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妪笑道:到底生母也成了良籍,有文书为证之姬妾,据说生前甚得柳郎主宠爱,又被主母信重,侍候小娘子之一媪二婢还是主母亲择,今日若非姚姬仗势打发开去,也不会有这意外。
罢了,总归是与咱们同行,也不能眼看这孩子出了意外,是非公道可不由我理断,照顾着些也就足够,七郎提议去客栈盘桓数日,待这孩子好转后再赶路也还妥当既然她身边原本仆婢是柳氏主母择选,依然由她们服侍就是,你也留着些意,就这样罢。
榻上女童这时犹陷昏睡,根本不觉死里逃生,这些话更未被她听闻。
第2章 帝星从者
清早辰时,天光微亮,往这阁楼轩窗张望出去,市坊里却已经热闹起来,却并不喧吵的,那吴侬软语即使驳杂也别有一种温柔绵软,名唤青奴的小婢往手心呵了口气,还是拉拢了轩窗,她瞧了一眼帐子里侧卧的小主人,掩口打了个呵欠,推了一把靠坐榻前磕睡的碧奴,小声训斥:别躲懒,小娘子眼看清醒了,就得奉上药饮朝食。小说
碧奴要小着些年岁,难免嗜睡一些,虽被摇醒,眼睛里还有些恍惚。
青奴拉了碧奴起来,看着她净面醒神,又扭头瞧了瞧小娘子仍旧未醒,这才跽坐在席上,却轻轻叹了一声儿:好在有王七郎及时援救,否则不堪设想,我俩难逃一死。
碧奴似乎也极后怕,却愤愤咬牙:还不怪那姚姬,硬逼着阿媪替她采买水粉,又让我俩烹茶,小娘子一贯小心,怎么会淘气落水,定是那
可不能乱说。青奴一把捂了碧奴的嘴,嗔怪道:仆不议主过,姚姬终究是阿郎妾室,是非对错,唯有等将来回府娘子理断。
碧奴咬着唇角:我也只敢背着人议论罢了,娘子回京之前,起初日子也好还过,小娘子有姜姬照料,又有阿郎疼爱,那时是多开朗可自打娘子回京,姚姬仗着她有刺史府中滕妾姐姐撑腰,那样跋扈,姜姬受辱,却不愿在阿郎跟前挑唆是非打扰阿郎务公年年郁怀,就这样沉痾不起,年前竟就病逝可怜小娘子没了庶母,阿郎又远在京都,若非阿媪照料维护,早被姚姬母女欺凌得活不成,我实为小娘子不平。
青奴也叹:谁说不是好在就快回本家,有娘子在,姚姬再不能一手遮天,小娘子也就好过了。
可我听人议论,往往嫡母不会当真欢喜庶女,就怕娘子也不理会,那姚姬又狡狯,万一娘子把小娘子交给姚姬照管不比青奴本是京兆柳家世仆,当年是随三房主母来的江南,碧奴是后来姜姬理家时在当地新买仆婢,还未见过本房主母,自然忧心忡忡。
胡说。青奴却露出一丝笑容:姜姬原是娘子贴身婢女,主仆情重,是以娘子才放了良籍,容她成为姬妾,当年娘子回京,把一应事宜托付给姜姬,可见信重,便是阿郎,也是因为娘子嘱托,待姜姬一贯信重,别人不提,我与阿媪就是娘子择定,千叮万嘱要照顾好小娘子,这几年间,姜姬卧床,若非阿媪曾是娘子旧仆,还被那些仆婢忌惮着,也怕早不能保全小娘子,姜姬没了,娘子就算看在往日情份,也会怜惜小娘子几分。
但愿如此罢。碧奴仍是一副不怎尽信年少多愁的模样,倒引得青奴卟哧一笑:你守着,我去看看阿媪,算时辰,小娘子也快醒了,说来也真是让人忧心,小娘子虽没因这回祸事发热,可许是受惊太过,越比往常怏怏,连话也不肯多说,又不能在此长期盘桓,阿媪也心急上火,唉。
青奴离开,碧奴又打开了呵欠,没有留意榻上的幼童那微微蹙起的眉心。
她不是怏怏,人也早就清醒,之所以不愿多话,是怕言多有失。
她实在想不明白,分明在与那人决别,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腹如刀绞,显然濒临死亡,怎么一睁眼,竟就成了个幼童。
最初一日还昏昏沉沉,意识不太清醒,后来渐渐康复,大约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具身体本来残留有记忆,奈何太过年幼,实在提供不了更多讯息。
