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差人鬼使神差地将东西交在李云心手里了。
他来得晚,并未听到李云心之前说的话。但他觉得自己手上拿的这些其实交给他也无妨——一个画师而已。他和这类人打过不少交道,绝大多数都是骗子,极少数有点手段的,也仅限于花上几天时间画出一幅所谓的镇宅清心的图画。好看是好看,效果究竟怎样就两说了。
所以他绝不信这古怪少年得了这些东西就能翻了天。
“我有法子的。”李云心淡淡地说。他伸手将自己的东西接过来,看了看。该在都还在。
这种微妙的语调让邢立觉得莫名地安心。他长出一口气,挥挥手:“你们先退开些。”
等四个差人退远了,邢立说:“我的确见过那妖魔。”
“要不是你也见过,我说了也没人信吧。五年前。有一天雷雨,风大雨大,那时候我……刚得了一个儿子。儿子……我在自家抱着我儿子……忽然一声巨响,屋顶就被风掀开了。然后就是那爪子……先要来抓我吧,我一退。就那么一退……把我儿子失手落下了。内人……去接。”
“就将他们两个都抓住了。然后那妖魔……在我家里现了形,当着我面……”
“那妖魔啊……”邢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来我只说风雨吹垮了屋顶,两个人都被砸死了……”
“所以这次你知道自己搞不定。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那种东西,你怎么搞。”李云心理解地叹口气,取出笔用口水润了润,在旁边一块青石上铺开一张纸,“一家人呢,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想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借着星辰的微光勾勒出一个形体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家伙。”
他下笔很快,勾勒出来的形象也传神。
但其实邢立依旧保持着些许的警惕心。他眯起眼睛看看那张纸,发现的确是那个在五年前,活活吃掉了他妻儿的妖魔。
“就是他……”邢立咬牙切齿地、声音微颤地说。
“所以说你怕不怕。”
“嗯?”邢立皱眉。
下一刻李云心朝那画哈了一口气。初春的晚上还有些凉意,李云心这口气变成了白雾。
随即青光暴涨,那画上的人形猛地挣脱了纸张的束缚,膨胀、伸展,陡然出现在了邢立的眼前!
“喏,人交给你了。早说了我有法子。”李云心丢下这句话,就像一只兔子一样,撒腿就跑。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邢立目瞪口呆,痛苦的记忆与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盯着五年来从未忘记的可怕面孔愣了一小会,才疯狂地大吼起来:“杀了他!!”
他自知在这妖魔面前自己跑不掉。既然跑不掉,那他就肯定不要再像那个雨夜时一样,松开手!
他身后的四个人呆住了。谁都没想到那个区区画师、十几岁的少年能搞出这种情形。
但邢立的刀已经向那“九公子”斩去。
含着绝望与悲愤之情的一击,竟然带出了呼啸的破空之声!
刀斩在了妖魔的身上。
随后……
身影晃动几下,消失。
一张纸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第五章 杀人夜
邢立愣了好一会儿。这斩空的一刀让他的手臂险些拉伤,至此时还觉得手指微微发颤,好半天提不起劲。
他抱着拼命的劲头去砍那人,砍到的却是一张纸。
四个差人从未见过这种事——其实道士们也可以弄出这样的幻像。但天下道士都号称书圣门下弟子,哪里会闲来无事弄这种戏法。更何况清河县这种小地方,也不常见有道行的道士。
陡然暴涨的人影和人影消失时的青光令他们目瞪口呆。至少这看起来很像神仙手段。因此差人们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那个画师装模作样地耍了他们一通,然后跑掉了。
一股怒意从邢立的心中升腾起来。这种怒意源于被欺骗和被了解这两种情感。
“追!”他手提钢刀迈开大步走出去。
但差人们有些犹豫:“头儿……那人是真会妖法啊!”
邢立头也不回地往铺满枯叶的地上啐了一口:“真会什么妖法早把我们杀了!这叫障眼法!今晚让他跑了,你们怎么向县尊交代?!”
实际上他现在想的并非都是县尊这个问题。他更想抓住那小子然后将他的手脚打折——他怎么敢,怎么敢用他最伤最痛的那件事来做饵,先给他一点希望然后就马上戳破了它?!
追捕持续了半个时辰。四个差人或许没什么经验,但邢立是老捕快了。他曾经是个猎户,后被县尊沈知墨赏识,才成了公人。
因此李云心留下的踪迹在他看来清晰无比,又知道他受了伤,本该很快便可捉到他。但事情出乎意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那少年竟然在带着他们兜圈子。
就在这一片树林附近,始终都没有向更远处逃,看起来像是迷路了。
照理说一个三四天的时间里只吃了一顿饱饭、手臂还受了伤的少年不该有这样的精力——怎么能在五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的追踪下坚持这么久?到此时邢立开始怀疑他交代的自己的身世——来自定州某个山村——这件事是不是有蹊跷。
他渴望快点儿捉到那个家伙,这渴望越来越急切,于是他决定兵分三路。四个捕快分两路,他自己一路。那少年既然迷路了走不出去,总有一路人能逮到他。
这个决定被贯彻下去。因为差人们也意识到既然这少年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毫无作为,大概真像邢捕头说的那样——只是会些障眼法而已。
于是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们分兵了。
大概一刻钟之后,邢立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西边传来了一声痛呼。很短暂,戛然而止。那四个捕快都是他的心腹,平日早熟了。他知道那惨呼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人。
捉到他了。
他冷哼一声,向惨呼发出的位置飞奔。等他穿越密林、灌木、疯草,抵达那里之后,终于冷笑起来。
李云心似乎被打翻在地,此刻靠着一颗一人环抱的树,捂着左臂。
四个捕快将他围起来,手里提着齐眉短棍。
邢立长出一口气,握紧手里的刀走过去。
那少年原来没他之前想的那么轻松。眼下在大口喘息,胸膛起伏得像是一个风箱,显然到了精疲力竭的边缘。
邢立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跑。你能往哪里跑。”
李云心捂着手臂,靠着树干歪了歪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看起来挺生气。”
“你敢骗我,小杂种。”
李云心很光棍地嗤笑一声:“神经病吧你。我没惹你没得罪你,路过贵宝地就被你们抓了,然后就要杀我顶罪。从头到尾都关我屁事——现在因为我不肯乖乖被你杀,你就玻璃心了?你以为举世皆你妈啊。”
他的某个词儿邢立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他也不想再跟他谈,怕夜长梦多。这少年也许没别的本事,真功夫大概都在一张嘴上。于是邢立默不作声地横了刀上前一步,抬手就往下劈。
这时候那少年忽然叫起来:“你可算来了!”
