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们转到了我栖身的禅房,我紧盯着门口,首先进来的是一个白衣锦缎、美髯飘洒、面目白净、身材硕长、似个教书先生般的中年人;其后是慕容致情,走在最后的是个圆头圆脑、模样憨直、身体粗壮,但又不显愚笨的汉子。他们年纪相仿,但前者显得稳重,后者显得鲁莽,慕容致情却显得浮华。他们看到了我,未等前两个人开口,第三个人快嘴地说:“大哥,这儿躺着个人。”
前面的人点了点头,我想他就是东方闪烁了,那说话的自然是南宫长胜。慕容致情斜眼看了下南宫长胜,那神色仿佛是在说:“谁不知道?要你多嘴。”而慕容致情再回过头来仔细打量我时,就象打量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没有认出我来,是因为我变得太丑了。
“这位小兄弟独自在此吗?”东方闪烁向我打着招呼,等了半天不见回答,而我的眼睛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不免有些奇怪。
“小家伙,我们大哥问你话呢!”南宫长胜忍不住喊道。
“他或许是个哑巴。”慕容致情搭讪了一句。
“你可曾在此看见过什么人进来吗?”东方闪烁接着又问:“如果有,你就点点头;如果没有,你就摇摇头。”
我依然无动于衷。
“这小子是不是有病?”南宫长胜凑上前来,惊叫道:“嗬,这一身疱疮!怎么还有血?”他也看到了那两块未全干的血迹,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摸。
“三弟小心!”慕容致情在后面忽然喊道,吓得南宫长胜忙又缩回手来。只见慕容致情从头上摘下一根银簪,在血里沾了沾,又拿了出来。“变黑了。”南宫长胜的脸马上变了,连我也大吃一惊。
“怎样?”慕容致情得意地道:“我老弄毒的人还能看不出来?不然只怕你这只手已经废了。”
南宫长胜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又是后怕,又是羞愧。
“老三太粗心了。”东方闪烁在旁边安慰着:“如果看到这炕头上的死老鼠,他也不会如此行事了。”
是啊,这老鼠是吃了我的肉才被毒死的,刚才那个老头子没有说错,我的血里有毒。哦,我的血里有毒,不,是“秋月浑”中了毒,秋月浑哪秋月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身体里流着带毒的血,还能活到现在。
“这小子也是中了毒。”东方闪烁盯着我道:“老二,你是个施毒的行家,你可识出他所中的是何毒?”
慕容致情这才走上前来,用一根棍子仔细翻弄着我身上的水泡:“他中的毒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只怕是无药可救了。”说着,又从身上摸出个小瓶子,打开盖来,弹了些白色粉末在炕上那块未干的血里,一股烟袅袅升起,伴随着还有一种独特醉人的酒香。慕容致情的脸变得涮白,汗水滴滴漫上额头,连忙退到了一边。
“怎样?”东方闪烁急忙问。
“大哥,不说也罢!”
“贤弟何出此言?”东方闪烁不解地问。
“即使说了也无计于事,反倒添些忧心。”
“二哥如何这般吞吞吐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这般躲藏?”南宫长胜不耐烦地问道。
“好,我只提个醒。”慕容致情无奈地说:“你们可曾记得老头子说过的一件事?”
“何事?”
“黑寡妇!”
蓦地,三个人都不吱声了。
他们说的那个老头子是谁?这个黑寡妇又指得是什么?让这三大世家的首领如此惧怕?这又与我有何关系?与秋月浑的中毒又有什么关联呢?
☆ ☆ ☆
这所山寺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月清和尚背着一筐草药首先走了进来,一眼便看到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个人,愣住了。接着,在月清和尚后面进来了一位神态精矍,须髯飘飘,仿佛神仙一般的老和尚,我猜想这一定是月清和尚的师父一尘长老了。
果然,那一尘见到屋里的人便双手合什,打了个嵇首:“贫僧一尘,不知诸位施主到此有何贵干?”
东方闪烁赶忙跨前一步,先是通报了姓名然后解释起来:“我兄弟三人因追一逃脱的大魔头至此,并未敢擅动!”
“哦!”老和尚应了一声,问道:“可曾找到?”
“尚未搜寻,只等寺主应允。”
“哼!”一尘不高兴地应了一声:“敝寺只这么一点地方,施主自己搜寻罢了!”是的,令谁也不会相信这三个人说的是实话,这本来就是个不大的地方,要搜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明白老和尚的猜测,当下致歉道:“我兄弟三人多多讨扰了,谅那魔头也不会躲在此处。”
“施主请便!”一尘淡淡了回了一句,象是逐客令。
“只是有一件事,我想请教长老!”东方闪烁又道。
一尘并不介意地道:“但说无妨。”
“这炕上的小子可是寺中之人?”东方闪烁问。
一尘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道:“此乃小徒从山下救起,当时,他已昏迷。”
“可知他得的什么病?”
“老纳并未看过。”一尘奇怪地望了东方闪烁一眼,问道:“施主似乎对此人十分关心,不知可认识他?”
