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撇了撇嘴,先给秦鹿上一杯茶,又端了一盘瓜子,台上正是秦戏楼的台柱子在唱曲儿,红粉交错的脸上摆出个嗔怪的表情,轻推身边的人,惹得台下纷纷笑了。
秦鹿喝了口茶,有些涩嘴,她尝不出好茶坏茶来,跟兄长打仗的第一年她才十四岁,便学着喝烈酒了,于她而言,白水都比茶好喝,但她家梁王爷喜欢茶,所以秦鹿虽然不会喝茶,但会泡茶。
想到这儿,秦鹿放下杯子,有些愤然,都是被逼着学的!
才听了不过一刻钟,秦戏楼的门前便有人说话,秦鹿本眯着眼睛看台上,偶尔跟着笑一笑的,却在那混杂于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话语里,刹那捕捉到了一道新鲜的声音。
耳尖微动,脸上的笑容收敛,秦鹿放下茶盏,回头朝门前看去。
大雨还在倾盆,入秦戏楼的书生身上被淋得透湿,正在焦急地和小二说着什么。
小二道:“这位公子,我们戏楼不给钱,不让进,戏都在厅内唱着呢,您进来了,不消费,等于白请您听一场,若各个儿都这样,我们戏楼就真难经营了。”
那书生抿嘴,握着手中两枚铜钱,这是他最后的积蓄,他吞了吞口水,道:“小二哥,麻烦帮帮忙,我只是进去找个人。”
“这……”小二为难,书生继续道:“真的,只是找人,我不听戏的,不然……不然劳烦您跑一趟,帮我找个人,那人、那人银发过肩,身穿蓝袍,还提了个鸟笼……”
小二一听,视线朝秦戏楼里头正在白吃白喝的秦鹿瞧去,这形容,不正是秦鹿家的主人吗?
秦鹿起身,慢慢朝书生走过来,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书生握着铜钱的手,他人看不见,她却能看见,那人手心抓着一把符灰,符灰写了个‘谢’字。
书生着急忙慌,顺着小二视线正看见了个姑娘,对方穿着随意,不施粉黛,却长着柳叶弯眉,桃花含水的眼,书生一怔,抱着希望喊了一声:“秦姑奶奶?!”
秦鹿挑眉,嘴角微扬,心道果然是姓谢的那家伙引来的。
于是她从腰带缝隙里掏出了一粒银子递给小二,道:“去二楼给我安排个雅间。”
又对书生勾了勾手:“随我来。”
小二看了一眼手中银子,心里嘀咕,感情这位一直都有钱?!那前面那么多回,怎的回回都让他向她家主人要?还要白白受她家主人的冷眼。
第4章 桃花人面:三
秦戏楼的雅间在二楼,为了让一些达官贵人或未出阁的小姐过来听戏又不叫人看见相貌,这才设立的。
二楼的雅间门前都有一道纱帘,一道珠帘,有喜欢宽敞的贵公子坐进来,纱帘珠帘都会挂起,也有注意隐私的,会将纱帘珠帘都放下。从里看,纱帘薄如蝉翼,视线顺着珠帘的缝隙里便能瞧见戏台子,并不影响看戏,但从外看,有珠帘一层于光下熠熠,晃了他人的眼,再隔纱帘,便让人看不清里头了。
应秦鹿的要求,小二以铜盆端来了一盆水,折了门前杨柳树的一条枝丫泡在里头,将这盆水放在了雅间里,挂下两道帘子才离开。
雅间里头布置得很别致,正面过来便是一套桌椅,桌面上摆了茶具,黄花梨木做成的茶桌较矮,白瓷杯洗得洁净,桌上放了六盏,一旁小炉上咕噜噜烧着水,还未冒烟,桌下还有个矮柜子,里头放着茶罐,茶不算什么顶好的茶,胜在香气不错,入口回甘,也算普通茶中的上品。
秦鹿走到一旁,于香炉内燃了一缕自己带来的香,青烟袅袅,片刻便顺着香炉周边坠落,似是沉香。
书生站着有些手足无措,只见秦鹿贫空抓了一把香燃起的烟,轻飘飘地丢入了铜盆里,再指着铜盆对书生说:“洗手。”
书生摸不着头脑,心里觉得怪异,但也还是照做,他双手伸入水中,洗了一会儿便发现盆中的水黑了,自己的手心似乎藏着什么脏东西,一直未能瞧见。
若是放在以前,书生读圣贤书,定觉得这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是障眼法,但这几日奔波,而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着实奇怪,他又不得不信,这时间当真有鬼神之说。
秦鹿才刚入座,书生洗好了手便立刻朝她跪下,一双眼灼灼地看向她,开口道:“秦姑奶奶!还请帮帮在下,欢意茶楼的老板说,这世上恐怕只有你能帮我了,还请秦姑奶奶随我去一趟晋城!”
