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苏先生迅速向临近的高墙大院看了看,小声斥责,“这太阳刚落山,哪里来得鬼到底是怎么回事骡马巷那边不是归你二叔负责么,哪用得着我去”
“二叔,二叔被朱老蔫给劫持了,刀子就顶在这儿”小帮闲李四狗用手朝自己咽喉处比了比,带着哭腔回应,“都见了血了朱老蔫现在操着一口北方腔,我们谁都听不懂。所以才请您老出马”
“孽障”苏先生低低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那个惹祸的朱老蔫,还是在骂拉自己下水的小帮闲,“报告给孔目大人了么他怎么说”注4
小帮闲李四狗跪了下去,用脑袋将铜锣撞得当当响,“已经向麻哈麻大人汇报了他老人家正在调集人手命令我来找您您老会北方话,跟朱老蔫也认识。麻烦您老先去跟朱老蔫套套关系,稳住此人,别让他害了我二叔的性命求求您了,救救我二叔吧我这里给您磕头了”
“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苏先生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从地上搀扶起李四狗,“我跟老李也是过命的交情,肯定不能看着他落难不管。可你得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杀猪的朱老蔫是个有名的窝囊废,三棍子都敲不出个屁来,怎么被你们叔侄两个逼到那个份上”
“是,是因为一把杀猪刀呜呜,呜呜”小帮闲李四狗一边哭诉,一边拉着苏先生,大步流星朝骡马巷赶,“前天二叔手头紧,就一口气收了他三个月的磨刀钱谁料想今天知州大人就下令收缴刀具。朱老蔫跟二叔讨人情,二叔没功夫搭理他,就用铁尺在他脑袋上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他就昏了过去,呜呜。然后二叔就让孙师兄去把刀子捡起来还没等孙师兄弯下腰,他突然就被鬼给上了身。跳起来,一脚就把孙师兄给踹飞了。然后又是一把将二叔掠在了身前,用刀子直接架在了咽喉上”
注1:弓手,旧时衙门里的小吏,负责维护治安和收缴税款之类的工作。类似于现在的城管队长。
注2:黔首,百姓,贱民,含贬义。
注3:白员,小牢子,都是编外小吏,协助弓手执行人物。属于临时工,协警。白员的地位比小牢子略高。
注4:孔目,衙门里高级小吏,类似办公室主任或者领导秘书。级别不高,但权力极大。有的甚至能干涉一个州的司法、行政运转和人才选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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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朱老蔫
“孽障”苏先生轻轻皱了一下眉,再度低声喝骂。什么鬼上身分明是自己的同行,负责城东那一片的李四十七,把朱老蔫给逼到了绝路上
杀猪刀不比寻常百姓用的切菜刀,按照麻哈麻孔目给定下的规矩,每月的磨刀钱要整整六十文。那李先生一次性收了朱老蔫三个月磨刀钱,就是一百八十文。结果才用了三天就要把刀收回去。租金肯定不会退还不说,这场风波过后,想继续租刀子肯定还得重新再交一笔,也难怪朱老蔫要跟他拼命就是换了任何人,恐怕也得跟李先生好好说道说道,不能让这么大一笔钱平白地打了水漂
小帮闲李四狗被骂得一个激灵,哭声立刻就小了下去,红着眼睛辩解,“我,我二叔也不是存心想打晕他。是,是他死活拖着不肯交出刀子,我,我二叔才,才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是啊,轻轻敲了一下,就敲出了一个疯子来”苏先生狠狠瞪了小帮闲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方口里的二叔李先生,在混进衙门口之前,是个远近闻明的泼皮,身手极为强悍。一铁戒尺敲下去,换个不结实点的,脑浆子都能给人打出来,还说什么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那朱老蔫要不是被敲成了傻子,才不会冒着被株连九族的风险,抢了刀子跟给官府干活的人拼命
“真的,真的只是轻轻一下,我当时就站在我二叔旁边。亲眼看着的”小帮闲也算良心未泯,红着脸,解释的声音越来越低。
