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什么词,念来听听。”荆眉妩见他目光转动,心知必有蹊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如火。……”
“胡说什么呢?”明钦刚念了一句,荆眉妩不由面颊粉红,羞恼在他胳膊上捏了一记。
“慢来,疼,重点在后面呢。”明钦倒抽口冷气,心知她误会了,这却是始料未及,连忙解释道:“这《我侬词》是管道升写给他丈夫赵孟頫的,阿姐饱读诗书,巾帼女杰,定然是知道的。”
“鬼才知道。”荆眉妩也知自己想岔了,这时更不会承认。
几人中本有听过的,被荆眉妩这话一堵,都不好意思明言。明钦扫了几人一眼,笑道:“郑师兄深情忧郁,有诗人气质,这小词你定是听过的。”
郑元终于找到点存在感,被他夸的老脸一红,精神一震,讷讷道:“我也记不全了,好像有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什么的。”
“不错。”明钦拊掌道:“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明师弟你念的真好。”郑元适时赞了一声,也算是礼尚往来。
文竹嘴唇微动,却没有出言反驳。她虽觉得明钦有时候伶牙利齿,有些讨厌。但对郑元的赞赏之语也觉得心有戚戚焉。明钦口齿清晰,谈笑风生,念起小词来,也不如何抑扬顿挫,却自有一段深情,宛如词中人物脉脉倾诉,让人不觉受其感染。
“一往而情深,至于如此。赵孟頫想要纳妾,阅此词而幡然醒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哩。”沈荷裳眉尖轻挑,奇道:“为何忽然想起这词来,可是有什么深意么?”
“深意么倒是没有。”明钦嘿然道:“今日域中格物之术日精一日,而建筑反不能历时经久,都是因为官家层层折耗,克扣成风的缘故,我想那鱼龙仙即便真有通天手段,他造的仙车却未必能尽如人意。若是不幸言中,有些同命鸳鸯岂不是要落个‘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么。”
“明钦,你好可恶。”文竹气得咬牙切齿,方才升起的一点好感,立时便烟消云散。她和沈怀璧可不正是一对同命鸳鸯么?
明钦见她眼圈微红,心中微感歉然,轻咳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更加不像话。”文竹撇嘴道。
沈家兄妹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几分犹豫,因着沈修能的信任他们原本都对商道清有着十足的信心,思前想后,不免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花……花,妈妈把花弄坏了,我要爸爸……”
一阵娇稚的女孩儿哭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花树后面站着一个美貌少妇,她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头梳着羊角辫子,分外精灵可爱。
第4章 借一口气
“月儿,大姐,你们怎么来了?”
沈荷裳看清来人满脸惊喜地迎了上去,伸展双臂将小女孩搂在怀中,柔声哄着,“月儿不哭,小姨抱抱。∮燃∮文∮小∮说,www.ranwen.org告诉小姨,谁欺负你了。”说着还在月儿光洁的脸蛋上香了一口。
“妈妈不带我找爸爸,”月儿撅起小嘴儿,指着少妇一脸不满。
“哎哟你个小没良心的,刚到姥爷这里几刻钟便想起爸爸来了。”
沈荷裳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却见月儿忽尔面露惊惶之色,咿呀的叫道:“手……血……,妈妈……”
沈荷裳诧异的望了过去,只见少妇手里握着一团挼碎的红花,枝上的小刺划破葱玉般的手指,登时沁出些鲜血出来。
“姐,你的手划破了。”
“不碍事。”
沈怀馨似乎刚刚感到些疼痛,连忙将残花弃了,从袖中挑出一条绢帕,将手掌裹住。她是沈修能的长女,沈怀璧的嫡亲姐姐,和沈荷裳虽是同父异母,但她母亲弃世已久,出嫁的妆奁都是沈荷裳的母亲置办的,是以两姐妹感情很好。
