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到他,先就咯咯一笑,使劲儿挣脱乳母的手,朝他奔来,看架势,稳不了几步就要摔跤。
权策赶忙快步迎上前,一把捞在怀里。
“兄长”嫩嫩的嗓门,带着甜甜笑意,手抓着他衣领摆弄,这是他的同母幼弟,名权竺,年方四岁。
“二郎又重了许多,早膳可用了?”看他乖巧可爱,权策慈心大盛,温言软语。
权竺人小,说话倒还伶俐,“用了,给母亲问安”
“嗯,二郎孝心可嘉,去吧,只是不可吵闹,扰了母亲”权策叮嘱两句,把他交给乳母,权竺却不肯让乳母抱他,挣扎下地,迈着短腿自己走,权策目送他进门,才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他的院子在公主府内院西路正中,正面有一正两副两耳五间房,两面还有两排厢房,以回廊相连,院里空间疏朗,地上铺着青石板,有两个倒梯形花坛,种着菊花和石榴花,石榴花花期已过,只余下扭曲的灰褐色枝干和密密的绿叶,菊花正值盛放,昨夜风雨打过,花瓣凋零。
权策背着手站在拱门前,打量着这方小天地,比起半辈子积蓄换来的四十平米小公寓,这里算得上奢侈了。
“大郎回来了,怎么不进门?您回的巧,雏菊姐姐才炖了安神汤,差不离该好了”来人青衣小帽,胡子拉碴,一笑就成眯眯眼,憨态可掬,他的长随权忠,权家世仆。
他的院儿里拢共6个下人,还有个长随叫权立,两个丫鬟雏菊和榴锦,书童尺素,护卫沙吒符,是个百济人。
权策迈步进门,指指路边的开阔地,“弄块石头来,刻两个大字”
“哎哟,大郎英明,咱们院儿早该有个名号了,您可是公主府嫡长子,金贵得很,有个名号,小的出门行走也硬气些,尺素,尺素,笔墨伺候,大郎要写字”权忠猫着腰连连跺脚,扯着嗓子招呼人。
尺素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做道士打扮,脸颊肉呼呼,头顶丸子头,稚气未退,闻声捧着托盘奔出来,奉上笔墨纸砚。
权策信手拿起毛笔,这会儿功夫,院儿里上下都凑了过来,眼巴巴看着他的手。
“未名?大郎,我们院子的名字是不曾取名字?”尺素眨眨眼,有点迷糊。
“尺素莫胡说,大郎说叫什么就叫什么,这名字多好,文雅得很”雏菊温声细语,掩着襦裙前襟,俯下身细细吹干墨迹。
铁塔一样粗壮的沙吒符抠抠后脑勺,“好是好,就是有些拗口,不爽利”
“那当然了,什么也没你的横刀爽利,天天舞枪弄棒,还惦记当将军不成”榴锦白了他一眼,一通奚落,沙吒符嘿嘿笑,握着腰间横刀不松手。
“大郎,我这就去买大理石刻字”旁边默不作声的权立,动如脱兔,抢过字纸,一趟子跑出老远,抢了权忠的活计,他也不恼,嘴里碎碎地嘟囔,“这厮就仗着老子在账房,支钱方便,不然我才不让他”
权策挑挑眉,举步去了书房,雏菊端来安神汤,服侍他喝了。
权忠在旁嘀咕不停。
“大郎,咱们这院子的名号可马虎不得,主人过两日要给二郎院子赐名,咱是嫡长,怎么也不能让人压过去”
“主人重阳节拜客回来,心气不顺,据说是去拜访东莞郡公,门房不晓事,竟然闭门不纳”
“有家东都富商,上门疏通求官,开口就是钱万贯,主母派人张罗许久,并无结果”
权策双目微阖,静静听着,听权忠声音越来越小,侧头看他一眼,“没了?”
“没了大郎,小的知错”权忠跟小媳妇一样跪在地上。
权策轻笑,“哪里错了?”
“大郎不喜听这些琐事,小的屡教不改”权忠耷拉着脑袋,十分丧气。
“起来吧,我喜欢听,得空也打听一下外头的”权策摆摆手。
“哎哎,小的一定尽力”权忠的褶子脸笑成菊花,欢天喜地跑出门去。
权策深吸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
东莞郡公李融闭门不纳,父亲没有进入李家皇族抵抗势力阵营,还能抢救一二。
万贯钱,母亲让他辞校尉之职,是慈心一片,还是为了敛财?