秦鹿抿嘴,朝那书生勾了勾手,问他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李传。”书生说罢,见秦鹿比了个让他起来的手势,于是起身站到一旁,结果瞧见秦鹿微微一笑,忽如春风拂面,露出了几分恬静温和,却随意道:“坐,别客气。”
李传定了定神,还是坐下了。
炉中的香还在燃,淡如菊花的味道渐渐扩散,夹杂着几分苦涩。
秦鹿左手撑着下巴,右手五指轻轻在桌面上来回敲着节奏,指间银链叮当作响,她打量了李传两眼,直接道:“废话不多说,你需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才能确定这事我到底能不能管。”
李传抿嘴,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回想起曾经过往,却让他不禁红了眼眶,秦鹿就见一个大男人在自己跟前说哭便哭了,抬起脏了的袖子抹了抹泪,带着几分无奈的哭腔道:“一切,都源于我当年的一时义气,却没想到,反而害了我父母妻子的性命。”
李传虽说现在看过去有些落魄,却是煜州晋城内有名的秀才,也曾风度翩翩,出口成诗,不知能讨好多少女子的欢心,他若好好打扮,也算得上几分俊俏,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以读书人的话来说,是文人傲骨,以秦鹿的眼睛去看,便是满肚子墨水的酸气。
虽然想要去李传家说媒的人有不少,却无一人被他看在眼里,后来一次他出游,意外落水后被水冲入下游,被一个在河边浣纱的女子所救,那女子生得貌美,如仙女下凡,她将李传带入家中治伤,一家子居然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李传因为救命之恩也对女子心生爱慕,以玉佩为定情信物,回去之后便让家里人去女子家中提亲,不日两人便成亲了。
只是好景不长,李传才刚成亲没多久,几个诗社里的友人便因为写了反诗被官兵抓走,实则那也算不上反诗,只是为了押韵,提了一句西齐梁王爷的字,为了对比美丑,又以天赐已故几十年的一位纨绔王爷做了比较,正因为这一首诗,害得整个诗社的人入狱,李传因为成亲之事多日未去诗社,所以官兵没有抓他。
可身为文人,满身硬骨头,他偏偏不听劝,去了衙门敲鼓,为几个友人伸冤,结果自己也被抓了进去,这牢底一坐就是一整年,他被放出来后,陆洲晋城内的才子又出了一批,早无人记得当年以李传为首意气风发的几人,众人口中提起的,大多都是他们写反诗惹来的后果。
“蠢不蠢啊。”秦鹿说了一句,李传浑身一僵,嘴角挂着苦笑,也觉得自己很蠢。
分明已经过上了人人羡慕的生活,分明功成名就就在眼前,却为了几个诗社里的友人,却因为自己得了个秀才之名,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日益膨胀,最终也为这满腹书墨所累。
“然后,你从大牢出来之后,发现你妻子已经死了?”秦鹿问。
李传咬着下唇,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他点了点头道:“是,我从牢中出来,也是县官赦令的,因为我家中父母得知我入了牢狱,身体日渐衰弱,我本就是普通人家,父母老了,妻子又弱,谁都扛不起这个家,家中银钱为父母治病花去了许多,就连吃米都成问题了。”
“好绾儿,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非但孝顺父母,甚至白日上山砍柴,我本与她爹娘说好了要给她幸福,却没想到却是害她最多的人。”李传颤抖着嘴唇低下了头:“我出牢的前一天,绾儿为了给我爹娘采药,在山中不慎滑倒,一头撞在了山石上死了,爹娘瘫痪在床,因为一日不吃不喝无药救治,也亡了……县令念我满门悲剧,送我出狱,可我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烟西台记事 第3节
李传伸手抓着鬓角发丝,有些崩溃道:“我安葬了绾儿和爹娘,本想就这么随着他们一走了之,死了算了,可那一日……那一日我看见了她,我看见了绾儿!”
“鬼魂?”秦鹿挑眉,又眯起双眼细细打量李传,这人不像是遇过鬼的样子。
“不!不是鬼魂!我触碰过她!”李传猛地抬起头,双眼含着泪,却满是笃定:“秦姑奶奶,我确定她是人,不是鬼!她的皮肉是软的,肌肤是热的,她就坐在那红花簇拥的轿子里,一颦一笑,生动得就和绾儿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或许你思念过度,出幻觉了也说不定。”秦鹿往后退了半晌,觉得这李传有些疯癫。
李传摇头,双手紧紧地握着:“绝不是我思念过度!当时我本想投河自杀,却见她就在河上拱桥,一行队伍好些人,十几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坐在了轿子上,她也在其中,被鲜花簇拥一团,身上穿着轻纱薄裙,即便浓妆艳抹,我也能将她认出来!奇怪的是我分明亲手葬了她,却又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她。”
“我瞧见了她,立刻冲上桥拦住了众人的去路,我抓着她的手,又是高兴,又是庆幸,可她却完全不认得我了,在我抓着她的时候拼命挣扎尖叫,让人把我轰走。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或许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像的两个人,所以我偷偷跟在了轿辇的后头,一路跟到了煜州卓城,那些人将轿辇抬入了新开的一家青楼里头,青楼名万色。”李传道:“我娘子绾儿传统保守,不会进那个地方,我为最后确认一次,所以偷偷潜入过万色楼。”
“结果、结果真的是她!我与她朝夕相处,有过肌肤之亲,怎会认不出她来?”李传的声音有些哑:“就连她左边眉毛里的一粒小小青痣都在,如若真是相似之人,为何连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回忆当时场景,李传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看见绾儿的欣喜,却敌不过绾儿瞧见他时刹那的惧怕,于是她尖叫着喊人进来,万色楼里也有打手,下手特别得很,棍棒落在李传的身上,几乎将他的骨头敲碎,还是路过的一个公子哥儿瞧见了,说了句吵闹,那群人才停下了手,哄他离开。
李传捡回了一条命,一路走回了晋城,他跪在妻子绾儿的坟前,看着碑上还崭新的字,冒着一夜的大雨,疯了般将坟土刨开,满手都是泥土,十指都被沙石割破,血流不止。可是他不停,他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挖出了棺椁,看见原本钉在棺椁上的钉子,的确有松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