“大姐,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姐夫呢?”沈怀璧见月儿一直叫爸爸,沈怀馨的夫婿又不在身边,不由皱了皱眉。
“他……公务缠身,怕是……怕是来不了了。”沈怀馨脸蛋苍白了一下,故作平淡的说道。
“呜呜,爸爸不要月儿了。不要……妈妈了。”月儿隐约懂些世情,听大人提起父亲,又扭着身子哭了起来。
“徐忠义——安敢如此。”沈怀璧怒骂道:“我沈家大树还没倒呢,这帮忘恩负义的混帐东西竟敢落井下石。”
“怀璧,别说了。”沈怀馨出声呵止,目光中大有恼怒之色。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新皇登基未久,朝廷革故布新,大力整顿吏治。百姓虽然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涉事大臣却都是心如明镜。沈修能去信招女儿女婿回家省亲,自是想趁着仙车铸成,一体飞升。谁知徐家非但不领情,反而一纸休书将沈怀馨扫地出门,急着跟沈家撇清关系。沈怀馨受此境遇,当真是难堪已极,女儿年龄尚稚,本不被徐家看重,这次竟然被一同赶了出来,置骨肉亲情于不顾,其中辛酸真不足跟外人道。
偏生月儿啼哭不止,沈怀馨见过父亲,道明原委,便来到花园借着花花草草哄哄女儿,方才明钦说什么“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又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着实是句句诛心。她情怀触动,不觉手中一紧便将花朵扯破,引的月儿大声啼哭,众人循声而来。
这段家中丑事被沈怀璧当中宣扬出来,虽是一些少年男女,未必懂得什么,也让她情怀激荡,自惭形秽。
沈怀璧醒悟过来,干咳道:“大姐,文竹你是认识的。这几位也都是我同学好友。这两日府学放假,我便引他们来庄上玩赏。”
“嗯。”沈怀馨轻轻点头,目光流转见明家姊弟人物齐整,郑元也甚是朴诚,紊乱的心绪不觉稍稍平定了些。
她和沈怀璧同胞姊弟,幼年母亲亡故,长姐如母,对沈怀璧结交的朋友平日便留心一些,若是换作往常,多半要叙些寒温,询问一下沈怀璧在学堂里的作为。只是今日事状实在不堪为人身教,在几个同学面前也端不起长姐的架子。
“荆师妹,这是我大姐沈怀馨。她是……”
沈怀璧正要介绍一下她是某某官员的夫人,陡然想起沈怀馨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已经算不得徐忠义的妻子了,不由愣了半晌,一脸尴尬。
“沈小姐你好。”荆眉妩颔笑道:“这是我弟弟明钦,这是郑元,我们都是沈师兄和荷裳的同学,今天劳烦沈兄热情款待,真是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沈怀璧听她出口道谢,顿时心花怒放,连忙抢着接话。
沈怀馨瞅了瞅浑若无事的文竹,她知道沈、文两家已有婚约,再看沈怀璧对荆眉妩似是格外殷勤,眉心微微一紧,不动声色地道:“荆姑娘客气了。你弟弟可真秀气。”
明钦面孔一黑,总觉得被夸作秀气不是什么光彩。轻咳一声,走到月儿面前,微笑道:“小妹妹,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月儿脸蛋上啼痕未干,歪着头想了想,娇声道:“你是姐姐还是哥哥?”
“我是叔叔。”明钦老脸一红,盯了一眼旁边忍笑的沈荷裳,平展手掌在月儿眼前晃了晃,故作神秘地道:“看好了。”
沈怀璧笑道:“钦之,想不到你还会变戏法呀。”
“坏了,”明钦摊手道:“我忘了提醒你们我功的时候不能跟我说话。我这一口先天气,再要聚起来可就难了。”
“故弄玄虚,小孩子都骗不到。”文竹一脸不屑。
“我还以为你能使出什么高明的幻术,原来又是委过于人的把戏。”高观博不时何时也跟了上来,他拿茶水嗽了几次,又让家丁送来冰块敷上,总算没那么疼了,不过脸上还有些青紫,他对明钦记恨在心,虽然在庄上不便动手,冷嘲热讽总是免不了的。
明钦也不辩驳,笑吟吟地道:“哪位美女能借我一口气?”
