递到礼部着令立办了,哪里还啰嗦这些。
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二章 银泉
慕云佑见叶知秋应承得爽快,哪里知晓他心里的这些念头,只觉自己的一桩心事已了,瞧着苏晓尘也是欣喜,脱口而出:
“不如,再加一人。”
叶知秋顺势望去,苏晓尘尚懵懂不知。
慕云佑道:“咱们也老了,有些事是得交给孩子们试试手,尘儿天资聪颖,缺乏的只是历练,又和太子殿下年龄相仿,路上正好做个伴。”
叶知秋心中暗喜,嘴上却说:“只怕小儿顽劣,一出门没了约束,生出事端来。”
慕云佑摆了摆手,道:“已是十六了,岂能再束手束脚,反而坏了气度。男儿当以责为律,以任为束,方可成长。尘儿,我明日便让左太师奏请圣上封你为太子伴读,赐墨叶衫青玉冠,随使团同行,你当好生陪伴太子殿下。”
叶知秋一听,登时起身下拜,口说:“小子怎受得太师如此厚爱。”苏晓尘不明就里,总之也赶紧顺势跪了。
苍梧国科举殿试前三甲者,皆按例御赐衣冠以示殊荣,首甲赐银叶衫银麟冠,次甲赐墨叶衫青玉冠,三甲赐碧叶衫白玉冠。苏晓尘无职无试就得了衣冠,这在历代都算是少有的殊荣。
慕云佑抬手示意苏晓尘起来,笑着对叶知秋说道:“我知道叶尚书洁身自好,朝堂上也是独来独往,向来不爱与大臣们拉群结党,却还愿意时不时地将尘儿送来与我作伴。这些年着实解了我不少的忧思,实是要多谢你的心意,让我这无子之人也能偶享天伦。”谢辞之间神色却渐黯然,不由又唏嘘自叹道:“你到底是有福之人,虽和我一般膝下无儿,可有尘儿陪着,要强过我许多。”
叶知秋慌忙回礼道:“太师言重了,下官确实是性子孤僻于人寡淡,平日于诸位大臣多有失礼之处。但当年瞧着这孩子与太师第一眼便那样投缘,下官于心中也是欢喜得很。晓尘虽是孤儿,不过心思聪颖,承蒙太师指点他这些年,已是他莫大的福泽,如今何来言谢?”言毕向苏晓尘使了个眼色。
苏晓尘会意,又忙着跪下去磕头。
慕云佑呵呵一笑,摆手止道:“好啦,快别磕了。你这个舅舅,就是礼数太周全,你若一味听他再磕,头就要晕了。如今天色已晚,这会儿把你们叫来,就一起吃个饭吧。”转身问道:“去问问公主,桌席可备好了?”下人应道:“公主说了,只等老爷堂间茶毕,那边就上灯传膳。”
叶知秋忙推手道:“太师厚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家中还有一房亲戚远来探望,不得不回去招待,还望恕罪。”
“也罢,那你就先去忙。”慕云佑知其性子孤僻,眼见是托辞,也不戳穿他,顺势说道:“那就把尘儿留下,陪我说说话再回去。”
叶知秋应了一声,兀自去了,留下苏晓尘喜不自胜。慕云佑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招呼道:“好了,这下你也不用拘着了,先陪伯伯吃了饭,再把你那‘败於谋漏,饥於远输’讲与我听。”
又压低声音说:“若讲得好,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苏晓尘几乎笑得要跳起来,他从小最爱的就是这个佑伯伯,虽然举国上下都对他唯唯诺诺,但自己眼中,永远是那个慈眉善目的佑伯伯。小时候佑伯伯还常常教习他读古书习经略,近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自己从小没了父母,舅舅虽然每日都在身边,但诸多管教,让他很有些想躲着。反倒是在佑伯伯这里,常常可以畅所欲言,谈得海阔天空。今天机会难得,一定要和伯伯聊个够!想到这里,少年脸上已是笑逐颜开,一片红晕。
叶知秋出了太师府上了马车,车中已多了一人,他却不惊不乍好像全然没瞧见,待走出五里开外,才缓缓开口问道:“何事?”
