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红小袄、葱绿灯笼裤的拜月唇红齿白,眼梢剑挑,对站在一旁的小答应晴雯,她睬都不睬一眼。她目标明确,癫怒地瞪着笑脸相迎的老鸨,道:“姆妈,您也在这啊!要不说,您就是偏心眼儿,这接待知府大人的好差事,却只留给我曦月姐姐,也不想想我们这帮从小跟您到大、也算见过世面、受过调教、一心要为听鹂馆长脸的大小姑娘们。难道,我们就被一‘月’当空,永没个出头之日吗?!”
还不待老鸨安抚,晴雯就见从里屋款步走出的头牌曦月姑娘,迎上来,笑着答复:“拜月妹妹,来来,曦月赶紧坐下。你这有话直说、决不遮遮掩掩的脾气就是和姐姐我对路。该争取,该申诉!”
拜月说:“姐姐,不是我挑理,也不是要夺你的位置,只是,这出头的机会就这么少。”
“谁说不是呢?!”曦月亲切地拉着拜月的手。
晴雯不敢抬头,却一直在竖着耳朵,听那俩姐妹的对话……
第六章 化解
曦月拉着拜月的手两人双双坐下,她爱惜地看着眼前拜月妹妹傲娇、不服气的神情,不觉抿嘴儿一笑,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个气盛的自己。
拜月正在气头上,这大晌午的,听鹂馆里人们都还才开始洗漱、整妆,她就不管不顾地急闯了进来,也是由着性子,仗着自己最近势头渐长、客官们的倾慕与追捧与日俱增,自视在听鹂馆上上下下的姑娘们中间也算是坐定了这第二把交椅的,故而,拜月这才会有底气地直来与老鸨对峙,当着曦月姐姐的面申诉机会的不公。
与其说拜月是来申诉、撒娇和谈判的,倒不如说是还带着几分刺头儿的架势,这明显是新上位者对旧有秩序和权威的初次跃跃欲试的挑衅。
面对这火药味十足的气氛,别说一个小小答应晴雯喽,就算是老鸨,也在这两位给自己既挣面子又挣花销的姑娘面前选择了暂时的噤声、观望,一时间,三楼兰庭坊内的气氛倒是有些凝滞。
曦月不急不恼,娓娓道来:“拜月妹妹,姐姐我也是这么一路走来的。这一般常理儿,照说呢,一位姑娘要想在听鹂馆站得住脚、出头、得名,都在于肯忍耐、肯等待,一向里的,要‘尊长’、‘循规’、‘论资排辈’。这样算起来,一位姑娘十六岁上始戴花,十七岁跟从着听鹂馆的大牌学艺,十八岁上辅助展艺,十九岁上,才可以与头牌一道,做些联合的展艺,而要说能真正开始得到与大牌同样的待客机会,那又要过不知道多少道关坎儿,方得以更上层楼。只怕,也又要花费上不知多少时日,即便一位姑娘她有灵性,风华正茂。姐姐我,就是这么一步步熬过来、等下来的,才有了今日,才不愧对听鹂馆这多年的栽培。”
拜月听得曦月的话,她仔细一斟酌,便觉得这番话还真是将心比心、坦诚以待的大实话,因此,心中的气儿也跟着消去了一半。
曦月见拜月颜色有所缓和,遂抽空给老鸨使了个眼色,老鸨似是与曦月心意相通一般,心领神会地招呼身边的小答应晴雯。
晴雯闻得老鸨的耳语,遂接了命令,不声不响地撤出了兰庭坊。
曦月接着说:“现如今,虽然尊长循规的老讲究没变,但毕竟,姑娘们一个个花骨朵似的,在我这个姐姐的身边不待时日地一一长得如花似玉的,甚是可人。这时不我待的,我曦月是头牌,也还懂得这个道理,就该挺身,破了这因循的旧理儿,从今晚起,听鹂馆的头牌就许带上姑娘们一道展艺,在我这里,也绝不怕什么纡尊降贵的说法,只遵循一理:须依艺而行。”
拜月吃了一惊,没想到听鹂馆的头牌曦月竟然敢破了有利于她的老规矩,一力扶持着众姐妹。
闻得曦月如此大度,拜月反观自身,不禁羞惭,一丝说不出的感念直涌上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感激不尽,却一时间无以言表。
曦月看在眼里,她安慰地用手轻轻拍了拍拜月细白的手背儿,道:“要说我们姑娘家自己不帮助自己,那还得了?!”
