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长江出现了一次二十世纪最大的洪水,滔滔浊浪扫光了中国腹部大片平原。省城险险逃过一劫,马上被在洪水中侥幸拣得性命的难民们占据,沿着万松园到取水楼一带,全部是蓬头垢面、肌黄体瘦的逃难农民。
当年的古老太爷还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郎,便是跟着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在这些难民面前来回行走,中年妇女手上拿着一方手帕,帕里裹着几枚银元。她便靠着这些银元,可以大大方方地四处挑拣,挑东家饿的脸发青的女子,看西家被泥污了面的娇娃。
古镛并不是什么善类,自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善心分给这数十万难民,纵有这个念头,也没那能力不是?更何况买来小女孩,虽然要把她卖进火坑,但总有个活路,比烂死在这省城地界上要强不是?
于是他仍然如往常般低眉顺眼地跟着那个大屁股,仍然如往常般粗鲁地捏着那些小女孩的下巴,让她们把嘴张开,像看牲畜一样地看看牙口,看看舌苔上是绿的还是白的还是黄的还是什么色儿的……
他就这样做着这种丧天良却又是救人命的工作,一直到他细长的手指触到一个女子的下颌,那细腻如玉的触觉,让他愣了一下,于是站直了身子,细细地看了一眼,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美丽,任灰尘满面也掩不住如画的眉目,因饥饿而显得苍白的脸色却更显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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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听到这段,便笑了。
“正青春少艾,怎能不善怀春?垄上少年碰着尘里奴家,这故事就算开始了吧?”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带着一脸坏笑看着正自陶醉在过往里的黑道老头儿。
“别先陶醉,继续说,赶紧入正题。”他好意提醒了一下古老太爷,“接下来肯定是你那位大屁老鸨看中了这丫头,然后你起了意要救这丫头,于是半夜给她塞了银子,放她逃生。然后你被老鸨赶出门去,流落街头,得罪某恶势力,然后一时机缘巧合,被某人所救,然后糊里糊涂得了一身功夫?”
易天行摸着鼻子,自顾自地编排着当年的故事情节。
古老太爷满是皱纹的脸挣的通红,喝道:“你怎么知道的?”
易天行被他打了一枪,胸腹上疼痛难忍,后来知晓只是这老家伙纯粹一试,虽然不方便去拧了这笑脸老狐狸的脖子,但仍然恨意盈胸,此时听他尴尬发问,便回了极轻蔑的一瞥后道:“戏文上都是这种,以你的智商难道还能演成别的戏码?”
古老太爷把有些枯瘦的手掌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抚摩着,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些什么:“你说的基本都对。只是我没有放那女孩子跑掉。”
“哦?”易天行有些讶异。
“我没放她跑。”古老太爷咪着眼睛,那两条眼缝里透出丝狡黠味道,“我当天夜里趁老鸨和打手睡着,摸走了帐房里所有银元,然后带着那个女孩一起跑了!”
易天行愣了半晌,才直愣愣伸出大拇指来,赞道:“帅,帅到惊动玉皇大帝,难怪老天爷都要帮你。”
这是小男人对老男人的欣赏。
第一卷 县城 第二十四章 那个声音
“不知道玉皇大帝会不会认为我帅,不过……”古老太爷嘿嘿一笑道:“老天爷可没帮我。”
“她叫林予音,是位官宦人家的小姐,父亲是国民政府的一个什么委员,后来辞官归故里,没料到家园却在霎时间被一场大水冲个干干净净。小女孩又不认识什么父母故旧,所以沦落到在万松园插草标。幸亏后来碰见了我……”古老太爷脸上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神彩,显得骄傲无比。
易天行暗自想道:“那小姐被你这个小茶壶骗了身子,这才叫脱了虎口,又进了狼窝。”
古老太爷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回忆道:“……我们在省城租了间屋子,一直躲到水退了,然后用偷来的钱做起了小本生意,那时候鬼子也还没打过来,日子可真是幸福的像蜜一样啊。”声音忽然一沉,“可没过多久,高阳县道上的人还是在省城找到了我们。于是我们开始逃,有好几次都险些被抓到,我们知道如果被抓到,我的下场还好,不过是一死,而予音要是被这些抓住了……”
“逃来逃去,钱也花光了,高阳县的打杀追了过来,我们两口子没路走了,然后决定自杀。”古老太爷说的平淡,易天行却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来当年那一对青年男女艰难地逃难,绝望的心境。
“我和予音决定自杀的地方,在省城的外面那家归元寺外的悬崖上,我们决定往下跳,死个干脆,死在干净的空中。”古老太爷一字一句说道:“当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跳下悬崖后,我们甚至还有时间看看对方的眼睛。”
易天行听故事听到现在,终于心境有些黯然了。
“但很奇怪,我们没有死。”古老太爷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自己银白的头发,“应该是有人救了我们吧?当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归元寺的后山密林里躺着。从百丈高的地方纵身跃下,身上却毫发无损。我和予音当然会觉得奇怪,但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兴奋。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易天行知道这是关键处。
“那声音很空洞,我也不清楚空洞这两个字形容的准不准确。总之就是那个声音很大,响彻山谷,凫凫荡荡,像极了寺庙里面的钟声,清心明远。但最奇异的是,那个声音象钟声,但听着又有些尖利,却能让人如此心静宁和,所以当时我一听见这声音,整个人都呆着了,好像自己听到天上的玉旨纶音。”
易天行有些心急问道:“那个声音说了什么?”
