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立微微一愣,旋即了然。
“是。”他说,“那么今夜他就会越狱逃走。大人……可是要亲自看着?”
沈知墨略显浑浊的眼球颤抖了几下,慢慢将手笼进袖口里:“你是从云州跟我来清河的。立恒……立恒自小又和你亲近。你做事我放心。”
正是邢立料到的结果。这老人即便想,大概也不敢去看那杀了自己的儿子的“凶犯”了。不是怕那“凶犯”,是怕自己看见了他,可就捱不住那一口气了。
邢立告退,转身走出几步,沈知墨忽然又说:“那辛猎户说是妖怪。”
邢立转过身沉声道:“我想是辛老汉被吓得疯癫,口不择言了。此类食人之人,和妖怪禽兽又有何异。”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立恒向来喊我邢大哥。卑职也……一直将他当自家兄弟看待。立恒的仇,不消大人说,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报的。所幸苍天开眼,今日……今日……”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又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情绪,告罪:“卑职无状,大人……”
“去吧。去吧。”沈知墨已老泪纵横,连连摆手,“莫让他死得太快意了!”
“是。”
邢立走出门,才将胸口的浊气吐出来。一息之前他表现得悲痛难以自持,此刻那悲痛却都无影无踪了。
大人到底是老了。
至于那少年说的话……
邢立相信他。
他见过那东西的。
※※※
牢房的屋顶会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这大概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房子。
李云心躺在潮湿的稻草上,想自己该怎么办。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画师”。实际上在邢捕头说他是一个邪恶画师之前他一直对这职业挺好奇。
他醒来,或者说出生之后,就生活在定州的一个山村里。山不绿,水不清,土地不肥沃,算是大庆朝无数偏远山村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父母都是极和善聪明的人,李云心从前就想他们是不是那种看破了红尘的隐士。到他四五岁父亲开始教他一些东西的时候,他证实了这种猜想。
原来这个世界有法术的。
有一日家里缺了盐,去县上买路又远,于是父亲取来一张纸,画了一只碗,然后蘸了些盐沫在碗里勾了一笔,再将那张纸提起来、哗啦啦地一甩。
雪白的精盐就从那纸上簌簌地落了下来。
当时大抵是年轻的父亲要逗孩子开心,院里还有一树暗香浮动的月照花以及斜阳。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儿子其实没那么简单。
之后他就学这门技艺了。父亲告诉他真正掌握了这门技艺的人,叫画师。
以万物入画、以天地入画,大到千里江山小到须弥芥子尽收这方寸之间,此为画师。
父亲口中的画师与世俗人口中的画师大概是不同的。但李云心此时还并不清楚。
头顶的日光慢慢变成金黄色,最后不再从缝隙中泄露进来。李云心知道已经到了晚上了。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差人端了个托盘走到牢门前,看了他一眼,将牢门打开走进来把托盘放在地上。
“吃吧。”差人恶声恶气地说,“算你运气好,邢头觉得你是个人物,不曾给你汤汤水水。”
说完之后那边有人喊他,他就又瞪了李云心一眼,带上门走出去了。
李云心看了一眼那些食物,竟然有半个粟米馒头,还有半碗稀粥。算是好伙食吧。至少在村里的时候好些人家都不常吃粟米馒头。
他迟疑片刻伸出手去端起稀粥喝了一口,然后抓起馒头慢慢吃。饿得久了,他懂得要慢慢来,不然有得受。
东西下了肚觉得精神稍微缓过来之后他才抬眼去看牢门。
那差人走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锁没上,似乎那差人忘记了。
李云心用某种古怪又复杂的表情盯着那门看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同寻常。
他不知道开门送饭这事儿是不是当地惯例,但知道牢门的木栅栏其实距离地面有些高度。这托盘的里的东西都可以从那里推进来的。
还知道牢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如果有人在给每一个犯人送饭的时候都不惜辛劳地开锁落锁,那么锁头绝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就是说那差人故意开了锁进来,又故意忘记了落锁。
喔,这种事。
大概一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岁少年想不清明其中缘由,但李云心可不是什么真的十四岁少年。
邢捕头想要个替罪羊了。如果是他也要这么干——犯人逃狱然后被格杀,案子就此了结,谁也用不着拼命花力气真的去捉什么妖怪。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至少从现在,一直到他走出这道门,走进夜色里,大概都不会有人打搅他了。
于是……
李云心吃饱喝足之后在稻草堆里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睡着了。
不过此刻藏在不远处的两个差人就没法儿像他这么安逸舒适。两个人等了一阵子,并未听见料想中的推门声以及脚步声。
“那小子没看着?”
“……一个少年,大概是。”
“妈的,呆鹅。”
“你出个声儿。”
皂衣差人叹口气,扯开嗓子:“看看牢门,一会喝酒去!”