邢立发现他的眼光在向自己身后看。他的心里一惊,随即意识到这少年的拙劣手段——虚张声势要他回头而已。因此这一刀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依旧斩下去。
但这一下的犹豫终究给了李云心反应的时间。他一歪头,刀斩在树干上了。
邢立冷哼一声,拔刀再斩。
随后听见什么东西撕裂身体的声音、沉重的麻袋落地一样的声音。
警兆在他心中飒然而过,他立即横刀转身斜着跳开一步,看见身后的景象。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身后的四个人都倒在地上了。身体已经不成样子,或者头颅落在一旁,或者躯干被撕成两半。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很快浸透一大片地面。
只不过……一息的时间而已。
这不是人类能办得到的事情。
莫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得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抬头、集中精神,才有勇气去看此时站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夜色里他能看到一张英俊的脸,面如冠玉。云纹大袍,负手而立。衣袂在夜风里微荡,不沾一丝血腥气。
邢立认得这张脸。这辈子都不会忘。
这张脸的主人在五年前,当着他的面吃掉了他的妻儿,然后一拂衣袖,从云而去。
是那妖魔……
噩梦成真,汗如雨下。内衣在一瞬间就被浸透了。往日的情景不断在脑中闪现,头脑一片混沌。邢立瞪圆了眼睛喉咙咯咯作响,但求生的本能终究占据上风,他立即矮身闪到李云心旁边,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过来。”他哑着嗓子说,“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了,我就杀了他了!”
九公子站在那里真的没动,饶有兴趣地看看邢立,又看看李云心。然后抬手点点那少年:“是你搞出来的?”
“没办法啊。”李云苦笑着摊开手,“不然我就死了。我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再说,我们不是朋友嘛。”
“朋友?”九公子奇奇怪怪地笑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好比说……雨夜相逢,你救我一命,相谈甚欢。然后今夜我又记起你,虽然还是不大熟,但是觉得或许你可以帮我,就喊你来了。”李云心毫不在意一边邢立颤抖的手,眼带笑意淡然道,“虽然也怕你吃我,但是还是愿意相信你。这就是朋友了。”
九公子想了想,在夜风里笑:“看起来没吃你算是对的。你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李云心咧了咧嘴。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来了。
大道无形,万物有灵。画师以天地万物入画,将那一点灵气融入丹青之中。灵气这东西,在某些存在看起来应该是极其敏感的。他之前试着将九公子入画,于是借了他一点灵气。
不管他是人还是妖魔,既然看起来神通广大,必然极其敏感。这些事情父亲同他说过,但今夜第一次做,竟是做对了。
两个人说这些话,将邢立晾在了一边。他自然感觉到形势不大妙,且有些诡异。于是狠心将钢刀一压,在李云心脖子上勒出一条血痕来:“你们是一伙的……老子果然没看错……”
李云心微微皱眉看了看他:“多亏心呐这话。你说你这人吧,说你狠还是孬呢?杀妻杀子的仇人就在对面,你跑来跟我抬杠。你这是能忍,对自己真是狠。所以就抓着我撒气,被我摆了一道小心脏受不了,暴跳如雷。”
他一拍地面,喝道:“想想你老婆孩子!死了!当着你的面!今晚你就算像条狗一样继续怂下去也活不成了!你杀我——杀了我,你还得死!你媳妇儿子死的时候你就看着,到今天还没长进还要拉个人陪葬?!你今天反正都要死!你是想当一条狗去死,还是想爷们一点,试一试挥挥刀?你媳妇儿子都看着呢!”
邢立的喘息声加重,手里的刀也在发颤。
九公子歪头看着,似乎越来越感兴趣。
“你现在怕不怕?怕不怕?是不是很怕?是不是一想,自己可能会死,就更怕?是不是还在想逃想跑想活命?我告诉今天没戏!你死定了!你有种,就现在,你深吸一口气,对,就这样深吸一口气,然后什么也别想站起来冲过去杀杀杀杀——现在就去啊一二,三!去!”
“我杀了你——!!”
邢立像一匹红了眼的狼一样从李云心身边蹿起来。
李云心数到三的时候,邢立的刀挥向了九公子。
噗嗤一声响。邢立的人头冲天而起。
第六章 人心
“有趣。怎么办到的?”九公子挥了挥手,将指缝里的一点鲜血甩掉,“我知道你说的每句话都和他呼吸的节奏一样,最后数了三次也压得准。但是……怎么办到的?”
李云心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伤口不是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