古老太爷回忆道:“是一个男人。他说:如果死能解决问题的话,他早就死了。我当时一听声音古怪的很,便知道这人不是普通人,便想向他求救。结果他问我还想不想死?我和予音刚从生死关口走了一遭,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去试了,两个人其实到那时候为止,腿还是软的,瘫坐在林间的湿泥地上,用力对着山谷喊道,我们不想死。”
“归元寺后山那个山谷幽静空辽,根本听不出那个声音是从何处发出,也不知道那个人离我们多远。我们虽然用力喊着,便比起他那种飘荡天地间的声音却是差的太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山谷里一片寂静,我和予音互望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不舍和企盼。也不知沉寂了多久,那个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
“但那个男人说的话很怪,像是很可怜的样子,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古老太爷紧锁着眉头,似乎在很多年以后还是觉得很疑惑。
“苦啊……暗行苦行碌过十年,朱雀飚飞直上三天,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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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眼神一亮,将身子往藤椅上靠去,微微扭动下脖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式静静等着听下文……没料到不知过了多久,古老太爷还是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了。
他有些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没有后来。”古老太爷醒过神来。
易天行急了,追问道:“那你身上的神秘能力,就是那种隔空控物杀敌是谁教的?”
古老太爷摇摇头道:“从听见那个声音后就有了,然后我杀了高阳去的几个打手,便开始在省城的江湖上混饭吃。凭着这手不知怎么来的本领,一直活到现在。”
不可能!
易天行下意识地摇头,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对于他闹清楚自己的身体毫无帮助。
古老太爷看着他,慢慢脸上浮现出慈爱之色,说道:“别急,我都找那个声音找了几十年了,你的时间还久。”
“确实如此。”易天行想了想,也笑了,“你一定对这件事情很好奇吧?平空得了一种能力,还不知道是谁赋予你的。”
“不错。”古老太爷也笑了,“所以我才四处打听上三天是什么,虽然一直没有遇见过真正上三天的人,但我相信这一定是真实存在。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确实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
易天行苦笑道:“你至少还有个寻找故事脉络的由头,我可惨了。”
古老太爷说道:“不用发愁。我这几十年里也一直觉得孤独,想找个同类。这如今不是已经找到了你?”
易天行笑着摇了摇头。
“子弹都打不穿你,你的本事很大,至少比我大多了。”古老太爷认真道:“说不定哪一天上三天的人就会来把你接走。我今天找你来,一是想真真切切看看你这个金刚不坏的高中生,另外就是,如果哪一天你真能碰见上三天的人,请你一定要帮老头子我一个忙。”
“这基本上也是没影儿的事儿,我可不作指望。不过有什么事情,您请讲。”易天行本以为这位老太爷是不甘心年老体衰之时,还不能知道这个秘密,有些不甘心,却没料到古老太爷的下一句话,让他一愣。
“请小兄弟你务必把两句话拿出来问人,然后帮我找一下当年那个声音,或者请别的世外高人传话。”古老太爷极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帮我给那个声音叩个头,说我古镛偕予音夫妇二人谢过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数十年也不能报,甚至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或许再过几年我就死了,若不能给那位老人家说一个谢字,我瞧不起自己。”这位当年的青帮红杠,如今稳掌省城半数江湖的老者沉声说道。
易天行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心中有股敬意油然而生。
第一卷 县城 第二十五章 问道
古老太爷的庄园离县城有些远,所以显得有些荒僻,却自然更加多了些清幽色彩。这里的青丘林园就建在山脚江边,白日里郁郁葱葱,明媚秀丽,而这时已经是深夜,满天的繁星投射在露台的老少二人身上,淡淡拂上一层银色光晕,这种大自然的清媚,却让两个日常都爱耽于冥思的孤独者更觉趣味盎然。
易天行端起小红木圆几上的茶壶,左手轻轻搭在右腕上,恭谨地给古老太爷的小指杯斟满,问道:“先前那幅画,老人家好象颇为珍视,何苦毁了?”
古老太爷微微一笑,用两只手指拈着极雅致的小茶杯,摩抚数下,递至唇边一口咽下,待茶香沁脾,少许后方道:“你可知那幅图画的何景?”
