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
序言
公元1279年,宋亡。
陆秀夫负少帝蹈海,士民十数万随之。自此,华夏文明进入了最黑暗时代。
公元1351年秋,芝麻小贩李二不愿继续为奴,揭杆而起,一举攻破萧县县城,聚饥民数万。
萧县城小民穷,四下无险可凭。
蒙元大兵旦夕即至,而义军粮草已尽。
不得已,芝麻李二将所有军粮集中起来,做了几筐烧饼。对所有将士宣布:即将向军事重镇徐州发起进攻,死中求活。愿意跟自己一同去者,上前取两个烧饼充当战饭。愿意苟活者取一个烧饼自行离开。
“俺彭大肚子大,一个烧饼不够吃”话音刚落,有壮汉上前,一手抓起一个烧饼,狼吞虎咽。
“不就是死么,这世道,谁能活到四十岁”穷酸秀才赵君用笑了笑,拿起两个烧饼跟在了彭大身后。
“俺,俺不会说,俺,俺怕饿。”村中无赖潘秃子嘻皮笑脸上前,抢了两个烧饼牢牢揣进怀里生怕被人抢走。
“俺长这么大,就这几天觉得自己是个人样子”脚力汉毛贵想了想,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去死死出个人样子来”抬棺材的张氏三兄弟挥动着胳膊上前抢了烧饼,流着泪,大口大口往肚子里填。
“去死去死死出个人样子来”群情汹涌,无数汉子流着泪,把手伸向烧饼筐。
转眼,芝麻李身边的将士由八人变成八百、八千、乃至更多。
筐中烧饼早已散尽,芝麻李身后的汉子却越聚越多。
尽管,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手里只有木棍和石头。
他们知道此行九死一生,他们去了。
此后数十年,他们的热血洒遍华夏大地。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没能亲眼看到胜利的到来。
他们却用热血和生命,在天地间写下了一个挺立的“人”字。
一撇,一捺:
第一章 鬼上身
“各坊各里,菜刀从速上缴,有私藏寸铁者,与谋逆等罪,阖里连坐啊”弓手苏先生带着七名小牢子,大声宣告,所过之处,鸡飞狗跳,遍地狼藉。注1
他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眼下虽然为生计所迫做了小吏,但像这等沿街吆喝的事情,还是不屑亲自去干的。因此,自管倒背着双手,在污水横流的小巷子里做闲庭信步状。麾下几个小牢子也体谅自家师父的脸皮,故意拖后几十步距离,将手中铜锣敲得震天般响,“铛铛,各坊各里,菜刀从速上缴,有私藏寸铁者,与谋逆等罪,阖里连坐啊铛铛”
话已经撂得很明白了,然而总有一两个不开眼的黔首,从又脏又破的柴门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脑袋,陪着笑脸打听,“苏先生,苏先生前天不刚交完磨刀钱么怎么又要把菜刀收上去”注2
遇到这些没眼力架的东西,苏先生则立刻皱起眉头,眼睛看着天边的晚霞大声回应,“这话你跟我说不着,嗄有本事跟州尹大人问去说不准,他看你直言敢谏的份上,就特许你个持刀的牌子,嗄,以后连磨刀钱都一并省了呢”
被骂的人则立刻红了脸,低声下气地补充,“咱,咱不是随便问问么您老何必,何必这么大火气行,行,您老别瞪眼睛。菜刀,菜刀已经给您拿出来了您,您看看上面的编号”
“交给孙三十一和吴二十二”苏先生依旧不肯拿正眼看对方,甩了下衣袖,继续迈动四方步昂首前行。
跟后边的七名小牢子中,立刻跑出满脸横肉的两个。劈手从挨骂的百姓手中夺过菜刀,看都不看就朝麻袋里头一丢,随即一脚将对方踹回门内,“哪那么多废话,没见我家先生正忙着么天黑前梳理不完城西南这二十几个坊子,刘判官追究下来你给担着”
寻常百姓平素见了苏先生这种无品无级的弓手都得哈着腰,哪有跟正七品判官说话的福分登时被吓得脸色煞白,躲在柴门后拼命作揖。直到苏先生和他的小徒弟的走得远了,才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低声骂道:“德行,不就是个弓手么,还是卖了自家妹子换回来的装什么大头蒜等哪天老子发达了”
骂到一半儿,抬头看看眼前东倒西歪的茅屋,忍不住又低声长叹,“唉。这世道啊”
这世道啊,可真是不让人活大元朝先出了个叫伯颜的丞相,倒行逆施,横征暴敛,将老百姓家里头搜刮得留不下隔夜口粮。好不容易盼到伯颜倒台,换了他的侄儿脱脱辅政,天天变着法地印钞票。面值越印越大,能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三年前一贯钞可换米二十斗,现在连一斗都换不到。而朝廷却对民间的悲声充耳不闻,印完了旧钞印新钞。
