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忠再次压低声音,小心环视了一下四周。
阿久紧紧盯着广忠的眼睛,颤声道:“这么做,太、太残忍……”
她的脸开始抽搐,放在膝上的双手也颤抖起来。
“这有何残忍,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话可以这么说,但於大小姐可是无辜的呀。”
“无辜?我又有何辜?我祖父和父亲都死于敌人刀下,我终有一日亦会如此。在这个世上,你不杀人,人必杀你。有人不就是为了生存,才把自家五个孩子的母亲送给对手做探子吗……”
“嘘——”
阿久打断广忠。空阔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阿久的侍女阿万。她禀报道:“太夫人从北苑过来了。”二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广忠慌忙起身,准备去迎接继母。
“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这样甚好。”清脆的声音传来,继母华阳院满面笑容走了进来,“呵,勘六也在。才几日未见,又长大了好多。来,乖孩子,让祖母抱抱!”广忠之父清康遇刺后,华阳院便落发为尼,法号源应。她虽已三十好几,却风韵犹存。勘六似很是喜欢祖母,喜滋滋地爬上华阳院的膝头。
“今日天气真好,”华阳院哄着膝头的婴儿,道,“从北苑过来时,顺道瞅了一眼酒谷和风吕谷,见到三五成群的黄莺,梅花也快开了,时日过得真快。不久前还与水野氏在寒风中征战呢。”
广忠略带讽刺地看了华阳院一眼。华阳院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广忠,於大今日晨来函了。”
听到此话,阿久轻轻站起身,走了出去。
“年轻女子总是满脑子想着高兴事儿。她为松平氏和水野氏的和谈而高兴。信中哪,还猜测你的品性习惯,口气中对未来满心欢喜呢。终究还是不知道世事的艰险哪……她又明白多少人情世故?”华阳院轻轻举起勘六,大声笑道:“小勘六,比起你过世的祖父,你爹还差得远啊……如今东有今川,西有织田,甲斐有武田,小田原有北条。诸强环峙,松平水野继续争斗,只会两败俱伤,最终被人一口吞掉。广忠,这门婚事啊,可是我思前想后才提出的,你好生想想吧。”
言罢,华阳院放下勘六,在他的笑脸上亲了一下。
广忠对继母的自以为是和悠然自得实在难以忍受。父亲生前也确实承认这个女人颇有才识。正因如此,广忠听到她拿自己与父亲比较,责怪他太不成熟时,不禁暗自恼恨,但口头上却道:“这个嘛,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孩儿自然没有异议。”
“哦,如此我便放心了。其实,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父亲的心愿?”
华阳院直视着广忠:“广忠,女人悲哀的命运,男人终无法明白。人生浮华,生离死别,都如梦如幻。一女侍二夫三夫,不过是为了子孙代代繁荣昌盛。”
“母亲的意思……您想在冈崎城中留下水野氏的血脉?”
“不,是要留下你父亲托付下来的、我这个老太婆和松平氏共同的血脉。”
“哦。广忠低吟一声。事实上,他对继母嫁给父亲的真实情形不甚清楚。他一直识为,一切都是水野忠政的阴谋,继母乃是被水野强行塞给父亲做续弦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清康主事时,松平氏实力远胜水野氏。一日,清康拜访水野忠政,在酒席上见水野夫人风姿绰约,不由口出戏言道:“把这个美丽贤淑的女人给了我罢。”华阳院当时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可卑弱的忠政却不能对清康的戏言一笑了之。由于畏惧清康,忠政不声不响休掉了妻子。未久,清康便把华阳院娶过了门。华阳院那时的不幸,何人可知?
如今,松平水野两家的实力跟当时完全调了个个儿。为了避免再生这种悲伤,华阳院希望两家能够紧密联系起来。但每战必失、日渐势衰的广忠,哪里能解得她的这些心思?
“母亲既然这般说,我就娶她过门。但,於大若是不能生育,我便休掉她!母亲可同意?”广忠有些咄咄逼人。华阳院却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神情间流露出来的淡漠又激起了广忠的意气。他竖起双眉,道:“还有,若是松平水野两家迫不得已再动干戈,我必将水野氏赶尽杀绝。斯时请母亲莫要阻拦我。”
华阳院又笑了:“你自便吧。”男人的世界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修罗场。
在那里面,女人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委曲求全,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统治这个世界。
广忠无言以对,再怎么意气用事,他亦不能将方才与阿久耳语之事说出口。正在此时,众家臣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主公,刈谷城派来了使者。”大久保新八郎刚一坐下,便急切道。
“看来水野忠政对这门婚事甚是热心。”
高大壮硕的阿部大藏自言自语地说着,向侍女阿万递了个眼色。阿万心领神会,从华阳院手中接过孩子,去了。
“现在我们只能忍。”叔父藏人信孝带着几分顾忌,暗暗看了一眼华阳院,叹道,“我们必须积蓄实力……而且於大小姐乃太夫人的亲骨肉,这也算得上一门不错的姻缘。”
“不,这些只是小事。我们须综观全局。”大久保新八郎直视着广忠,道:“究竟谁能称霸天下,我们必须心中有数。”
“谁能?”
“听说武田晴信时时觊觎骏府,但今川氏正如日中天,织田信秀也正以日出之势迅速扩张,足利氏家臣们亦不可轻视……在诸强夹缝之中,小藩必须避免相互争斗,力求睦邻友好,同声连气,不惜一切生存下去。”
“言之有理,现正值危难之机,婚事又是对方主动提出,真是祖宗在天有灵,帮助松平氏获此良机。”
华阳院一直在一旁,听着众人讨论,微笑着默不作声。此时她挥了挥手,道:“各位不必担忧。”
“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已劝过广忠,他会顾全大局,娶於大过门。你说呢,广忠?”
广忠满脸不快,把头扭到一边:“这种好事,孩儿求之不得。”
“恭喜!”
“恭喜主公!”
老臣们纷纷祝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对他们来说,婚姻和女人,都是让家族存续下去的手段和工具。将女人迎来送往以化解双方的矛盾,试图在敌人内部播下自己的种子——本来高贵纯洁的男女之情,被迫屈从于生存的理性。
广忠怒从心起,不由板起脸道:“好了,休再笑了!”
他暗自思量:他们一定不会觉察我让阿久加害於大的事,我岂会乖乖听水野的!他缓了缓语气,道:“事已决定,抓紧去办。诸事务必和母亲大人多加商量,以求稳妥。”
“遵命。”老臣们相视而笑。在他们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策略更成功、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刈谷城中,水野忠政得知松平广忠答应了婚事,道:“好,我这一生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去岁秋天以来,水野忠政的白发越发多了。他让近侍帮自己拢起头发,然后差人把小女儿於大叫进来。
於大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脸颊到眉梢都显丰润,这一点像忠政;晶莹剔透的皮肤则像母亲。此刻,她已知晓自己将要嫁到母亲所在的那座城。
“你高兴吗?”忠政轻轻问道。
“能够在那儿见到母亲,女儿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