“是明朝时候的京师极乐寺。”
古老太爷眉梢微动,赞叹道:“金刚不坏,还有几丝智慧文殊菩萨的感觉。”
“别乱讲。”易天行双掌合什向西边拜了拜,他本来不信神佛,但今天被古老太爷一番洗脑,却了是有些惧意。
“京师寺在天启年间就遭火灾被化为灰烬了,全靠着公安袁宗道的那篇纪游才让我们这些后来人知道当年的盛况。”古老太爷骨溜溜玩着手指上的小茶杯,眼睛并没有看易天行,“任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末了还不过是一场冷落清秋节,叶子落了。我在黑道上浮沉数十年,眼中不知看到多少生离死别,早已看透了这些,只是一心执着记着归元寺后的那个声音。这幅极乐寺图我一直用来聊寄情思,今日看见了你,更证明了你是有大神通的人,那我夫妻二人报恩的念头也有了指望。我还留着那幅画有何用?”
易天行微微侧着头,面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说道:“其实你说的话我不见得全然相信。”
“我知道。”古老太爷安静地看着他,“但事实会证明这世上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情。区区一个高阳县城,就有了你这个天生的怪物和我这个后天的妖邪,中华之大,我不相信没有别的高人。”
“那倒是。”易天行摸摸鼻子,“中国一共有两千七百多个县城,按概率算,咱们怎么说也得有几个同类不是?不过……”他耸耸肩,“可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我答应替你去找那个声音,但如果事情的进程会让我害怕,我可能会半途逃掉。”
“随你。”古老太爷举茶相敬。
易天行一口而尽:“那现在可以说正事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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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人从山林里走出,当中抓着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身上似乎有血。
“薛三儿躲到了市里,所以抓回来的有些晚。”古老太爷说道。
易天行想到还在医院躺着的蕾蕾,盯着被拖到楼下的薛三儿,脸上闪过一丝妖异的杀气,胸口处忽然急促地跳动起来,偏在此时脑中又想起了前些夜里手捧颂读的坐禅三味经,一连串的经文忽然在他的耳里响了起来,他闭目良久,脸上重又回复寻常,缓缓说道:“麻烦老人家帮我个忙。”
古老太爷看着他。
“帮我打断他一条腿,然后把他赶出高阳县。”易天行微笑道。
“你不自己动手?复仇的快感……”古老太爷身后影子的尾巴开始轻轻摇。
“不用了。”易天行微微笑道,心中虽没有生出什么祥和之气,却也开始默念经文,习个天高云淡的法门。
古老太爷一笑道:“你闹的满城风雨,只是为了要他一条腿?”
“从开始我就说的清楚,我只要他的一条腿。”
古老太爷又笑了,给楼下的手下打了个手势,薛三儿便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院门。
易天行看着院中的场景,知道等待薛三儿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欠了古老太爷一个人情,那帮他找“神仙”的事儿说什么也不好推托。
“不推也罢,神仙都是世外之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碰到?等我慢慢找他几十年,到时候古老太爷也该变成真的神仙了。”易天行狡黠地一笑。
“在想什么?”古老太爷交待完了事情,慢慢摇着走了回来。
“在想什么?”易天行忽然愣住了,他看着头顶满天繁星,想到自己奇怪的身世,想到自己像妖怪一样的体质,想到今后人间世里还不知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忽然胸中一阵烦闷,发狠道:“什么也不想了,等事情来了再说。”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开口问道:“若您猜的是真事,世上真有上三天,那修行之人肯定讲究个慈悲心。可当外敌来时,万民陷于水深火热之时,这些半神仙们怎么都没出手?蒙古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满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日本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百姓被居上位者杀的时候没看见他们,百姓们兴高采烈互砍时也没见着他们。您说,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古老太爷想了想,叹口气道:“也许修行就是要摒绝七情六欲?”
易天行明白了,带着鄙意笑了笑:“原来上三天真的不是人。”他说的时候把那个人字刻意加了重音,接着叹道:“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那就是有了一大堆混蛋啊。”
……
……
“古爷爷,刚才在书房里,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向我开枪,万一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样,被一枪崩了怎么办?”易天行慢悠悠地问道。
古老太爷这时刚好转过身去倒茶,没有瞧见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笑意。
“嗯,这很好解决,如果你被一枪打死了,那就说明你只是个蛮力十足的高中生,而不是我找的有神通的人;既然如此,你死了可以平息县上那么多道上兄弟的怒气,又可以卖薛三儿这混俅一个救命之恩,何乐不为?若这般你就死了,也只能怨你命不好。”他说的很自然,面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易天行吸了口冷气,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位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龙头,而不是刚才自己一直错觉的和蔼老爷爷。
“古爷爷。”他甜甜一笑,“刚才我说上三天的人叫什么来着?”
古老太爷不以为意应道:“你说他们不是人是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