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将手向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名虬髯大汉伸了伸,带着几分自豪介绍,“这是我的好兄弟彭大,现在出任咱们徐州军副总管,我拿他当左右手。”
“见过彭总管”朱大鹏立刻拱手躬身,以下属之礼相见。
“副的,副的”彭大赶紧将身体侧开,反复强调。然后又憨笑还了个礼,大声说道:“昨天听弟兄们说,有人抢先发难,将那最爱刮地皮的色目人给捅了。我还以为是怎样一名好汉,原来,原来是你个小家伙”
“借了两位总管的势,杀了他个措手不及而已”朱大鹏笑了笑,回答得非常谦虚。
“又拍马屁我们当时距离徐州还有好几里路呢,怎么可能借势给你”芝麻李看了他一眼,笑着打断,“来,等会儿你们哥俩再寒暄。先跟我见过这位,咱们徐州军的长史赵君用,读书人,当年差点中了状元的”
“久仰赵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乃晚辈平生之幸”朱大鹏预先在赵君用身上下得功夫最多,堆起一脸微笑,走上前施礼。
赵君用听他说得客气,心里很是舒服。笑了笑,轻轻摆手,“免礼,免礼。我只不过是读过几本书而已,可算不上是状元之才。倒是小兄弟你”
故意停顿了片刻,他用非常温语气和地问道,“小兄弟你不是平时都以杀猪为业么怎么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举手投足间也书卷气十足,好像曾经进学多年一般”
“这”当即,朱大鹏就被问愣住了,脑门上隐隐冒出了冷汗。苏先生事先做了无数预案,但从没想到他在气质上会被人看出纰漏,所以根本没有做相应准备。而赵君用话说得虽然温和,目光却像两把小刀子般,直戳人的心底。
好在经常混论坛打嘴架的人,反应都不会太慢。朱大鹏下意识地避开了赵君用咄咄逼人的目光,讪笑着回答,“这个,说来惭愧。晚辈原本不是这般模样,但今天中午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一般。晚辈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都觉得别扭,但死活也改不回原样去了”
“你是说,你被弥勒附体之后,才变成的现在这般模样”赵君用慢慢向前挤了一步,继续盯着朱大鹏的眼睛追问。
“应该是吧”豁出一次也是豁,两次也是豁,朱大鹏在记忆里找不到相关的应急预案,干脆自行发挥,“晚辈其实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弥勒附体。只觉得后脑勺上突然挨了一下子,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已经是今天正午都过了。这一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那些事,还是别人告诉晚辈的呢,晚辈自己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
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一句谎话之后紧跟一百句大实话,让人找不到该从哪里下口。赵君用心中原本准备了无数杀招,可以当场揭穿朱大鹏的真面目,让此子身败名裂。然而此时此刻,竟然一招都用之不上。只能瞪圆了一双丹凤眼,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你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了包括你杀了麻哈麻,然后聚集信众,不准许我红巾军弟兄进入骡马巷附近那几个坊子的事情”
“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既然现编谎话已经来不及,朱大鹏干脆继续实话实说。“如果期间曾经有得罪弟兄们的事情,还请大总管和长史海涵。毕竟昨夜兵荒马乱,万一有歹徒打着红巾军的名义残害无辜,传播出去,恐怕会影响咱们徐州军的名声。对咱们日后的抗元大业,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情”
“这话的确”没等赵君用表态,他身后一名英气十足的青年将领,就大声附和。“昨天夜里,的确有很多不争气的家伙,到处趁火打劫。光是被我看到亲手剁了的,就不下二十个。你当时弄不清他们的真实身份和企图,不准许他们进坊子就对了。否则,那几个坊子肯定也跟别处一样,被乱兵祸害得惨不忍睹”
“毛将军”赵君用气得回过头,狠狠瞪了抢话的年青将领一眼。但被后者这样一打岔,对朱大鹏的盘问便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总结道:“你护卫乡邻的心情,的确可以谅解。但擅自领兵攻击袍泽,却无论如何都该有个交代。否则,军中的其他弟兄们问起来,恐怕大总管和我也非常难办”
“虽然末将对此事已经没有了印象,但事实上毕竟发生过了。大总管无论如何责罚,末将都毫无怨言”朱大鹏立刻转过头去,冲着芝麻李深深俯首。
“责罚什么,死了活该,伤了的,有胆子就自己站出来老子先问问他,他还记得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才造了反”芝麻李将手一摆,非常霸气地回应,“这才把腰直起来几天就忘记自己原来也是穷苦人了。这种货色,老子疯了才会给他们出头”