“借口气?”几女被他目光扫过,有人面颊微红,有人目光低垂,有人掩口轻啐,有人含笑不语,使人如坐香国之中,陶然欲醉,却是无人肯自告奋勇。
“呸,无耻之徒。”高观博昂然大骂,心道你竟敢当众轻薄,这是你自寻死路,可不是我落井下石。
沈怀馨俏脸微沉,也觉得明钦此举有些不妥。暗道:此子容貌神秀,风仪出尘,想不到竟如此浮薄,果然人不可貌相。
明钦将众人神态瞧在眼中,唇角微哂,心头也不甚在意。他将手掌伸到月儿跟前,笑道:“还是小美女来吧,在我手掌上吹口气。”
月儿瞪大了眼睛,对高观博的喝骂不甚了然,只觉得有些可怕,又见明钦满面笑意,心中微微一宽,依言在他手心吹了一下。
高观博老脸涨红,明钦虽然没有只言片语,这番示范便像一记耳光甩在脸上,让他的伤处更痛了几分。他原以为那气岂是好借的,此言定是借故猥亵,却未料到有此一招。心头暗恨,也仰长了脖子看他有何玄虚。
明钦若不经意地瞥了高观博一眼,徐徐道:“气为天地之本,万物之根。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文文山接着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是以天地万物莫不有气。养佳气,便结善缘。出恶气,便食恶果。你们看——”就见他手指轻勾,不片刻便有几只美丽彩蝶从花丛中翩跹而来,落到他衣影鬓上。
明钦曲起指尖将一只彩蝶送到月儿眼前,笑兮兮的道,“小妹妹,这是你的善缘。”
月儿轻灵一笑,伸出手指去接,却见那彩蝶扑扇飞起落到她辫上。
“这——你怎么做到的。”沈荷裳大为惊讶,明媚的眼眸中露出迷思。
“人都有自己的体气,有的人临风起舞还能使飞鸟翔止呢,月儿引来几只蝴蝶又何足为奇。”
沈荷裳见他不肯说破,轻哼一声,便不再问。月儿玩心大起,探起身躯挣扎着想要下来。沈荷裳暗自摇头,只好将她放下,叮嘱道:“别乱跑,小心摔着。”
此时,一个清悦的声音慢慢说道,“此间好热闹呢。大小姐回来了,怎么也不到我那里坐坐。”
第5章 狐狸精
众人回头看时,一个曳地长裙的美妙女子款款而来,此女容貌极美,明眸皓齿,肤色胜雪,一席淡紫罗裙娜娜袅袅,好似一片微云,身周的花团锦簇顿时隐约了起来,她手中持着一把合/欢团扇,顾盼之间,仪态万方。⊥燃文小說,www.ranwen.org
“原来是六夫人。”沈怀馨含笑相迎,缓缓道:“我也是刚刚回来。方才月儿一直啼闹,我便带她来花园散散心,是以未及拜访。”
此女便是鱼龙仙商道清的妹子商妙妍,她嫁于沈修能时日未久,一直也没有生育,只是甚得宠爱,兄长又监造‘鱼龙舞’仙车,兄妹相倚,在沈家可谓是炙手可热。
沈怀馨是出阁女子,生母早丧,沈怀璧虽是长子,却未能成立。是以她跟几位夫人都是笑脸相迎,谁也不敢得罪。沈荷裳是二夫人所出,她母亲主持中馈多年,自是对这个新贵夫人不甚感冒。
“多时不见,月儿这小丫头倒是长高不少。这一路是不是赶的急了,小孩子不耐疲困也是有的。”
商妙妍嘴上这么说,见月儿一跳一跳的够着明钦衣摆上的彩蝶,哪有半点劳困的样子,脸庞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小孩子喜欢闹点脾气。”沈怀馨知她心有疑问,却不方便将离婚的事说出来,赶忙道:“幸好怀璧的同窗,这位荆公子变了个戏法,便把月儿哄住了。这会儿倒高兴的什么似的。”她只听说明钦是荆眉妩的兄弟,还以为他也姓荆。
“哦,”商妙妍快步走了过去,弯下娇躯笑问,“小月儿,还记得我是谁吗?”
