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乔尼尼觉得所有霉运都是那个希腊小子带来的。
更糟的是,头天晚上他遇到的那件事也让乔尼尼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诅咒了,只要一想到莫迪洛几乎面目全非的胖脸,他就更加坚定了那个希腊小子就是个害人精的念头。
“看呐,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乔尼尼抓起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口,愤愤的大声嚷嚷“我应该让他死在海里的是不是,看看现在我都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老爹,”剩下的那个伙计虽然犹豫还是下了决心“我明天不过来了,万托尼兄弟昨天找我去当个帮手,所以”
“万托尼兄弟?”乔尼尼勃然大怒“抢我生意的就是那哥俩,那对忘恩负义的兄弟,他们忘了当初是谁帮过他们。”
说着,把地上断裂的桨杆又狠狠踩了几下,然后他才无奈的摆摆手:“算了你走吧,我已经破产了没钱雇你,没人再把老乔尼尼当个人物了,卡里波人都是忘恩负义的魔鬼。”
伙计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还是转身离开,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乔尼尼大声的抱怨:“哎,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啊。”
乔尼尼一直在那条半个身子拖在岸上破烂不堪的渔船前自怨自艾的不住絮叨,直到看到有个人正沿着岸边向他走来。
那人身上穿着件很肥大的灰色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顶边沿很低的旅行布帽挡住了大半个脸,这样的打扮很普通,即便是在卡里波这样的小地方也不会引起注意。
等到走近后,乔尼尼看清这人大约四十来岁,从帽檐缝隙里露出的几缕头发已经略显灰白,常年的奔波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皱纹,这让他那张原本略显强硬的脸看上去柔和了很多。
“你有什么事吗朋友?”乔尼尼打量着那人,附近没别人,自然就是找他来的“先说好,我的船已经大修过了,现在它就和刚造出来的时候一样结实,所以你要是想买我的鱼,别指望压价。”
“看得出,这是条好船,”男人伸手拍了拍船帮,同时对地上四分五裂的桨杆视而不见“我如果雇你的船出海,要什么价钱?”
“你要出海?”乔尼尼眯了眯眼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这种季节天气不好,不是必要人们更愿意呆在岸上而不是到充满危险变化莫测的海上去“那要看你出什么价,你放心我这人嘴很严的。”
男人无所谓的点点头,从袍子里掏出个小钱袋扔过去:“这个我相信,所以才找你,你的船不要离开就在这等消息,也许很快我们就要出海了。”
扯开略显压手的钱袋布绳,看到里面几个闪着金光的小东西,乔尼尼的嘴巴裂开露出了两颗枯黄门牙,几天来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听您的吩咐老爷。”
中年男人又叮嘱了几句就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乔尼尼脸上笑容慢慢褪去,望着那背影,露出疑惑神色。
端着盘子走进院长房间时,丁慕看到院长大人正背对门口跪在墙上的十字架前祈祷,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里照进来,投射在院长被剪掉头发的头顶,看上去好像一圈光环。
虽然关于这个时代教会各种穷奢极侈的传说听的太多,可这些天的经历丁慕不能不承认,圣赛巴隆修道院并没有沾染上那种堕落的恶习。
整个修道院始终把遵循严谨守贫的本尼迪克教规视为最高准则,即便是修道院长也甘之若饴,至于那个年纪轻轻就因为中风彻底变成了白痴的莫迪洛,认真说起来并不算是修道院的修士。
虽然和这里很多修士一样从小就被送到了圣赛巴隆,可莫迪洛却没有当上修士,而是成为了修道院的一名执事,这让他不但不用和其他修士一样遵守那么枯燥严苛的训诫,而且还可以借着如为修道院征收什一税和购买各种需求品这种俗务,随意外出。
