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处宫中胜景,水谢楼台名草花卉一应不缺,时常有臣工劳碌之余在此休憇赏景,皇帝也有时在这里泛起龙舟宴请群臣。
李仙缘把薛绍带到了这里,就算是完成了他的使命,临行之时他叮嘱道:“薛兄就只管在这一带游玩便是。太平公主偶尔会来这里泛舟或是踏青。如果机缘巧合,便能遇上太平公主殿下了。”
薛绍听了直接无语。还以为上头早已安排好太平公主今日会来这里游玩,只等相见便是,没想到是这样一种“不靠谱”的小概率邂逅。
李仙缘仿佛是看出了薛绍的无奈,只好赔笑道:“薛兄勿怪,圣上之意必须得是顺其自然,非得是太平公主殿下自己心来潮了要来此地游玩,薛兄方能与她遇上,那样才不会令公主生疑。”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薛绍也不想多说什么。反正就当是完成一个差事好了,更没指望过皇族对他一个小不点臣民实行什么“人性化”招待。
“如果今日没能遇上公主殿下,明日,小生再陪薛兄入宫。附近的值戍卫士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并不会为难薛兄。”李仙缘也甚是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上面如此安排,小生也是爱莫能助。还请薛兄莫要怪罪。”
“李兄不必多言,请回吧!”薛绍面带微笑的道,“薛某并非是那种小肚鸡肠不明事理之人。”
“多谢薛兄宽宏大量。”李仙缘拱手拜别。
李仙缘走了,薛绍便开始了他漫无目标的“邂逅之旅”。
龙首池很大,林荫小道和楼廊亭谢数不胜数。休说是偶遇,就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也非得是指定了具体的楼台位置才行,否则都容易两两错过。
薛绍倒是半点焦急和忐忑也没有。以往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他经常在条件险恶的环境下一动不动的潜伏好几天,只为等待扣动班机的一瞬间。那种日子都熬过来了的人,自然有着超乎常人的沉着和耐心。
所以,眼下的窘境对薛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悠悠然的四下晃荡开来,就当是免费皇宫一日游了。
一连三天,薛绍在龙首池连太平公主的影儿都没见着。那里平常是文武臣工们休息游览的地方,闲杂人等进不得皇宫,宫中的命妇侍儿也轻易不敢离开后宫掖庭。所以,别说是太平公主,三天下来薛绍连个女人都没见到过。
连李仙缘都觉得甚是尴尬并替薛绍着急了,但薛绍仍是十分沉得住气,连一句怨言没有,依旧早出晚归像上班一样,去龙首池“守株待兔”。
月奴总是足不出户的藏在自己的房间里闭目打座调息,除非薛绍回来否则很少现身。李仙缘很是好奇,她这样年轻的漂亮女子为何总像个七八十岁的入定老僧一样,八风不动沉寂如水?除薛绍之外,她都从来不会跟谁多说一句话,更不用提给个笑脸了。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冰山美人儿,连个搭讪机会也不给!
今日阳光晴好清风习习,龙首池水岸边的杨柳迎风轻扬如翩翩起舞,花圃里的许多花儿也开了,争香斗艳烢紫嫣红。这样的景象,恰是踏青游玩的好日子。
奇怪的是,今天龙首池一带显得异常的冷清,除了偶尔有一队兵丁巡过,几乎没有见到一个文武臣工来此晃荡。薛绍不觉有些诧异,细下一想,好像昨晚聊天时听李仙缘说过,前太子李贤因“谋逆”之罪被拘审一年有余之后,终于在昨天被流放出京。据说李贤一行百余人包括妻子儿女在内,全部衣衫褴褛狼狈凄惨,凡见状之人无不悲戚莫名。
这段历史薛绍是记得十分清楚的。也就是从剪除亲生儿子李贤、清除了这个初期最大的政敌开始,天后武氏开始更大力度的把持朝政扩张势力,迈开了她通向女帝之路的步伐。
发生了前太子被流放这样的大事,朝堂之上自然是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就算不会受到影响与波及,在这样的关头又还有哪个臣工敢于跑到龙首池来聚众嬉乐,那不是摆明了非法聚众私议朝政,或是对前太子李贤的遭遇兴灾乐祸吗?