气氛正回暖之际,小晴雯已经按照老鸨的吩咐,举着一匹南国七锦缎的料子上得楼来。
平日里,老虎般凶悍的老鸨这时见两姑娘和颜悦色,方敢上前,笑着对拜月说:“好啦好啦,有这般大度的姐姐,也不知是你这丫头几世修来的福气。要说,今晚知府带着几位京城的官差大老爷,特来见识咱金陵独有的‘单泉映月’之弦外之音,可万不能有半点差池。既然曦月姑娘同意唤你一道献艺,我这里就凑上一匹今年新样式的七锦缎,也算庆祝你拜月姑娘因今晚的出台而将与曦月一道齐上金陵风艳榜。”
拜月闻言,喜不自禁,直道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连连站起身来,感激地给曦月跪安,又一再称谢,给姆妈跪了安。
第七章 亲人原来在关押
小晴雯走出听鹂馆的后门,远远地就见到廊桥下的曦月正埋头绣着什么。
“姑娘,这是老鸨姆妈送来的点心。”小晴雯走过去,拎着个三层的竹食盒,她一笑,嘴角时隐时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我看还是不要了吧。”曦月没有抬头,仍在绣花,对晴雯说:“不如去给各屋的姑娘们送去,一来尝尝这御用的点心,二来,天也不早了,晴雯你帮我提醒着大家伙儿:这开场前得开开嗓子。”
晴雯轻轻屈膝一礼,随即,掂着竹食盒,准备退回听鹂馆楼内。
“对了,”曦月从针脚线头中抬起眼来,对晴雯说:“你送点心,也要给那黑牢的大凤送上一份儿。”
晴雯听得,不禁心里一喜,随即鼻子又一阵发酸。
大凤,哪里是什么大凤,那分明是自家尚戏班里、把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大风哥啊!
大风哥唱的是旦角,平日看上去就是个不大起眼的瘦小男人,可是一旦给扮上戏装,那可就是虞姬,就是金枝、白娘子,一招一式,楚楚动人,一悲一喜,引人落泪、欢喜。
晴雯并不知晓,在自己被长兄卖到听鹂馆之后的不久,有“人中杰,禽中凤”之称、在戏行里刚刚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大风哥,也被卖到听鹂馆中。
那日的初见,晴雯和大风哥彼此碍于人多眼杂,竟然没能说上句话。这下可好了,晴雯手提着满满的一竹盒百花糕、榛子酥、鲜花饼,她要借着这次送点心的时机,好好地问一问黑牢中的大风哥。
很多问题,晴雯需要问的问题都在心坎上搁着,平日里自不提起,却从未稍敢忘记……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户捣声万户名——”
咿呀呀,如泣如诉的戏文从黑牢中传出。
第八章 过往不问
不用晴雯抬头,她也认得:这是尚戏班的台柱子——当家花旦大风哥独有的嗓音。
大风哥的演唱很讲究气息的运用,他擅用“丹田”,气息深,且能唱出高、低、强、弱以及抑扬顿挫、闪转腾挪的各种变化。
很多戏迷逢场必捧,把他独有的吐字归音法,以及长、短腔和各种音节结合的特点命名为“凤腔”,是取了大风的“风”字的谐音,更兼顾了旦角角色的阴柔之美。
晴雯虽然打小舞刀弄棒,像个假小子,可却又不喜欢和自己的两个兄长作伴、凑热闹,她反独独爱腻在大风哥的身前身后。
也因此,大家都这么说,多多少少的,全戏班子也就是小晴雯一个人得了大风哥地道“凤腔”的真传。
此时,隔着木栏,那个形销骨立、衣衫已被撕破成布条到几乎无法避体的大风哥,正用眼神关爱地示意晴雯:莫要惊呼出来。
晴雯颤颤地递上手帕里的点心,见大风哥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联想到自己被卖之后就再没有了病重爹爹的消息,以及尚戏班的状况,她不觉急得在原地直跺脚、直搓手,怪自己年纪小,是个女儿家,不能顶天立地地撑起一片天空,哪怕是为只呵护住大风哥那么一刻!
“让我给听鹂馆唱戏,我是万万不会的。”大风惨然却又坚毅地对晴雯说道。
然而,这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此时,晴雯已进得牢中,蹲在大风哥的脚边,用湿布擦拭着他溃烂的脚面,泣不成声。
“故国、家园、亲眷齐抛杀,
舍我其谁赴黄泉——”
晴雯听得大风哥此戏文出口,不禁扬起小脸,看着这个不是亲哥却胜似亲哥的大风。
这怎么?青衣的戏竟然唱成了荡气回肠的花脸?!
大风忍着痛,看了晴雯一眼,就一下子明白了晴雯的小心思,他爱怜地轻轻扶去晴雯肩头的干果屑,说:“这里最安全,记住喽,你哪儿也不能去。”
晴雯听得此话,不禁觉得耳熟,忽然想起,这也是长兄将她送入听鹂馆时再三叮嘱过的同样的话。
怎么回事?!
大风也不做解释,接着说:“没有家国,就没有咱尚戏班。可小晴雯,你是大伙唯一的希望,青山在,尚待燎原。”
晴雯依旧不解,茫然而恍惚地望着自己的“亲哥哥”,不知其所云。
“我来这里,”大风哥看了一眼黑牢门前的三个看守,低声说:“只为了见你一面。”
“我?”晴雯心想这代价也太大了。
“时辰不早了,晴雯,点心也送到了,就此,和这臭戏子别过吧。”一个脸膛黑沉的看守吆喝着。
“记住,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过往不问。”
“大风哥,你在说什么?”