也就知道二婢一名青奴一名碧奴,那阿媪甚至不知姓氏。
她只知道,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但已经不是自己了。
清醒之后却瞧见个熟人,京兆十望之一王家妇袁氏,却不是当年风韵犹存的模样,看得出添了不少愁苦,这一发现让她才觉庆幸的心情再度跌入谷底。
原本还存饶幸,尽管不能再作为自己存活,但愿是在祸难发生之前,可也落空,已经什么都不能挽回。
她想起当年在宫宴上见到袁氏,原本没有过多留意,只因袁家虽也是京兆十望,这袁氏出身却不属京兆鼎盛的一支,那时她大婚不久,家族也正当繁荣,却听说袁氏之子王七郎与小表妹定了姻缘,故而才分外留意。
她险些以为投生到了王家,莫非是袁氏之女还好没有贸然失言,因今日听这二婢议论,她显然不是王家女,而是被表妹将来夫婿七郎所救。
而且似乎还是婢生女。
大周礼律有定,良贱不婚,便是纳妾都不能纳婢,当然仆婢得了放良书,就不会再受此限,可就她理解,世家望族的士子极少纳婢女为妾,当然这不代表贵族男儿必须对婢女避而远之,事实上越是大族子弟,因为求学等各种原因耽搁了婚娶,不乏早早便与婢女尝试人伦,甚至许多还先有了庶子,这在风气开放的大周并不算丑闻,女家也不会在意,男家就更不会坚持把婢女放良为妾,婢便是婢,即使产子,也不可能改变身份,除非主母认同。
大周不乏风流成性的贵族子弟,却鲜少听闻宠妾灭妻,为了个婢女与元配生隙,传扬出去男子更是要被世人笑话的。
因此她也相信青奴的说法,看来这具身体的生母确是深得嫡母信重。
另外,袁氏娘家虽然不显,嫁的却是京兆十望,那么做为庶女还能得她照应,应该也是相当门第。
她运数还算不差,十有八九再度投生到了名门著姓,相比遇着寒门或者小姓嫡母,日子的确要好过得多。
一般而言,大姓主母也是出身名望之族,凭其教养气度,绝大多数不会苛待庶女,倘若是京兆十望,就算庶女,也会被略低士族争相求娶,回家当菩萨供着,就将来前程而言,倒也不值太多忧虑。
可就算时光没有倒转,难道她得以新生后,就要消磨于养尊处优,然后嫁人生子
不,她不能容许自己这般奢侈,浪费来之不易的新生。
那么第一件要做之事,就是先弄明白自己的崭新身份,再图谋将来,庶女的局限无疑会有艰阻,但愿如她分析,是再度投生到了名门著姓,京兆十望犹佳。
心里拿定主意,女童缓缓睁眼,轻咳一声:碧奴。
小娘子醒了婢女惊喜不已:小娘子能出声了
女童轻轻嗯了一声,任由碧奴将她扶起,往这娇小瘦弱的身子上披好几层夹衣外裳,虽是早春,却仍有些料峭寒意,臃肿的穿着是免不了的。
从刚才二婢之议论判断,青奴与乳媪是嫡母旧仆,这碧奴倒是对庶母单纯忠心,虽听来嫡母贤良大度,不过究竟是个什么心性眼下也难以说准,教养气度是一方面,却也只是不会苛待而已,即使出身良好的主母,也有可能实际心胸狭隘,当人面前一套,私下却并不待见庶女,不至迫害,却也不可能真心怜爱。
若是伏低讨好只为一生安稳且罢,而她注定是要争强好胜大出风头的,倘若嫡母不容,可就得多花些心思。
总之在一切明朗有实在把握之前,还需小心行事,对青奴与阿媪也要有所防备,倒是这个碧奴,还可放心笼络。
这些天儿过来探望之长者瞧着面生,她是哪家主妇女童问道。
是相救小娘子王七郎之母。
我该如何称呼,多得她费心照料,却怕失言不敬,一直不敢道谢。
碧奴手里一边忙碌,也没在意小主人一扫怏怏之态,反而满心欢喜:小娘子之堂姐四娘不久便要嫁予七郎,即将是姻亲,而两家本有交情,称声世母不为过。
女童心中一动,碧奴所称之四娘难不成是表妹阿蓁倘若王家不曾悔婚,便确凿无疑。
她心跳急促,脸上却仍要装出懵懂模样:哪个四姐
小娘子没见过呢,是阿郎嫡兄长女。