“大总管”赵君用闻听大急,将头转向芝麻李,面红耳赤。
“老赵,你想替手下人出头的心情,我理解”芝麻李又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但咱们扯旗造反,是为了给百姓出头。而不是赶走了鞑子,自己却又骑在他们身上作威作福。否则的话,既然是换汤不换药,老百姓凭什么要跟着咱们”
一番话虽然说得粗糙,却句句都站在了理儿上。非但赵君用被说得无言以对,朱大鹏闻听之后,也忍不住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这位小牢子们口中非常容易糊弄的义军大佬。只见芝麻李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写满了凛然之气。已经花白的鬓发间,更是丝丝缕缕,都带着自己在前后两世都非常熟悉的烟火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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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骗子遇上神棍
“看什么”芝麻李笑着横了他一眼,不满地数落,“是觉得我的话不对,还是觉得我不该在你面前驳了老赵的面子你小子,明明就是个杀猪的,从哪里学来这么多花花肠子老夫既然敞开大门把你迎到这里来,就没打算把你当成外人”
“大总管,大总管如此相待,末将,末将,末将感到惭愧”半分钟前还一直提防着芝麻李摔杯为号,将自己当场拿下。忽然间却发现对方其实对自己一点儿恶意都没有,朱大鹏顿时心中一轻,紧跟着,原本古铜色的面孔红成了一只熟螃蟹。
芝麻李不知道他心中愧疚,还以为是年青人受了委屈后的自然反应。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笑着说道:“你也别太在乎老赵说什么,他那个人,向来是咋咋呼呼。你把他的弟兄给打退了好几次,还弄死了两个,伤了十七八个,他当然得跟你讨个说法。但话说开了,也就过去了。此事从现在起一笔勾销,今后谁也别再找谁的后账”
“啊打,打退了好几次真的这怎么可能”朱大鹏本能地退开半步,嘴巴半晌都合不拢。他原本以为苏先生等人只是在自己昏迷之后,装模做样地咋呼了一番,吓走了红巾军中的不良份子。却没想到,双方之间还真交了手,并且自己麾下的乌合之众,居然还占了绝对的上风
“怎么,你居然不知道”这回,轮到芝麻李发愣了。瞪圆了眼睛朝着朱大鹏看了又看,发现年青人的表现不像在说瞎话,又想了想,笑着摇头,“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也好,不知者不怪,老赵那边也好跟手底下交代了”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赵君用,笑着补充,“行了,既然他根本不记得此事。你再计较下去也没啥意思就按我刚才说的,一笔勾销算了”
“大总管有令,属下敢不从命”赵君用拱了拱手,倒退着走开。目光却始终盯着朱大鹏的脸,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这世界上真有如此奇怪的事情。居然能在睡一觉起来之后,把以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是个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因此对鬼神之说向来不屑一顾。只觉得眼前这位朱八十一年龄虽然小,城府却深得可怕。如人命关天的事情,居然轻飘飘的一句“什么都记不得了”就推了个一干二净。加以时日,谁知此子会长成什么模样非但是自己,恐怕整个徐州军,都得被他吞噬个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但芝麻李麾下的其他几名悍将,如潘癞子、张氏三兄弟,看向朱大鹏的目光,却都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一觉之后忘尽前尘,脱胎换骨,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情,却切切实实发生在了大伙眼前。如果不是弥勒附了体,那又是什么毕竟眼前这位朱八十一,气质和谈吐,都跟一名杀猪的屠夫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如果他不亲口承认,大伙只会以为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富贵公子,绝不可能将今日的他与原来的那个他联系在一起。
芝麻李李自己,其实对鬼神之说也是将信将疑。但是他对朱大鹏昨夜冒着被自己怪罪的风险,也要卫护乡邻周全的举动,却十分欣赏。清清嗓子,继续向后者介绍帐下其他几名将领,“这是前军都督毛贵,昨天晚上,就是他率先冲进的城内。这座州衙,也是他带兵攻破的,将里边的鞑子官兵,被他杀了个屁滚尿流”
“久仰毛将军大名” 朱大鹏见是刚才打断赵君用的那位年青帅哥,心中好感大增,赶紧笑着向对方拱手。
前军都督毛贵也以平辈姿态还了个礼,然后笑着说道,“什么久仰不久仰的,我一个赶车的脚夫,哪来的什么大名客气话就别说了,今后大伙并肩作战,彼此互相照应便是”
“那将是我的荣幸”朱大鹏又拱了下手,非常诚恳地补充。