难怪今天龙首池里只有薛绍一个孤魂野鬼在游荡了。
薛绍反倒觉得落了个清静。他像前几日一样,径直朝龙首池湖心的雾月亭而去。那里有一片用太湖石雕彻而石的荷花、荷叶与莲蓬,鬼斧神工匠心独特。这许多的雕刻连成了一条浮在水面的甬道,直通建在湖心的雾月亭,大的石荷叶能够容纳三个成年人在上面卧躺。
薛绍每天都选择了在这里守株待兔。出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他认定这一片石景不光是人迹罕至十分幽静,更是整个龙首池一带最佳的埋伏与狙击地点。藏身在这里,几乎整个龙首池都在他的观察范围之类。相比于漫无目的瞎逛制造偶遇,在这里看到了目标再去主动搭讪要明智得多了。
薛绍不紧不慢的踩着石彻甬道,往湖心雾月亭走。走到一半,他警觉的听到前方不远的一个大石莲蓬后方,传来女子低低的抽泣之声。走近几步,再又看到了披散在地上露出来的一截白色衣裙。
“至此生死两茫茫,我不见君颜,君不识我泪……”女子一边低泣一边沉吟,字字句句痛彻心菲。只见石莲后伸出一只雪白的素手拿起一块小石头,她用一张写满字的纸页将那石头包上,双手捧起,连石带纸一起沉到了湖底。
“神明有灵就请鱼传尺素,让你收到我为你写的这些诗篇……”女子越发哽咽,声音都是断续了。
这种事情若是当面撞破了,难免尴尬。薛绍驻步看了几眼正准备转身离去,石莲后的女人惊诧的站起身来,“谁?!”
薛绍一转身,正与一双泛红的泪眸四目相对。
女子面带惊惶,薛绍顿觉眼前惊艳一亮。
眼前的这名女子,着一身青色的半袖襦裙迎风而立,头戴花钗博鬓飞扬,半露的粉嫩香肩和酥胸之上搭了一条雪白的帔帛。那一张贴了赤焰花钿的玉面,已是美到令人惊诧,虽是有些梨花带雨但绝然不是黛玉葬花的那种楚楚病态,反而灵气十足透出几分睿智与凌厉。
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眼前这个惊鸿一现的女子,那就是——仙!
若要换作是一个词,那便是——清丽绝伦!
“你是何人,安敢来此?”女子娇声喝斥。
薛绍平静如秋泓,淡然道:“过路之人。”
女子眉梢微扬显露出一丝稍闪即逝的惊讶神色,匆忙别过脸去抹了泪痕,然后急急的从地上拿起一摞写满黑字的纸稿,再也不曾多看薛绍一眼,飘然的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留下一抹幽然香气。
薛绍稍稍侧了一下身给她让出一条道,凝视她的背影,暗道:她好像很害怕我看到了她伤心的样子,而且最后应该是猜到了我的来历或是想到了什么,于是有些惊慌的一言不发跑掉了。听她言语口气,像是个习惯了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人,看她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宫中的一名女官。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并执政之后,陆续在宫中提拔了不少的女官留为已用。这些女官虽然不上朝但却陪在武则天的身边执掌诰令并提供谏言,都是武则天信任的心腹,她们有时甚至比朝臣更能影响到政务和朝局。
大批女官的涌现并弄潮于政坛,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一道“奇景”。
女子已经跑远,像逃一样。
“挺文艺的,还湖心葬诗、鱼传尺素。”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走到雾月亭坐下。
四周一片宁静,薛绍的思绪随清风而飘远,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一段他和安小柔两情相悦的旧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河堤上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薛绍扭头看到一群女子和一匹高头大黑马。马上骑乘了一名黄衣女子,其他的女子则是欢乐又带些紧张的围在那匹马的周围,好像生怕它跑快了一样。
“你们闪开、闪开!本宫的骑术精湛得紧,用不着你护着!”马上的女子摆着手娇声斥道,“这般慢吞吞的蹓跶就像个老太婆似的,哪里还有出游踏青的快意!”