阿耶还有兄长啊
小娘子怎么了,从前姜姬不就告诉过你碧奴总算有些疑惑了。
女童忽闪着眼睛:我不记得了。
这也难怪。碧奴笑道:阿郎在家行三,是太夫人亲生,四娘之父是小娘子世父,却是过世之主翁元配嫡长子,阿郎还有一母同胞之妹,小娘子嫡亲姑母,前不久,封了贵妃呢。
见小主人逐渐康复的忠婢满心欢喜,却没注意她家小娘子稚气未脱的面容上,那双忽然沉晦下去的眼睛。
啊,是了,我依稀记得庶母提过,世母仿佛病逝,岂非就是这位四姐之母
唉,怎么不是,若非当家主母故逝,家事无人打理,娘子也不会从江南回京,一晃就三年了。
三年了呀女童轻轻闭目。
她基本判定了投生的家族,果然名门著姓京兆十望,可这结果,却并不让她觉得喜悦,更是连那起初的一丝丝饶幸,也烟消云散了。
仿佛庶母还提起过,母亲出身萧氏,也是名门望族呢。又再进一步确定。
碧奴重重颔首:娘子确为名门闺秀。
如此一来,就再无所疑了,京兆大姓,王氏姻亲,家中有女入选后宫,而老主母是继室,亲子本家行三,儿媳出身萧氏,她甚至都记得未来嫡母的容颜,本是故旧,哪会陌生
当女童正自确定身份时,王七郎也总算找到了听闻需要盘桓数日的消息后干脆在烟花场所留连不返的好友贺十四,王七郎气急败坏,贺十四却嬉皮笑脸,一把拖住好友:七郎,既然寻了来,莫不陪我好饮一场,这倚红楼可有艳名四传之西妩女,此去一别,可不知多久能返
他话未说完,竟被王七拦腰搂了出去,贺十四也知道好友一贯脾性,正想再打趣两句,却听一句话,这下惊醒了一半的醉意。
十四兄,我遇见一异事,只怕不是归来者,便为轮回者。
你我苦寻三载不得,如何忽有眉目贺湛收敛了笑容,一把抓紧七郎的手腕。
便是与我等同行之柳氏庶女,她失足落水,得我所救,我却听她醒转时口说贺衍,泽广,你我就此永别。
你说什么贺湛揪紧了七郎衣襟。
五岁幼童,如何能知陛下圣讳及表字王七郎也是深吸口气。
是她,是她。贺湛闭目:裴五娘,蒹葭伊,如她之才,确是不该如此薄命,好,好极。
第3章 十四郎的裴五姐
归时已斜阳西黯,那才刚似从隆冬肃杀里舒醒过来的柳绿草青仿佛再被烟墨蕴染,鲜活不再。小说
闭市之鼓声隆隆,坊间却还热闹,不过少见布衣平民了,多的是鲜衣锦服,依然不紧不慢的步伐,全不顾宵禁催促。也属正常,莫说远在苏州,便是在京都长安天子脚下,禁鼓也只拘朱雀大道东西二市,各坊闭了坊门,里头多数却仍旧自在,金吾武候等瞧见面生萎缩者或经盘察,验看凭证后多数不再为难。
可两个锦服郎君在坊内一客栈之前全不顾礼据阶垂足而坐,多少还是引起了路人的诧异。
贺十四就很不自在了,一拉王七郎的袍袖:有什么话,何不入内再说,你偏要在此闷坐又不吭气,旁人还道是你我公子落魄等着美人解囊相助呢。
王七郎甩了个白眼,有些负气的模样:我是看你太过冲动说正话,就当那柳小娘子是轮回者,怎能断定就是裴后往生自打你听说裴后薨逝就不正常,你说,你是不是与裴后有旧莫非你
闭嘴一贯风流咨意的贺湛却忽然敛眉怒目:别把我与裴五娘之间想得这般下流。
王七郎像被雷劈了般,半响才指着自己鼻尖:贺十四,你说我下流你且告之我下流二字怎么涵义
贺湛却又恢复既往,把王七一搂:我哪敢说你下流,七郎贞洁,天下无人不知。哈哈大笑两声。
少跟我这敷衍。王七郎是真怒了,正要不依不饶,却睨见好友眉间眼里十分罕见的愁苦之色,顿时默然。
虽大周历来严控爵位世袭,国公以下爵位依律不许世袭,就算天恩特例,袭爵者也不获食邑,唯空头爵位更多,贺湛却是宗室,虽减等下来,曾祖父就已无爵,其祖父却深得肃宗信重一度入相,家境并不算十分落魄,可他身为宗室嫡子,自从十岁少龄就舍家远游,只与王七郎成为莫逆,寄人篱下一段,又随七郎奉读隐士为师。贺湛从未提起家人经历,王七虽然讷罕,也不愿触及好友避讳之事。