“现在说这些有啥用看看怎么才能救你二叔吧”苏先生又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唉,这事难办了。按照大元律例,只要朱老蔫把刀子拿了起来了,结果就都是一样。好在,唉,好在他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牵连不到旁人”
小帮闲闻听此言,对自家叔叔的担忧,也有几分转成了对肇事者的同情。一边小跑着,一边轻轻摇头。“这,我叔叔没想害他,真的,真的没想苏先生,你办法多,能,能留他一命么”
“留,怎么留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唉,这都是命啊别说了,赶紧去救你二叔吧”想到朱老蔫最终难逃一死,苏先生的书呆子气又犯了,忍不住低声叹气。
拒不交出刀具,还挟持前来收缴刀具的差役,这都是实打实的罪名啊在芝麻李带领反贼大兵压境的节骨眼儿上,几位官老爷们怎么可能不把刺头儿提前抓出来,杀鸡儆猴
更何况这朱老蔫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孤零零光棍一条。即便被冤枉了,也没人替他出头鸣不平,更没人会拿着钱去上一级衙门里头疏通打点,这节骨眼上,不拿他立威还要拿谁
总之,这全都是命。在这大元朝,汉人命贱,南方汉人尤甚没办法事情,只能求早死早托生罢了
正郁郁地想着,骡马巷已经到了。只见十多名衙门里的白员和帮闲像准备扑食的野狗般,将一个半露天的猪肉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铺子里,则背靠墙站着一名满脸油渍的彪形大汉,手里紧握着一把尺半长的杀猪刀。刀刃所对,正是徐州城另外一名弓手李老小的喉咙。
“朱老蔫,你赶紧把李先生放了。念在你初是初犯的份上,咱们向判官老爷求情,饶你不死”众白员和帮闲都是本地人,操着不南不北的徐州话,翻来覆去地喝令。
“税死朱老蔫aa泥煤哲屑银管沙漠,瘪绕勒,栽绕若季勒aaaa”朱老蔫则一改众人记忆中的窝囊模样,瞪圆了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大声回应。
他操着明显的北方腔调,口齿也非常含糊,仿佛舌头不听使唤一般。非但令围着他的那些白员和小牢子们满头雾水,连号称博学多闻的苏先生,也没能听懂一个字
但此时苏先生者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仗着曾经跟朱老蔫已经去世的姐夫有过数面之缘的份上,挤到人群之后,探出半个脑袋,大声劝解:“朱,朱小舍,你别这么冲动。有话,有话好好说。你再闹下去,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整个坊子的邻居,少不得都被你牵连”
话音刚落,四下登时哭声一片。周围的邻居们纷纷走出来,隔着帮闲们,冲朱老蔫跪倒,不断地磕头,“朱小舍,你行行好,放过李先生吧大伙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您还真的忍心拉大伙一块给你陪葬么”
“朱校社陪葬”朱老蔫显然没听懂邻居们的哀求,瞪圆了猩红色的眼睛四望,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小舍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猜出朱老蔫没听懂,却没猜到此人听不懂的原因,小帮闲李四狗大声解释,“按照咱们大元律例,一人谋逆,坊里连坐。这些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街坊邻居,你杀官造反,不是活活害死了他们么”注1
“做饭”朱老蔫好像又听懂了几个字,目光中露出了几丝愤怒。“泥煤票呢,这都神墓饰带勒,aa嗨高筑廉”
又是一串怪异的北方腔,比先前稍微清晰了点儿,但大伙还是听不懂。正惶急间,耳畔忽闻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响,有名横竖差不多长短的色目人带着十几名官府的兵丁杀到。先指挥着兵丁们用铁蒺藜和木栅栏将巷子口封了,然后用刀尖朝朱老蔫戟指,“兀那弥勒教的妖人,还不赶紧将李四四十七放了。否则,休怪本官下手无情”