这又是一句本世纪不常见的话,听得毛贵脸色微红,摆摆手,接不上任何茬了。芝麻李见状,便又拉起朱大鹏,继续给他介绍了潘癞子、张氏三雄。这几个人都像苏先生事先说过的那样,是没什么心机的直爽汉子。而朱大鹏本身心机也不多,因此和四人相谈甚欢。只是几句话光景,就已经打成了一片。
介绍完了张氏三雄之后,芝麻李又拉着他走向了屋子里一名身穿道袍的男子。只见此人生得尖嘴猴腮,手骨嶙峋,一双眉毛也呈正八字型,明明年纪只有三十上下,却偏偏留起了一把稀稀落落的长胡子,再配上面孔上的数点黑斑,活脱一个游戏中的衰神模样,还是好长时间都没找到宿主的那种。
朱大鹏看到此人模样,心里就觉得一阵阵发寒。本能地就想将眼睛避开,不与对方的目光想接。而芝麻李的声音,却从像一把无形的大手,瞬间,就将他整个人推进了冰窟。“这位,估计你以前肯定没听说过。他是刘元帅给咱们派过来的大光明使,姓唐讳子豪,徐州城的一切虚实,都是他事先打探清楚的。在这次攻城战斗中,居功至伟”
明教刘福通光明使有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朱大鹏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转身逃走,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僵住了,根本不听使唤。同时,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该死的老玻璃,卖屁股的老杂种老子这回彻底被你害死了 还说没有白莲教的高级神棍在场,连他娘的大光明使都到了,他级别不高,你还想怎么个高法”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大光明使唐子豪已经笑呵呵地走上前,伸手拉起他的另外一只手,非常客气地说道:“什么功劳,你别听大总管瞎说,他是捧我呢我只是恰巧路过徐州,替他探听了一下城内的虚实而已。吃吃喝喝带闲逛,一点风险都没冒”
此人的掌心又湿又冷,接触起来就像一条冬眠的毒蛇。朱大鹏被恶心得胃肠一阵翻滚,瞬间就忘记了恐惧。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在胸前笔直地竖起,““见,见过大光明使末将,末将这厢有礼了。”
“不客气,不客气”唐子豪笑着退开半步,仰头看着朱大鹏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朱大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将头扬得更高些,避免与此人的目光接触。同时打起全部精神,准备接受此人的盘问。谁料唐子豪却只字没提教义方面的事情。反而又靠近了两步,再度亲热地拉起他的手,问起了他被弥勒附体前后的细节,“你昨晚都做了哪些事情,才赢得了弥勒尊者的青睐据我所知,那可是一件非常难得的福分,咱们明教里很多长老,颂了一辈子的大光明经,都没得到过一次任何尊者的青睐呢”
“说来也奇怪得很”朱大鹏如何懂得请神俯身啊苦笑了几声,借助转身的动作将手抽出来,低下头,给对方看自己后脑勺上还没褪去的青疙瘩,“当时官府的人把我堵在墙角,叫嚷着要拿人。我堂中的那几个,又给隔在远处,无法上前支援。结果有个姓李的家伙,一铁尺就敲在了我后脑勺上。然后我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睡到了今天正午。”
类似的话,他刚才已经跟赵君用说过一遍,第二次说起来,便流利了许多。除了苏先生等人无法上前支援是假外,其他全是当时的真实场景,没做丝毫的添油加醋。
装神弄鬼这种事情,也向来是无招胜有招。那大光明使唐子豪奉红巾军大元帅刘福通的命令,负责联络天下英雄共同起事驱逐鞑虏,平素装神弄鬼的事情没少干。可像朱大鹏这种干得毫无作假痕迹,过后还一推二五六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好奇之下,不由得将头凑上去,对着朱大鹏手指的地方仔细观察。只见硕大的一个血包藏在后脑勺偏下靠近颈窝的位置,颜色已经有点发黑。如果不是年青人平时杀猪为业,身子骨打熬得绝对结实,就这一铁尺,命都已经去了大半条了,哪还有力气再跳起来大杀四方
想到这儿,他伸出又细又长,向血包摸去。只是轻轻摸了两下,就令朱大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恨不得立刻将此人踹翻在地,打他个哭爹喊娘。
那唐子豪却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撤开手指,将头转向了在场所有人,大声宣布:“想必是弥勒尊者看不下去人间疾苦,想借大总管之手涤荡腥膻。所以才借着朱兄弟被打晕的机会,亲自下来走了一趟。此事可遇不可求,小使这里,且为大总管贺”
说罢,放开已经被恶心得处于暴走边缘的朱大鹏,手执火焰状,低声吟诵:“唯光明永存,涤荡一切苦难丑恶。唯光明永存,世间再不闻哀哭之声。明尊,弟子将永颂你之名,将火种洒遍天下,直至灵魂回归光明神国。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无量光,无量寿,无量神国”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无量光,无量寿,无量神国”芝麻李等人闻听,也少不得要按照明教的礼节,手持火焰,口中默诵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