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为父也甚为欣慰。”水野忠政长得凶神恶煞,但对这个自小缺乏母爱的小女儿却格外温和。
就十四岁的女子来说,於大个头也算高的了。一双丹凤眼,乌黑的头发里露出绯色的圆润耳垂,非常漂亮。除了领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颈,以及圆圆的肩头透露着几分成熟的妩媚之外,她尚未摆脱稚气。她的性格在几个兄妹之中乃是最复杂却又最活泼的一个,说话干脆利落,柔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坚强和机敏。她对父亲的理解,也超过了兄弟姊妹。
“都说出嫁最好避开正月和九月。不必理会这些迷信的说法,想到哪一日,哪一日便是良辰吉日。”
“是。女儿也这么认为。”
听到於大干脆的回答,忠政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对方将于戌日送来聘礼。你嫁过去之后,我们父女也就再难相见了。今日,你就给为父好好捶捶背吧。”
“是。”天气格外晴朗,春风荡漾,於大的手轻轻落在父亲的肩头。
“於大,慎重起见,我想最后问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对这门婚事如此关心?”
於大在父亲身后小心地摇了摇头,没有吱声。她心里甚是明白,却要让父亲说出,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老臣们……不,就连你兄长们,都有不少人强烈反对这门婚事。你知道吗?”
“这些事,女儿略有耳闻。”
“他们都想趁松平广忠年纪尚轻时灭掉他,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
“孩儿也这样认为。”
“哦?要是两家真的开战,到时候灭亡的不是松平氏,而是我们水野氏。”
忠政突然把脖子扭到左边,道:“帮我捶捶脖子根儿。”他活动了几下右手,继续道:“有一事为父得向你说说。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把你母亲送到冈崎城便是赢了,但事实证明,那只不过是大欠思量、落入耻笑的失算之举。”房中格外沉寂,只有捶背的声音轻轻在室内回响。
忠政故意不面对女儿,用一种轻淡的语调,向即将被送与敌人的爱女交代最后的话:“当年广忠之父清康向我索要你母亲时,我非常生气,暗骂他浑蛋,尤是看他不起,以为他不过是个好色之徒。虽然心里委屈,但我当时以为自己赢了。你母亲留下五个孩子,独自去了冈崎城,只要她在冈崎一日,水野氏便会安然一日。”忠政的语调越来越激动,於大的眼亦湿润了。父亲对母亲用情之深,於大白然甚是清楚。故,尽管她十分思念母亲,却从未怨恨过父亲。
“……在此事上我的想法并无大错。水野氏现在不是平安无事吗?但我原来的打算,乃是先将你母亲送去为质,然后寻机灭掉松平氏,我的计划却彻底失算了。你母亲乃有德之人,家臣们至今还对她心怀敬意。与松平氏在战场上对垒的大将都是她的儿女,无论嘴上宣称如何英勇,他们也绝不会摧毁母亲居住的城池。因为只要摧毁对方,就相当于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到这里,忠政突然停下了,似感觉到什么东西滴落到了脖子上。
“哈哈哈……没有什么好哭的,都是过眼云烟,都过去了。”於大没有停手,只是点了点头。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输的还是我。忽略了感情的策略,并非真正的策略。我因此事而受到神灵重重的惩罚。於大,你能明白吗?”
“是。孩儿知道母亲不在时,父亲心中的忧伤与孤独。”
忠政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孤独。松平清康精通世故人情,竟将五个孩子的母亲要了去……想到此,我便恨得快要发疯了……但这一切从今日起便烟消云散了。在这乱世之中,小聪明小伎俩无济于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毫无意义的悲叹往往都是因为自作聪明。”
於大稍微停下手来。她细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父亲,静静地听着。
“故,为父决定不计前仇,真心诚意希望两家以诚相待,一致对外,这是真正的制胜之道。你明白吗?我将自己贞洁而贤惠的妻子送与了别人,为此尝尽苦头。此后不如索性将怨恨化为祈祷,奉上我心爱的女儿,以求神佛的保佑。”
於大无言,唯有默默地点头。她的手再次动了起来。忠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近年来,我和松平人屡燃战火,不是为了摧垮他们,而只想让……你嫁过去时更体面一些……你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於大深爱着冈崎城内的母亲,当然也深爱父亲。
杀人、被杀,算计人、被人算计,人们崇尚并依赖着武力,却积累了无尽的悲哀和怨恨。所谓的悲苦人间,恐也就是这些了。父亲如今就要摆脱这个世界的桎梏了。於大心想,即使为了父亲,自己也要成为两家联盟的坚实之桥。
“让女儿给父亲捶捶腰吧。”
於大扶著忠政躺下,用她十四岁少女天真的话语抚慰着父亲沧桑的心。“女儿很幸福,从未被任何人憎恨过、讨厌过。”
忠政心头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女儿看到了他心中的不安,才说这些话让他放心!
“是啊。”他感叹。
“孩儿一向深得父母和兄长们的疼爱……将来定也能得到冈崎人的敬重。孩儿生来就是幸福的。”
“是啊,以你的性情,断不会招人憎恨,可是,於大……”
“父亲。”
“你不应只知接受别人的爱,你也要主动去爱他人。你想过吗?”
“是。女儿会用心去爱冈崎家的珍宝。”
“珍宝?”
“便是冈崎忠诚、杰出的家臣们……母亲在她的信函里提到了。”
“哦……”
忠政不由得坐了起来。他无须多言,方才说两家相争,水野氏必会落败,就是因为松平氏拥有一批精明干练的家臣。“於大,此事要谨记于心。这么说,我比你还是要幸运一些……罢了,罢了。哈哈哈!”
此时,次子信元不经通报,带着长刀径直闯了进来。他瞥了於大一眼,道:“父亲大人,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说完便大咧咧地坐下。
“於大,你先下去吧。”忠政说着,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霜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信元:“是否尾张又有消息了?”
信元性格刚烈外向,与父亲迥然不同。他重重点了点头,道:“於大的婚事,您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事已至此,何来此言!”
“织田信秀已经起了疑心。这样,恐怕于我们不利。”
“哼!那就传话给尾张,说我们此举是要设计除掉广忠。”
“父亲!”
“怎么了?”
“我再说一遍。请您改变主意,现在正是吞并冈崎的大好时机呀。”
信元挺起腰板,气势逼人——他并非华阳院亲生之子。忠政静静地看着信元,只是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