想那寻常百姓家,拼死拼活干上一整年,才能攒下几个钱啊 被朝廷这么来来回回一折腾,立刻家徒四壁。可那当官的,为吏的,还有像苏先生这种扒了门子混进官府的弓手、白员、小牢子,却个个利用朝廷的一次次折腾,捞了个膘肥体壮,满肚子流油。注3
难怪有人说,到衙门里随便拉出一个人来嘴巴中塞根草芯,就能点着了当火炬使。再朝屁股上插根棍子竖在这徐州城的十字路口,至少能让全城百姓亮堂三四个月这话虽然损了点,却也基本附和事实。
至于官吏们那些捞钱的法子,更是花样百出。什么追节钱,撒花钱,生辰钱,常例钱,人情钱,赍发钱,公事钱,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腹内刮油。
你就拿这寻常老百姓家里头的菜刀来说吧伯颜丞相当政时,严禁汉人百姓家中拥有寸铁。可老百姓家总得切菜做饭吧,怎么办呢“好心”的孔目麻哈麻大人就“替”百姓想了个通融法子,将全城的刀具都收归官府所有,铭上编号。准许老百姓租回家中使用,按照刀的新旧程度和大小长短,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租金每月收一次,曰:磨刀钱。只准用零散铜钱缴纳,不收大额的至正纸钞
光是这一项,徐州城内七万多户人家,每月就能给官府贡献铜钱一千四五百吊。一州之长,蒙古人达鲁花赤分走三成、州尹、同知、判官等诸位大人再分走三成,再拿出两成去给诸位同僚和帮闲们分润,最后落到麻哈麻孔目手里,还能剩下两百八十多吊。比七品判官大人在账面上的俸禄都高并且全是不会贬值的铜钱,绝非废纸都不如的交钞。
只要身在公门就能捞到充足的油水,所以像苏先生这种落魄读书人,虽然觉得有辱斯文,却也干劲儿十足。但也不是家家户户都任其搜刮,街巷口倒数第二家一处青砖院落,就走出一名身穿长袍的门房来,冲着苏先生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道:“吵什么吵,就不知道小点儿声么吓着我家三少爷,有你好看”
“二爷,二爷,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有胆子故意吓唬三公子”苏先生立刻换了一幅眉眼,像哈巴狗一般晃着屁股凑上前,满脸堆笑,“这不是都是芝麻李那穷鬼给闹的么不在家好好等死,居然敢煽动一群饿殍造反判官大人这才命令小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也不管是谁下的命令”门房用眼皮夹了苏先生一下,撇着嘴吩咐,“动静给我小点儿。三少爷刚刚睡下,如果被谁吵醒了”
“不敢,不敢”没等门房说完,苏先生已经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颗亮晶晶的银豆子,快速塞进门房手里,“三公子的满月酒,我等俗人是没资格喝的。但这份心意,还请二爷帮忙带给张老爷。就说”
“行了,行了,行了”门房利落地一抬手腕,银豆子立刻不见了踪影,“你们也都不容易,以后注意点儿就是了赶紧去下一坊吧,我这边还忙着呢”
说罢,转身就朝大门里头迈。苏先生见状,赶紧伸手轻轻拉住了对方的一点衣角,“二爷”
“怎么着,我们家的菜刀,你也要收上去么”门房迅速扭过头来,怒目而视。
苏先生浑身上下的勇气登时被抽了干干净净,矮下身去,大声解释,“没有,没有,绝对没那个意思二爷误会,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府上还有什么需要我等效劳的。比如说找人清清街道,通通下水渠什么的,只要二爷您一句话”
“你倒是个聪明人”门房上上下下重新打量苏先生,满脸不屑。“弓手苏明哲是吧我记下了需要时一定会派人知会你。赶紧忙你的去吧,别在这里瞎耽误功夫”
“唉,唉,二爷您慢走,二爷您慢走”苏先生又做了两个揖,倒退着走开了。一直退出了街巷口外,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油汗,喃喃地骂道:“德行不就盐贩子家的一个门房么充什么大老爷有本事你去衙门里跟麻孔目支棱一下翅膀去,生撕了你”
骂罢,继续迈起四方步,施施然向下一条巷子巡去了。
才走了三五步,忽然听到身背后一串刺耳的铜锣响,紧跟着,衙门里一名唤作李四狗的小帮闲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离着老远,就躬下了身子,单手扶着自家膝盖大声喊道:“苏先生,苏先生,了不得了。你赶紧去骡马巷,赶紧,朱,朱老蔫儿被鬼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