“公主殿下,此马性烈非比寻常,还是小心为上!”其他的女子不肯让开苦心相劝。
“再不让开,割了你们的舌头!”马上的女子高声一斥,其他的女子顿时噤若寒蝉的惊慌退让开来。
薛绍站起了身,“公主?”
第6章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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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的女子心愿得逞发出了银铃般的欢笑声,甩起缰绳喝了一声“驾”,那匹神峻雄奇的高头大马撒开四蹄就狂奔起来。.
速度极快!
其他的女子顿时慌乱的追赶起来,“公主,你慢一些!”
公主显然没有料到这马的加速如此之快,启动之时就吓得惊叫了一声,然后就紧张的伏到马背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太快了!”薛绍也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大黑马驮着公主,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河堤上疾驰,很快就跑到了石甬道附近。正在这时,一条大鱼仿佛是受了惊吓突然从河底蹿起,来了个漂亮的空中鱼跃又扑通一声落进河底,离那大黑马恰是不远。
疾驰的大黑马显然是受了一惊,咴咴的一声长嘶掉转马头就朝湖心亭冲来。突然的转向吓得马上的公主惊声大叫,身子已然朝一边歪了去险些掉下马来。
后面追赶的女子们吓得惊慌大叫,薛绍也是心头一紧,这石甬道上崎岖不平没有护拦极易落水,那马真是疯了!
马显然也是有些怕水,上了石甬道放慢了速度,但又进退不由的转不过身来,只能慌乱的左踩右踏一顿乱跳,石屑乱飞摇摇欲坠。
公主吓得哇哇大叫几次都要掉下马来。
“来人、救驾、救驾!”一群女子都吓坏了,有两人还大哭起来。
马匹很重脚力更沉,那一块的石荷叶眼看都要被踏碎了。眼看形势危急,薛绍突然启动猛冲上前,到了马前奋力一个箭步高高跃起,凌空抱着那公主就朝一旁摔飞下来,扑通一声两人落在了水里!
危机时刻,薛绍出于本能的使出了前世所学的“飞车捕俘”这门技术动作。
几乎是在同时,那匹马惨叫一声也轰然落水——石荷叶完全塌陷了!
落水之后,已经被吓懵了的公主猛呛了几口水进去,然后闭着眼睛一阵乱摸乱抓。落水之人力气奇大,若是被她抓住就再也动弹不得只能一起淹死。薛绍情急之下一掌将她拍晕,然后倒拖着她游向河岸。
河岸上的女子们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附近也有一队兵丁正在急忙跑来。薛绍游到河岸,女子和兵丁们七手八脚的将他们拉了上去。众人一看公主晕倒,顿时慌作一团,有人大声哭泣有人高叫“快请御医”,薛绍大喝一声“别吵,闪开!”
这一记雷霆大喝,当场镇住了所有人。
推开众人,薛绍蹲到公主身边准备对她进行溺水急救。刚刚蹲下身去,薛绍猛然一下怔住了!
昏迷中的公主虽是有些狼狈而且小脸儿发白,玲珑精致的五官堪称倾城绝色,美到令人窒息。但无论前世今生,薛绍都已经不再是会为了一张女人的漂亮脸蛋而神昏颠倒的初哥儿。
问题是公主的那张脸……竟然如此熟悉!
除了这身衣裳和头上的型不对,从五官到身材,甚至包括白晰粉嫩的肌肤,都和学生时代一直被称为“校花”的安小柔,有着七分神似!
那样的安小柔,在薛绍的心中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那时候,他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悄悄的在课桌下递纸条,一起骑着自行车在归家的路上辗过枯黄的秋叶,留下无数的青涩回忆……
无数的片断飞速在薛绍的脑海里闪现,表情骤变,他心中如怒涛翻涌,再也无法平静!
“你想干什么?!”