月儿揪着明钦的衣襟,回过头来望了望,挠着小脑袋叫道:“我认得你,你是……狐狸精。”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愕然。
沈怀馨脸颊红透,快步上前将月儿揽在怀里,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斥喝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月儿还不知惹了祸端,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推搡着直叫:“妈妈坏……坏坏……”
沈荷裳本有些忍俊不禁,见沈怀馨真的责打起月儿来,也赶忙上前相劝。她知沈怀馨素来持重,断然不会在月儿面前叫商妙妍狐狸精,倒是她和二夫人背地里说过几次,商妙妍艳冠群芳,擅宠内院,几位夫人难免都有微词,她是少女心性,心里向着母亲却不及妨被小丫头听了去。眼见月儿哭的梨花带雨,不由大感心疼。
“姐,月儿年纪小不懂事,也不知听了谁的疯言疯语,你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沈怀馨也不是真要将女儿打个好歹,只是含冤莫辩,生怕商妙妍记恨他们姐弟,转而对沈怀璧不利。既然妹子上来相劝,便顺水推舟让她把月儿抢了去。
“六……姨娘,小孩子胡言乱语,你可别放在心上。”
“童言无忌。”商妙妍淡淡笑道:“这沈家庄园里面嚼我舌头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我哪能都放在心上呢。月儿若是叫我姨姥姥,我还真怕被叫老了呢?狐狸精么,美人之尤,有何不可。”
“六夫人生得国色天香,又有一位神仙哥哥,还怕不能容颜永驻吗?”沈荷裳见她不以为耻,反而引以为荣,忍不住出言讥讽。
商妙妍摇了摇团扇,笑吟吟的道:“‘最是人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想这些作甚么,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此次仙车试御,天遥路远,大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兄妹两个,怀璧已经和文小姐订下婚约,也算了了大人一桩心愿。荷裳你也已是娉婷成立,若是有中意的男子,不论贫富贵贱,姨娘都可以为你做主。”
“你……”沈荷裳心中气恼,仔细一想飞天之举还要仰仗鱼龙仙,这时若和商妙妍结下仇怨,她在沈修能耳边吹吹枕风,将她强配什么人家,那可大大划不来。这般一想,气势便弱了几分,拂袖道:“不劳你操心。”
商妙妍眼眸流转,打量着明钦笑道:“这位公子便是懂得戏法那位么,果然秀美无俦,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又有什么亲人呢?”
“这个疯女人。”沈荷裳心头暗骂,轻喝道:“明钦你不是要回家吗,我送你。”
“且慢,今日家中正有喜事,荷裳急着将客人送走,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沈家不懂待客之道。”
商妙妍娇躯一扭挡住去路,妙目在两人身上一扫,倩然笑道:“今天已经晚了,外间未必能赶上6车,你们少年男女游荡在外不太/安全,况且这位公子会变戏法,月儿挺喜欢他的,何不在庄上留宿一晚,岂不是两得其便?”
“六夫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荆眉妩歉然道:“只是回得迟了,恐怕家中悬盼。”
“若是放你们中夜行路,不单你们家人悬心,我们心中也不踏实。虽则我兄长造了一驾仙车,你们还怕被送上天去不成。”
“是啊,荆师妹,六夫人说的正是道理。”
沈怀璧原本对商妙妍无甚好感,不料她竟然极力挽留荆眉妩,可谓正中下怀,赶忙在一旁帮腔。
荆眉妩沉默不语,商妙妍怎么说也是沈家的长辈,人家曲意留客,若是峻拒未免不近人情。沈家底子如何本不与他们相干,也不想有甚牵扯。心下暗叹,浅笑道:“钦之,你意下如何?”
“我自是惟阿姐马是瞻。”不同于荆眉妩诸多顾虑,明钦倒有点想观瞻一下那乘沈家视若无上瑰宝的寰宇仙车了。
商妙妍笑吟吟的执住荆眉妩的纤手,娓娓言道:“我家怀璧性随大人,也爱结交朋友,庄园内三教九流我也见过不少。却还从未见过荆小姐和令弟这般齐整的人物,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夫人谬赞了。”荆眉妩满头雾水,且不管她真心假意,先自逊谢一番。
“六夫人既然如此喜爱他们姊弟,何不将明钦认作乾儿子,你膝下无有子息,岂不很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