“完了”闻听此言,苏先生立刻将眼睛一闭,默默退到了一旁。
其余白员和帮闲们闻听,也慢慢地退开十几步,紧握着手中的铁尺、皮鞭和水火棍,与手持弓箭、利刃的兵丁们一道,重新组成一个大包围圈,将朱老蔫围得插翅难逃。
周围的百姓们见状,跪在地上,哭得愈发大声。整个徐州城里谁不知道,最会搂钱,也最心黑手狠的,就是骑在马背上这位孔目麻哈麻大人。他没带差役,而是直接从军营里请了兵丁帮忙,摆明了是要把这件案子当作谋逆要案来抓。再加上那句无中生有的“弥勒教妖人”,恐怕今天骡马巷里非但朱老蔫本人难逃一死,其他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倾家荡产的下场。
唯独没什么变化是朱老蔫自己,两只眼睛继续茫然地看着众人,仿佛他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般。直到被他劫持的李先生已经尿了裤子,才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问道:“难倒布斯筵席田迪夏娜油咋么黄汤德式a啊我命败了,握在嘬朦”
这一回,他的口齿更加清晰,仿佛舌头已经慢慢适应了嘴巴。苏先生也终于听懂了他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急得直拍自家大腿,“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真的朱老蔫,你真的被打傻了不成赶紧放下刀子自首,免得连累别人我会尽量跟牢头安排,让你上路之前,不受任何苦楚”
说完了这句话,又鼓足了勇气跑到孔目大人麻哈麻的坐骑前,连连作揖,“大人,大人,这厮被李先生一戒尺打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周围的街坊邻里,平素也跟他没啥来往”
“真的,你敢替他担保么我怎么听消息说,他是弥勒教大智分堂的副堂主,准备与芝麻李里应外合攻打徐州呢”孔目麻哈麻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直戳苏先生心底。
苏先生被戳得亡魂直冒,颤抖着身体连连后退,“属下,属下只是,只是觉得老李,老李挺可怜的。他,他为您鞍前马后忙活了那么多,那么多年。如果不想办法将朱老蔫稳住,老李,老李这回恐怕就,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大人开恩”被朱老蔫劫持在手里的弓手李四十七仰起头,冲着麻哈麻大声哭嚎。
“大人开恩”小帮闲李四狗也跪了下去,请求麻哈麻高抬贵手。
周围百姓更是恐慌,跪在地上,头如捣蒜。甘愿献出家中一切,只求麻哈麻别把朱老蔫当弥勒教的妖人来抓,免得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既然你们都是有家有产之人,想必跟那弥勒教没太大牵扯”见众人态度“诚恳”,孔目麻哈麻也不愿意涸泽而渔,摸着颔下卷曲的黄胡子,大声宣布,“那就烦劳尔等自己去把他给我抓过来吧抓了他们,自然就证明了尔等的清白。”
随即,又迅速将锅盖大的面孔转向朱老蔫,“你要是不想让他们死的话,就赶紧放了李四十七本官念在你年少无知的份上,只取你一人性命,绝不会株连你的家人。”
众百姓闻听,先是愕然,然后个个脸上露出了不忍的表情。但是不忍归不忍,如果他们不想自己全家受到牵连,只能遵照麻哈麻的命令行事。
有一名老汉带头,其余邻居哆哆嗦嗦地跟上,从帮闲们手中接过铁尺、皮鞭和棍棒,咋咋呼呼朝朱老蔫身前凑。一边凑,一边还哭喊着解释道:“老蔫,老蔫,别怪大伙孔目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大伙也没办法,没办法啊”
“你们”朱老蔫愣了愣,看着众人,满脸难以置信。
“救我,救我啊”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被劫持的弓手李先生就拼命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撒腿就往麻哈麻的身边跑。
“我草你马”朱老蔫先是微微一愣神,随后举着杀猪刀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