“走走走,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另一个人说。
两人演完了戏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声音了。
不过是鼾声。
“妈的……这呆鹅……”
第四章 医生
李云心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之后觉得精神好了些,左臂上的伤口似乎也好了些。应该不是错觉吧,毕竟小时候除了那些东西之外,还学了不少强身健体的手段。依照父亲的说法,身体好,气血足,才能更好地驾驭那天地灵气。
然后就该走出去了。
这算是将计就计。但就算他不走,也会有人赶他走。一个时辰足够耗光那些人的耐心了吧。他觉得最好别“敬酒不吃罚酒”。
不过出去之后的事,他觉得还是得随机应变。
虽说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李云心觉得总不会比被两个道士和九公子追杀更险恶些。说起来那两个道士手底下是有真章的,随便甩出几道符箓来就能将他逼得狼狈。要不是后来一连几天落了雨他想法毁了他们手里的符箓,大概今天也到不了这清河县。
他起身,屈了屈手指,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活动筋骨。
然后他推开牢门,走了出去。
并非像逃狱犯人那样躲躲藏藏畏首畏尾,而是从容不迫地迈步走出去,一边走还一边看看这清河监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牢狱的样子。甚至在走过某处的时候,他特意放缓脚步,向旁边的一扇门里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
待他走过那扇门,藏在门后的两个皂衣差人才面面相觑。
“这人……是什么情况?”
他走得这样淡定从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逃狱?
“他看了一眼,莫不是发现我们了?”
“……邪门。依计行事吧……一会送到邢头那里就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忽有一个人说:“他……不会真的是他杀了人,吃了人吧?”
幽幽的寒意自脊梁上泛起来。
出了监牢,外面是一块野地。其实不远处就有灯火,大概这监牢是建在城镇边沿的。前面是一片树林,夜风吹散了监牢里潮湿腐朽的味道。李云心停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发现身后和前方都有人逼了上来,刀光在暗黑中隐现。
他能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是邢立。算上身后的两位,一共是五个人。他自忖自己的手段大概没法儿逃走。官差的武艺应该不会太好,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可也不乐观。
于是他说:“这件事你办得不大漂亮。你找了我顶罪,怎么知道那妖怪不会再冒出来。到时候再杀几个人,你还得焦头烂额。我是你的话,就想着怎么彻底解决了。”
“不过妖怪也罢强人也罢,大概你都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不想冒险,所以想看看自己运气是不是足够好,也许那家伙杀了几个人就远去了,在别处再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
邢立停在他身前几步远,手里握着刀。他皱眉打量李云心,搞不懂这少年为何为如此镇定,说话的口吻倒更像一个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的成年男子。
因为对方的举动和自己本来的心思,他把原来的计划做了些调整,忍不住说:“彻底解决。难道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指望对方回答,仅仅只是因为对方的与众不同,“忍不住”说了这句话而已。
但听到那少年说:“是啊,我可能有点办法。”
邢立嗤笑一声。
听见那少年又说:“你见过那家伙,对不对?不然你不会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找了我——你总该试一试。现在你倒像是被吓怕了。”
邢立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握紧手里的刀,声音里出现一丝复杂的愤怒和悲伤:“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之前说这少年不简单,到此时觉得……自己从前还是看得轻了。
少年挥了挥手:“走吧,别在这里说话。万一被什么人撞见,也许你就不得不杀我灭口了。对了,你,去把我的纸笔带来。”
他转身对身后的一个差人这样自然地吩咐一句,就率先往西边的林子里走过去了。
差人怔怔地看着邢立。邢立皱眉想了一会,低声道:“先去拿来。”
五个人的气势为他所夺,但主要是因为邢立的心里的确有些事情。他跟在李云心的身后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子实在不像话,就持刀大步赶上去与他并行。
到了树林里,李云心停下脚步。
邢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云心笑笑:“你不说我如今是一个画师。”
“如今?从前呢?”
“啊……从前啊。”李云想了想,“心理医生?不过你也听不懂。”
“现在来说说这件事。我之见过那东西。当时我被两个道士追……”
他说话的时候邢立依旧握刀警惕地看着他,三个差人持棍围在他附近。他说得声情并茂,讲到九公子杀人吃人的时候,四个人的脸上都抽了抽,显得相当不安。无论信不信,在这种环境里由一个看起来很是高深莫测的少年说出这些,都显得有点诡异。
待他说完了话,就又对邢立说:“现在说说你的事。”
这一次邢立思索了挺久,才低声道:“……你真有什么法子?但你只是个画画的……”
这时候差人将李云心的纸笔带来了。李云心伸出手去,那差人愣了愣,看邢立。可邢立似乎陷入某种情绪无暇分心,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差人鬼使神差地将东西交在李云心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