“大郎”尺素鬼头鬼脑进书房来,满头大汗,道袍里鼓鼓囊囊,掏出来,厚厚一摞,全都是书,“这是您要的书”犹豫了下,仰着脸弱弱劝说,“您有空,也翻翻这些书”
权策无动于衷,尺素也只是例行公事,他不听就不再劝,径自出门去把门带上,守在门外。
《墨经》、《九章算术》、《抱朴子》、《论衡》。
权策哭笑不得,摇头感叹,“娇气羸弱,宅男属性,技术发烧友,你生不逢时啊”
把这些书丢开,看了眼尺素建议的书,《大学》、《道德经》、《摩诃般若经》,都是儒释道的正统书籍。
他犹豫一下,把《摩诃般若经》抽了出来。
第3章 御前侍卫
东都,丽景门,制狱。
自制狱设置以来,入此门者,生还之人百中无一,文武百官称之为例竟门,意思是按照常例,只要进来,就结束了。
作为天后手中一柄利刃,丽景门的主事个个高升,周兴、索元礼、来俊臣,现在,这里是侯思止的地盘。
此刻,他叉腿坐在制狱大堂上,使劲儿嗅着香囊,嗅到的却都是血腥气,在这里待久了,鼻子只能闻到这个气味儿,他早就赐穿紫金鱼袋,但除了上朝,都穿白色袍子,越白越好,一丝杂色不带,官场人称白无常。
一行黑衣官差抬着一排担架上堂来,“侯御史,押解薛绍的十四名亲卫,都已带到,您看?”
侯思止淡淡扫了一眼,“伤情如何?”
吏目前去查看,“雷劈的,伤重点儿,火烧的略轻,都是皮开肉绽,伤及筋脉骨骼”
侯思止闭着眼睛又吸了一口香囊,沉声呵斥,“闭嘴,我问的是他们能不能行刑?能不能说话?”
吏目吞了口口水,“能”
侯思止摆摆手,黑衣官差两人一组,粗暴地将亲卫拎起来,下了地牢,惨嚎声不断响起。
“侯御史,您要什么口供?还请示下”吏目躬身请示。
侯思止扯扯嘴角,“再说,先审着,下去提醒他们,不要全弄死”
“是”吏目慌忙往地牢跑,晚上一刻怕来不及了,青石板太过潮湿,布满青苔,脚下打滑,直接翻滚下去,头破血流。
侯思止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小,从签筒里拎出一根火签,放在自己面前,转头西望,“要什么口供?我得看了你的下场才知道”
白色袍袖猛地一拂,签筒被打飞,火签纷纷扬扬散落满地。
长安,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各家朝臣权贵府邸却仍是阴云密布。
备受宠信的侍御史鱼保家捕拿进宫,随即以通敌谋反罪名枭首,太平公主驸马薛绍遭雷殛而死,随扈的亲卫非死即伤,伤的抓进了丽景门。
一连串的动静让人胆战心惊。
平康坊,妓馆后厨隔墙,有个装饰考究的密室,几个穿着华丽的老头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鱼保家罪有应得,想当初不走科举正道,以奇技淫巧邀宠,制造铜匦,害死多少皇族忠良,现如今,自己也因铜匦告密而死,可谓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怕就怕这句老天有眼呐,鱼保家作法自毙,是老天有眼,薛驸马遭雷殛呢,也是老天有眼?”
室内静了一阵。
“郡公所虑极是,琅琊王举义旗,薛驸马助力甚多,如今,竟遭雷殛,这,只怕会助长朝中妖孽气焰,大肆宣扬之下,人心道统,岌岌可危”
有个老头子皱起了白眉,指了指房顶,“送上门的好事,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她在等,等丘神绩的好消息”
“为今之计,当如何?”
“能如何?雷殛事件活口都抓去了丽景门,我等即便想翻案,也无处下手”
被称为郡公的老者腮帮抽了抽,“不,还有人在外头”
“那,我去拜访权驸马”
郡公挥手拦住,“不可妄动,此时义阳公主府必然布满了耳目,私下交结,只会授人以柄,权策是亲府校尉,总要入宫轮值,可令子侄规劝”
“郡公,我听小儿说,义阳公主府已经安排给权策辞官了”
郡公大惊,“可知内情?”
“传闻义阳公主府将此职售卖于东都富商,得钱万贯”
郡公眼睛瞪得溜圆,喘了半晌粗气,“财帛害人,义阳公主,生计艰难,至于此乎?”