那人身形矮小,披着一袭乌黑的斗篷,遮着颜面,只露鼻口,低头答道:“叶大人,万事已皆具备,待使团的车队过了瀚江,一入碧海国的滨州地界,便打算动手。只一件事有难处,听闻此次使团护军人数甚多,若要正面强攻,怕是难免要留下痕迹。还望大人能推波助澜,助我等成事。”声音娇小尖细,宛如女童一般。
叶知秋笑道:“你们倒消息灵通,此次出使团的护军人数足有两千,皆是淞阳大营的精锐。你们的弯刀再厉害,若要正面硬劫,莫说必留痕迹,连胜负亦未可知。”言毕,沉思了片刻,又道:“你可带话回去,滨州的北面有个落英湖,你让他们伏在那里出手便是,护军之事我自有主意。万桦帝都人多眼杂,你且去吧。记住,事情成功之前,你不要再来了。另外,还有件事,苏公子此次亦是同行,你知会一声。”
那黑衣人听闻一怔,随即轻笑了一声,道:“公子终于要来碧海了么?我一定速速禀报。那如此,便有劳大人筹谋了。”
过了一会儿,轿中又只剩下叶知秋一人。
太师府蓼荫厅中,明烛高照,白夜如昼。
厅堂四方宽敞,正中是一张葡萄纹嵌理八足束腰圆桌。桌上已备好了冷碟数盘,绿的是莼菜卷莲子,黄的是嫩姜拌马蹄,紫的是指茄绞甘蓝,还有几盘清爽小菜,也都是夏末初秋的时令,用一水儿的月白瓷盘托了,虽然瞧着素净,从菜色到皿样无不上品。
两侧站了一地的奴婢,各个垂手躬腰,屏息而立。桌旁坐着一位华服贵妇,盘着高高的发髻,插着一根赤金的步摇,柄端上镌着一朵七角兰花,正是碧海皇室御用的徽纹。那贵妇瞧着年龄大约四十七八,怔怔地盯着烛火跳动,似是心事重重。
忽的一阵衣衫窸窣声,一个老丫鬟疾步走到贵妇身旁附耳道:“公主,大老爷来了。”
话音刚落,下人们已搀着慕云佑入了厅来,苏晓尘紧随其后。那贵妇立刻收了脸上的愁容,但并不起身,只是转头颔首一笑:“老爷怎才来,教我好等。”
慕云佑坐定陪笑道:“公主不要怪我,为出使碧海的事与叶尚书多说了几句。明日他自会奏明圣上,请公主随团而行。”
银泉公主乃是碧海国第二代明皇的次女。其姐姐金泉公主二十年前即了国主之位,称第三代明皇,与她乃是至亲的姐妹。当年银泉公主嫁入慕云氏族,入府后称慕云佑为老爷。但到底是身份尊贵,慕云佑对她不敢怠慢,仍以公主相称,公主也不以为意,二十余年下来,虽然“公主”和“老爷”这两个称呼不搭调,俩人也习惯了。
听到出使之事已定,公主明显脸上有了喜色,问道:“既是叶尚书肯行此方便,你又让我先备下酒席来谢他,怎如今反倒不见他人?”
慕云佑嘿嘿了一声,说道:“我是出言留他了,不过叶知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素不爱与人来往。他既然肯答应帮这个忙,早早回府倒也不易入人耳目,两下都是好事。”
公主哦了一声,脸上盈了些笑意对苏晓尘点了点头说:“那尘儿今天便替你舅舅多吃一些。我这里还备了一些点心,回头一并带回去,替我好好谢谢你舅舅。”
苏晓尘忙应了。慕云佑在边上打趣道:“尘儿也是许久未见,他舅舅今天又解了你的思乡之愁,你只给些点心也未免小气。”公主显然心情极好,笑了起来:“这有何难,尘儿想要什么珍奇的物件儿,只要他想得到,我碧海还算给得起。”
慕云佑摇摇头道:“谁不知你碧海国富甲天下,多得是奇珍异宝,这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