“不!”东方闪烁忙道:“我只不过看他的病情古怪,这才相问,不知长老可允许我们在此看长老为之治疗?”
“哦?”一尘仔细地打量了这三个人一遍,知道不是坏人,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一尘先是很认真地为我检查了一遍全身,这才命令小和尚用他采来的一些药配制成比例,倒入大锅里煎熬。过了一段时间,月清已经烧开了一桶药水提进屋,倒在事先备好的大木盆中,然后为我脱光衣服。虽然我有些害臊,但这身体并不由我掌握,就这样被放进了木盆中。一尘亲自动手,和月清一个洗上,一个洗下,身上的水泡被这滚烫的药水一泡,马上瘪了下去,一个个都破裂开来,水很快被染成了黑色。于是又换了一盆水,又黑了;直到换上第三盆水,那泡才全消了,皮肤也舒服了许多。
一尘长老为我擦着脚,忽然面对我的左脚掌发起了愣,他的脸色变了变,这没有逃过东方闪烁的眼睛,忙问:“难道有什么不对吗?长老!”
“没有。”一尘放下我的脚,用干布为我擦干身子,重新把我放到炕上,先是摸脉:“奇怪!”他道。
“如何奇怪?”东方闪烁问。
“从他的脉象看,他早就已经死了,但此刻还在微弱的跳,连绵不断,后劲十足。”他答道。
“这是何缘故?”
一尘没有回答,又翻看着我的眼皮、嘴唇、耳朵、指甲、心口、**、连肛门也不放过,最后叫月清拿来了几十根银针,耐心地一根根插入我指甲中,那是钻心地痛,我喊不出来,浑身在不停地颤抖,这情景直叫南宫长胜不能再看,扭过脸去。然后他又从后颈开始,顺着脊柱而下,直插到尾椎,剩下两根又分别插到了两条大小腿的交接处。等这些针插完,他开始去拔手指上的针,每拔一根,都要从指尖挤出几滴鲜血,用装着清水的碗接住,等十根指头拔完,又拔后背的十根。不久,那碗里已经满满一碗血了。
“月清!”一尘叫了小和尚:“这碗血送给三位施主。”
东方闪烁的脸变了变,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碗,轻轻放在地上,生怕那血沾上了他的手。
“哼!”一尘冷笑了一声:“你们可知这血里有剧毒。”
“请长老明示。”东方闪烁明知还要故问,可知他做人的乖巧。
“虽说这血有毒,等它干透,却是极为难得的良药。”一尘说道:“你若有朋友眼睛失明,在一百天之内,可用热水将之化开,浸上金针,刺入眼楣,如此三个月,那眼自然复明。这可是万两黄金买不到的。”
三个人睁大眼睛,不大相信似地惊叹了一声,慕容致情疑惑地问:“长老为何自己不留下?”
“出家人有也是无,无也是有。即然施主有缘,得之亦有用,倒不如送给施主。若施主不收,老衲也只得自己留下了。”
“承蒙长老关切,只是我兄弟得之也无可用之处,还是寺主自己留下吧!”东方闪烁还是信不过这个初次见面的老和尚,婉言谢绝。
“好,月清,把碗端到后面去,小心莫洒了。”老和尚吩咐着,月清答应了一声,端着碗走了。那南宫长胜这时有些相信了,却又不好再开口要。
经过银针的刺扎,我觉得百骸俱精,里里外外舒畅万分,手指头勾一勾,竟能够动弹,嗓子也敞开来。“谢…”我刚吐出一个字便被老和尚止住了:“莫动,也莫说话,睡上一觉,你会更好些。明日再来一遭,后日再来一遭,最少你还能过半年。”
东方闪烁不由得赞叹了一声:“长老好高明的医术。”
一尘长老却平静地道:“并非老纳的医术好,而是这小檀越命大。”
“但不知道这个少年所患何疾?”东方闪烁问道。
“此病看似古怪难查,但只要深懂医理的人应该明白的。”
“还请长老解释一二。”
“此少年命运坎坷,非常人所能想象。”一尘长老缓缓道:“老衲查他脉象,观他皮理,发现他本就患有不治之症,早在五六年前就该命丧黄泉。”
“但他不是活到如今了吗?”
“对,这是因为有人为他治疗过。”
“大师如何知道?”
“难道诸位施主没有看到他身上的毒吗?”一尘反问道。
“这与那病有何关联?”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尘长老按下了声音,仿佛是亲眼看到了那悲惨的一幕:“以毒攻毒,这在医理上是很常见的,但却要千万谨慎,轻易莫用,一旦分寸把握不好,不但原来的病治不好,还要得上别的病,甚而致死。”
“你是说有人用以毒攻毒的方法为他治病?”东方闪烁恍然大悟地问。
一尘点了点头道:“确是有人这样做了,用一种剧毒注入他的体内,初时,那毒扼制了他体内的不治之症,可不久便出现了恶化,于是便有了你们方才看到的情景。”
“如此说来,这少年活到此时,全赖那毒的作用,但又不得不接受那痛苦的煎熬?”