万贯钱,堵上了翻案的快捷通道,朝中登时风云激荡。
众大臣各自纠结党羽,纷纷上书,有人主张雷殛案是无中生有,权策妖言惑众,必须捉拿由三法司严查幕后主使,有人一口咬定雷殛案确有其事,弹劾侯思止,说亲卫履行公务遭遇雷殛负伤,理应善加抚恤,他却倒行逆施,残害忠良。
奏疏上呈,天后和睿宗没有只言片语回应,冷处理。
朝臣紧迫感大增,争斗之心越发强盛,相互攻讦,官司越打越大,脱离了雷殛案范畴,明枪暗箭对人不对事,缠斗成一团,权策和侯思止两人,在漩涡中心,每篇奏疏都要捎带上,弹得千疮百孔。
事态迅速激化,嘴皮子战斗不过瘾,御史台的年轻御史成群结队,与中书门下的舍人给事中,分成两帮,在光范门约架,拳来脚往,打斗正激烈的时候,三个红衣戎装军士狂奔而过,高举一份织锦奏疏,口中大呼,“博州捷报”“博州捷报”。
两方不约而同停止揪扯,收兵回官署,事后统计,此役头破者五人,流血者二十余人,余皆负伤。
大明宫,紫微殿,天后召来睿宗,一同用午膳。
听闻斗殴事件,两位至尊一笑了之,大唐中书门下众多官署设在宫禁内,文官脾气暴躁,天后临朝以来,前有北门学士,后有薛怀义,只要涉足宣政门,无不遭遇暴打,因政见相左互殴,习以为常。
“旦,雷殛一事,你有何看法?”武后年过六旬,保养极好,头发乌黑,面无皱纹,看上去约莫四十许人,慢条斯理用膳,胃口甚好,桌上的玛瑙鱼,羊臂臑都吃了不少,武后喜吃甜食,餐后还用了一块豆沙透花糍,一碗米锦花糕。
睿宗李旦没怎么动筷子,也不敢直视武后,垂头默坐而已,听到提问,挺直腰杆,讷讷作答,“儿臣以为,薛绍为太平夫婿,她又有孕在身,身后事应咨问太平”
“哼哼,滑头”武后怡然而笑,声音淡而清冽,“我称制以来,屡有叛逆,涉足其中者,必难逃国法纲纪,薛绍敢于附逆,想来已置生死于度外,又岂会在意身后事?”
“旦,李氏为我夫族,与武氏唇齿相依,本无分彼此,偏有人离间骨肉,兴风作浪”武后站起身,来到睿宗桌案前,蹲身用长调羹为他盛汤,眉眼专注,轻声细语。
睿宗避席,跪伏在地。
“我已经杀了太多姓李的了,再这么杀下去,我怕,高宗皇帝,他会怨我”
睿宗全身觳觫,不能言语。
上官待诏入内,亢声祝捷,“天后,陛下,大喜,左武卫将军丘神绩军报,琅琊王李冲叛乱,七日荡平,李冲畏罪,阖府zi fén”
“恭贺天后,恭贺陛下”宽阔宫殿,侍立的宫女太监齐声祝贺。
“又是一个姓李的”武后面无笑意,低声喃喃,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笑,花开富贵,美艳动人,“好在有个懂事的小家伙,我可以给高宗皇帝交代”
武后站起身,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后,径自离去,众多女官宫女紧随其后。
睿宗跪在地上,不敢稍动,得身边太监提醒,武后已走远,才直起身,把武后盛的莲子雪蛤汤大口大口喝尽,吞下一大口唾沫,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母后袒领下的丰腴,放荡狂乱的笑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睿宗将长调羹和汤碗,一起捧回自己的寝宫,宫禁内外盛赞诚孝。
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范履冰上奏疏,天借忠良降恩威,惩戒叛贼,雷殛薛绍在前,火焚李冲在后,有罪之人,各有应得,有功之人,还应褒奖。
范履冰北门学士出身,身居相位,他的奏疏分量不同,几乎就是盖棺论定,朝臣争执瞬间平息,无数双眼睛锁定义阳公主府。
上官婉儿亲自出宫,到义阳公主府传达武后制令,她制止了权毅的盛情招待,直入权策的未名小院,看到了温情一幕。
“兄长,我累”小亭子里,众多女仆下人簇拥,热闹非凡,权竺胖乎乎的身子在金色的美人靠上扭来扭去,快要坐不住了。
“二郎再待一会儿,就好了”权策埋头在一个简易的画架后,用一根自制的炭条,涂涂抹抹,权竺喜庆的模样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