显然,贺湛不被家长所容,才能如此恣意,以致多年不归,毫无音讯生死不知,家人也不曾过问一二。
心生同情,王七就谅解了知己口不择言,又再缄默。
贺湛却总算厘清了心事,却依然不愿谈及伤心过往,只解释道:蒋师虽未传你我测卜之术,然,这些年间,我也求访不少方外高人,虽也不知蒋师卜得轮回归来二者确切,但据众家之说,确信此为逆世而生得禀天意者,一般而言,不会普通经历你称那柳小娘子直称圣讳,又言永别,我当即便想到是裴后,再因,你不也坚信裴郑谋逆别有蹊跷裴后之死绝非表面这般简单,综上,我才有判断。
可十四兄之前不是与我意见相佐,更信天家之断王七郎忍不住问道。
我与裴郑素无交往,不比得你但裴五娘之言,我绝不怀疑。贺湛微微摇头,竟是一叹:七郎,我实将她当作至亲,我往常虽纵情风月,可裴五娘于我,绝非普通情谊,我视她更胜手足,虽然她或许待我只如普通。
王七郎从没听过知己如此慎重之言,心下震惊,看了好一阵贺十四棱角锋利的侧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贺十四却又莞尔,面部锋锐一垮,顿时又成了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确是太过期望我那五姐姐能得轮回了这样,我有一计,能试探出七八分,你且安心,君国大事,事涉贺姓江山华夏沦亡,我不会儿戏。
王七郎再甩一个白眼:以后十四兄论及正题,还是莫笑才好。
贺湛却干脆捧腹了,起身之时,还毫无风度地拍了拍锦袍后裾:如此,咱们不需在这故作落魄了吧贞洁王七,你没留意,好些个胡姬已经媚眼秋波送来了呢,你若再不走,我就去求援了。
然而当王七与贺十四进入客栈,依礼请见袁氏道声平安时,赫然却见险些引起两人争论的柳小娘子那疑似裴后轮回者,堪堪五岁的幼\童也在席上,并与袁氏谈笑晏晏。
王七明显感觉到好友脊梁一僵,而他自己,也难掩惊异之色。
七郎虽然笃信裴郑不曾谋逆,实有义气用事之嫌,只因他与业已获斩之裴十一郎,即裴后一母同胞之弟有些情谊,再兼听父祖时有议论,称裴后祖父裴相为当代贤良忠臣,故而不信天家惩断,但对于当年才名赫赫之裴后并无交往,连面也不曾得见。
他之所以惊异是母亲天壤之别的态度。
虽有他从中斡旋分析利弊,母亲答应对落水幼女看顾照管,不过十分疏冷,甚至不允家中姐妹与那婢生女更多接触,可眼下是什么情形,母亲竟然搂着柳小娘子在怀
一日之间,竟有这天差地别
七郎确是不知,当他焦急如焚地在苏州各大市坊寻觅贺十四之际,已经完全清醒并且笃定身份的柳小娘子已经开始了第一步讨好救命恩人,张显淑女风范。
柳小娘子让仆婢梳整打扮妥当,亲自前往道谢,也是知会袁氏她已大安即可启程的意图。
袁氏这几日间,眼见柳家姚姬母女毫无教养的行事作风实在头疼,那姚姬妖艳婀娜,极富倚楼卖笑之作风,勾引得客栈上下居者及仆役眼冒桃花垂涎三尺,让袁氏愤慨不已,不过对方又不是自家姬妾,她也实在不好教管。再有那庶女,三岁出头,已经学会呼三喝四颇显刁蛮跋扈,动辄狗杀奴不断,这么一个孩童,行走铿锵,把阁楼都能震三震,瞧见得脸仆妇发上佩簪,腰间饰玉,更是瞪目不移,恨不能据为己有。
袁氏实为将来姻亲三房主母萧氏捏一把汗,如今望族,纳妾多为主母允准,奈何这姚姬是被柳少卿曾经上司从中撮合,该位刺史眼下可正是天家宠臣,和离的侄女居然还能送入宫廷得一妃位仿佛这姚姬之姐还是刺史滕妾,如此作派,可真够萧氏为难了。
而那落水庶女,虽然安静,却又太过呆滞,之于相等门第而言,身份上始终算为低末,袁氏哪会放在眼里真心顾惜,无非就是表面维护保其不出意外好为交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