大风叮嘱着:“你要过往不问!忘记一切!”
晴雯被大风哥这么一叮咛,更糊涂了:“那……连我爹,我也不准记得?”
大风沉痛地点了点头。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晴雯很是生气。
“没时间了。”大风扶起晴雯,将她的胳膊肘轻轻向门口一推,再次强调道:“过往不问。”
晴雯一步一回头。
大风已背对着墙,一付即使被千刀万剐也任谁都不理不睬的架势。
待晴雯走出去几步,她听到牢中那低回婉转的吟唱着:
“寒号鸟惊心处,大风欲起时。”
第九章 打籽绣
晴雯见曦月姑娘此时身着白衣白裙,凤头翡翠镶金钗已插入抹了玫瑰膏的云鬓,指甲上抹着的紫寇花汁还没有干透,就知是上台前的准备工作还尚未做齐备。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晴雯问。
“晴雯,我这临上台前的装扮出了点差错,着急之下,遍寻能弥补之人,然而,却无人能胜任。情急之下,不知怎的,我抽不冷子地想起姆妈平日里总夸你人小手灵,做事有分寸、能应急,还能把事情往圆满处使把子力气。所以呢,我就特意叫人急急召你过来,只为着…”曦月说着,走入内室,不大一会,捧出一件丝缎的衣服来。
晴雯用双手接了过来,不禁仔细打量起来。
“咦?”晴雯亮亮的眼睛里忽现兴奋的异彩。
“怎么?”曦月打量着惊讶不已的晴雯,轻声问道。
“禀告姑娘,这件衣服可是件宝贝。”
“晴雯你虽然人小,见识可不见得就短哦。既然你觉得这是件宝贝,那么,就给本姑娘说说,这是怎么个宝贝法。”曦月很想借机试探一下晴雯这小家伙的能耐,是否真如传闻一般。
“这是福晋才有资格穿的官服。”小晴雯认认真真、有板有眼地回答:“青-色-缎、打-籽-绣、牡丹富贵、蝴蝶翻飞、保平安朝服女褂。”
“哦?难道说这套衣服有这么讲究?!”曦月姑娘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暗自叫好。
“因为是一品官员以上大人们的夫人、或者母亲,才有资格穿这样的衣服,用作节庆与朝和时的礼仪之服。平日里是收藏着的,不轻易去穿。”
晴雯说到这里,看见曦月姑娘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
“因是官服,故而,就在做工上格外的讲究。就比方说这个上面的打籽绣吧,”晴雯指着牡丹花上的绣工,说:“姑娘请看,这绣得有多么逼真啊,仿若正活着的花开放在缎子上呢,又鲜活又水灵的。要是穿上这缎子裙走起路来,因咱们女子是三寸金莲的原因,走路幅度小,悠悠然一摆一摆的,缎子一抖,那缎子上绣着的牡丹就好似在舒展花瓣、鲜活绽然一放,实在是美极了。”晴雯说到这里,小脸上露出一付醉心的神情。
曦月不语,却在点头称是。
“也正是因为是官服,就格外地注重规制,讲究个尊卑,听我爹爹讲,在过去那个南北统一、一个完整大周的强盛时代,只有一品官爵才可以匹配这样的绣法。”
“是什么绣法?”
“就是‘打籽绣’,”晴雯掏出随身的绣囊,取出一根针和一小块绷在镚子上的绣花布,要示范给曦月看,先解释道:“我来自梨园世家,戏班排戏、演戏,平日里总免不了有很多后台上需要修修补补的活计,所以,我也就打小就养成了随身携带绣囊,随时缝补的习惯。”
曦月听得晴雯的话,更加喜欢上了这个女娃子。
“这在每一缝针之前,都要使针去挑那丝线,将线头打一个结儿,按住,这结儿附在缎子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瓜籽”一般,一个籽连着一个籽绣下去,就连成了线、组成了图案。姑娘请看,这打籽绣法是不是看上去绣得很丰厚、绣得很活、很饱满啊?”
晴雯手上的镚子已然被她纤手一弄,给绣出来了个黄瓜,还上面带着瓜蒂儿,真是呼之欲出。
第十章 绣工救了急
“这裙子上绣的图案都是取自吉祥用意的谐音,可有讲究啦,”小晴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曦月姐姐,要论这个,我可真是有些个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呢。”
曦月叫晴雯这么一说,直给逗乐了:“丫头,吉祥用意姐姐是懂得不少,可是,也还是一样拿这虫蛀没办法呀。眼看着就要上台了,才发现衣服因压箱底太久有了破洞。你看看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
晴雯凑在烛光下,将裙子仔细地瞧了又瞧,果不其然,在百褶裙子下摆、由青色过渡到月白色之处,有一个好明显的虫蛀的洞。
这洞,正好是一只蝴蝶翅膀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