众人看到薛绍的脸上那片震惊的异样神色,极度警惕的大叫。几名军士还冲上前来不由分说的将他拉开,另外一些人则是急忙抬着公主哭叫着跑了。
薛绍被一群军士死死拖拽着无法动弹,只能瞪圆了眼睛看着公主远去的方向,急剧的呼吸胸膛剧烈的起伏。他心里有数,公主并无半点生命危险,就算没有他的急救也会很快醒来。
“哦,我想起来了,上头有交待过,你就是那个薛绍!”军士当中有人认出了他,将他松开。
“刚刚是哪位公主?”薛绍连忙问道。
“你还是不必多问了。”军士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你也不可泄露半句出去。否则后果堪舆!”
“知道了。”薛绍应了一声。
“看在是你救了公主的份上,我们就先不为难你。”另一名军士说道,“但是,你暂时不可以离开。万一上头要追问,你须得答话——跟我们走!”
薛绍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的水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思,却还留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不停的闪现着安小柔和公主的模样。二人虽然不是长得完全一样,气质方面也是大相径庭。但是这些年来,这个小公主还是唯一一个,让薛绍在她身上看到了安小柔的影子的人!……
众军士将薛绍带到了离此不远的龙首殿,将他软禁到了一间军士休息的房间里。因为知道薛绍的身份,这些卫士倒也是以理相待,不但是让他洗了澡取了干净的衣物来让他换上,还给他生了一堆火驱除落水后沾惹的春寒之气。再给了他一些饭食,就再也没有人来搭理他了。
薛绍呆坐在房间里很久很久,手里拿着安小柔的雕塑,脑海里却像天人交战一样的不断闪现公主和安小柔的模样,蛰伏已久的心,不禁悸然。
这么多年来,也唯有关于安小柔的一切,能够触动他的心弦。他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安小柔,没想到今天却看到了一个和她长得相似的女子!
……
薛绍所在的同一座宫殿龙首殿里,太平公主已经换作了干爽的衣物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凤纹锦被,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仍旧昏迷未醒。一名须发苍白的老御医正坐在她的榻边隔绢诊脉,良久之后,总算是如释重负的暗吁了一口气!
在这间房内跪着十几个的宫女宦官,全部以额地战战兢兢一动也不敢动。老御医扫了他们一眼,心中暗暗的揪了起来:今日之事,又不知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少顷,寝宫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女人。
她身着一袭青色袆衣,头饰十二花树博鬓飞扬,腰束朱锦大带悬白玉双佩,面相看来年约四十出头,生得阔面宽额蛾眉龙晴,富态丰盈稳步如山。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却不怒而威。她刚一出现,整个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要凝窒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跪伏在地的宫女太监们开始瑟瑟发抖,老御医慌忙迎上前来跪伏于地,“微臣叩见天后娘娘!”
眼前这位,即是如今大唐的皇后武氏,后世所称的武则天。原本她已年近六旬,只因驻颜有术因此显得颇为年轻。
武则天宛如天神临凡的立于堂中,扫了一眼脚下跪伏于地的那群人,左手袍袖临空一挥,身后马上跑进来一群铁甲卫士,将那些跪伏在地的太监宫女全都往外拖去。
都没有人敢出于哀号或是求饶。他们跟随公主多时,也就了解眼前这位天后娘娘的作风——不求饶,死个干脆;鬼哭狼号的大叫求饶,反而生不如死!
房间里顿时清净了,只剩下武则天和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御医。
武则天一言不发的走到了公主的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说了两个字,“如何?”
老御医就如同是听到了地狱来的催命魔咒,浑身都筛了一下糠,然后急忙错动膝盖扭转身来依旧是趴跪于地,奏道:“回天后娘娘话,公主殿下并无大碍!”
到这时,武则天一直紧绷的脸才稍稍的缓合了一些。
“详情。”依旧只有两个字。
“公主落水之后幸得有人及时将她救起,虽是呛了几口水却也不伤元气。只是春水幽寒,公主殿下稍稍受了一些寒气进去。微臣已经用过针石驱导寒气并配下了良药,只待公主服下一剂,便可完好如初并无半点异恙。”老御医额角的冷汗叭嗒嗒的流,却不敢说错了一个字。
“那她为何依旧昏迷不醒?”
“回天后娘娘话,该是救助公主落水之人将她打昏了,因此才会昏迷不醒。但,也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