“确是如此!”一尘嗄起了喉咙:“倘若这样,他活下来也算值得了,可怜的是这依然是一场空。”
“难道他非死不可吗?”
“正是,少则一年两载,多则四年五载,这是迟早的事。如果今日没有人为他施针,只怕活不过明日。而这病还会反复的。”
“噢?”三个人都唏嘘了一声,我躺在旁边,眼睛虽然闭上,耳朵却听得清楚。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的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最少已经活过了今天,而且还可以活过明天。对于我来说,以后的日子只能按天数,不能浪费了。
“这么说,这少年不如早先死了也罢,还省些痛苦。”南宫长胜感叹道。我心里却在质问着:活着难道不比死的要有意义得多吗?哪怕活得艰辛,那毕竟是活着,只要活着,那么就可以看蓝的天,白的云,红的花,绿的草,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大地的滋润。如果人死了,还看得到、感受得到这一切吗?
“难道就没有挽救的余地吗?”东方闪烁怜悯地在问。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那毒与顽症在体内便是这样互相制约。”一尘长老告诉他:“如果这两样永保平衡,这少年或许活得长久些。但万事变化无常,阴晴何人能知?总会有些时候,或许受了点伤,或许得了场病,或许摔了一跤,还或许只是打了个喷嚏,便使那两者失衡,痼疾重现。况且不管怎样,这两者都无法根除,总有一天会扩散开去,若果两样齐来,便是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了。”
慕容致情想了想,忽然问:“假如有这样一种功夫,可以制衡两者呢?”
“如果真有,这少年便命不该绝。”一尘长老说道:“只是这世上哪有如此神奇之功,即使有,也当是绝世之秘,他又非皇族外戚,又无钱无势,谁肯将此功夫教与他呢?”
东方闪烁、慕容致情和南宫长胜相互之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和尚叹息着,最后道:“无病第一利,知足第一富,善有第一亲,涅磐第一乐。人生终有一死,又何患一个死呢?待死如爱客,去如至大会,多集福德故,舍命时无畏。”
那三人点着头,起身告辞而去,我也昏昏而睡。
☆ ☆ ☆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情景惊呆了。这间屋子的窗户已经打开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院中发生的一切。在院子里,两个人正快速地旋转,快速地打斗着,一个是一尘长老,另一个便是那个躲在梁上的黑老头。我忽得想起来,这个黑老头应该就是东方闪烁要追拿的大魔头了,也就是那天晚上抢劫他们东西的黑魔。我怎么如此糊涂,忘了告诉他们这个魔头的藏身之所,如今遗患给了我的救命恩人,这全是我的过错。
那两个人在院中打得十分激烈,我根本看不出他们所使得招式,我对这些武功的认识就是个零。在我那个时代里的打架斗殴、擒拿套路与之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无法同日相论。他们出手的招式、部位都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快得如急风骤雨,偶尔一招看到也怀疑起来:人怎么能从自己的胯下钻过去攻击对方的后腰呢?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此刻的我也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他们打得确实热闹,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两人武功相差很远。一尘长老明显得处于下风,那黑老头却显得轻松顺手,仿佛是在与人游戏。我奇怪月清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他去帮忙?
“哈哈,老和尚,你的功夫不行。“黑老头大声笑着,叫道:“你只管把那半死不活的小孩交与老夫,老夫也不与你为难,你如何这般固执。你救了他一命,也算做了件大好事,难道为他还要把命搭上吗?”
原来这一切的争端是为了我,这老魔头为什么对我感兴趣呢?
“呸!”一尘长老强力支持着骂道:“老魔头,你莫得意,我那徒弟已去叫人了,那三个人还未走远,马上就要来了。”
“你以为老夫会怕那几个毛球吗?嘿,他们三个人加起来也不是老夫的对手。”黑老头得意地说着。
“师父!我们回来了!”月清老远便喊了开来,似乎是要为一尘壮胆。
“怎样?老衲说得不错吧。”一尘边打过警告着:“你走不了了。”
嘿!不见得吧。“黑老头冷笑了一声,招式突然一变,一计猛烈的掌势排山倒海般拍向一尘。一尘只挡了一下,身体便象抛起的皮球,飞出老远,撞在我的窗下,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又跌倒了下去。
“大师!”我喊着要起身去救,滚了两滚摔下土炕,跌倒在地上,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师父!”月清跑了过来,门外却传来几声尖厉的呼啸,我知道东方闪烁他们赶到了,在外面截住了老魔头。老魔头却在狂妄地叫着:“白朴,你也来了,好,老夫今日就斗你一斗。”“霍山翁,把我的东西还来,老夫也不为难你。”一个陌生的、极为洪亮的声音回答着。老魔头道了声:“休想!”我便听到他们在外面打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样了?”与门外的吆喝声相比,一墙之隔的月清的呼唤更让我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