只是莫迪洛疯掉,没有人再去城里,修道院的日子就更清苦了。
象往常一样,把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在靠门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刚要离开,修道院长出人意料的开口了:“亚历山大。”
丁慕愣了愣才想起来这是在叫他。
“院长大人,”学着这个时代的习惯,丁慕尽量让自己显得恭维些,没办法,训诫修士的鞭子不是吃素的“您有什么吩咐。”
看看远处的盘子,修道院长略显疲惫的说:“把盘子端到我这来孩子。“
丁慕听命而行,当把盘子放在院长面前时,他注意到院长在伸手拿起酒杯时,手臂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你来圣赛巴隆多久了,”院长忽然问。
“二十三天了,院长大人。”
丁慕脱口而出,然后看到院长望着他的眼神略显玩味。
“记得很清楚,”院长慢悠悠的说“你想离开这里的愿望这么强烈,让我有些不快。”
丁慕张张嘴,却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
同时院长心思的敏锐也让他略感不安。
这个时代的人也许见识不如他,却绝不笨。
这深深的给丁慕上了一课,他提醒自己,以后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因为自认有着超出几百年的常识就忘乎所以。
也许下一次的疏忽大意,等待他的可能就是突如其来的危险。
“孩子,我知道你之前受过不少苦,能从东方逃出来这对你来说肯定是很艰难,你也一定见过太多不幸。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在这里很安全,”院长打量着丁慕“我问的是你考虑过自己以后该干什么吗?”
丁慕一愣,他当然考虑过自己以后该怎么办,甚至一直在琢磨怎么回到自己的时代。
只是修道院长忽然问他这个问题,让他本能的警惕了起来。
在这里,必须随时记住自己是“外乡人”。
“我希望找到自己的家人。”
丁慕小心翼翼的说,在刚到圣赛巴隆的时候,为了不让人起疑,丁慕从那个同样从东方来的吉拉那里得到了启发,编了套不易被人识破的身世。
按他的说法,自己是为了躲避战乱和异教徒随父母从克里特岛逃到欧洲的东罗马人,因为遇上海难而和亲人失散。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如丁慕描述的东罗马逃难者实在不少,早在半个多世纪前,随着奥斯曼帝国的铁骑扫荡东罗马帝国最后仅存的几个据点,进而直逼君士坦丁堡那时候起,很多意识到帝国即将迎来末日的罗马人就开始陆续逃亡到地中海对面的欧洲大陆。
这种逃亡浪潮一直延续多年,所以丁慕把自己说成是这样的逃亡者没有丝毫困难。
更何况在当下这种时代想搞清楚一个人的来历并不容易,整个欧洲这时就如同一个动荡不安的巨大漩涡,战争与动荡随时随地会席卷每一寸土地,而意大利几乎就是这个漩涡的中心。
所以丁慕相信,只要小心谨慎,自己是不会被揭穿的。
丁慕的回答似乎并不出院长意料,他点点头:“找到父母啊,这是当然的,相信上帝会指引你。”说到这,修道院长认真看着丁慕“说到这个,我认为有个人能帮到你,还记得之前在院子里遇到的那个人吗?”
见丁慕点头,院长又说:“那人是个商人,一个虔诚教徒,到过很多地方也见到过很多人,如果他肯帮你,也许有机会让你重新见到你的父母。”
丁慕心里暗暗愕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修道院长会忽然热心起来,虽然承蒙收留,可丁慕并不认为院长就是个慷慨仁慈的人。
再想到之前偶然听到的那两人之间的争执,丁慕觉得事情未必如院长说的那么简单。
“你可以给他当仆人,他会是慷慨公正的主人,”院长依旧试图打动丁慕“如果你肯随他去,我这里也有件事恰好需要你去做。”
“听您吩咐院长大人。”丁慕小心的回答,在不清楚院长的目的前,他决定随机应变。
“一封信,”修道院长从桌上拿起个封得很严实,上面俨然盖着个复杂纹章的信封“替我把这封信送到巴勒莫的主教大人那里去,虽然这事应该让莫迪洛去做,不过那可怜的孩子现在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了,愿上帝保佑他。”
看着修道院长习惯的在胸前划个十字,丁慕犹豫了一下才勉强跟着比划了比划。
“我愿意为您送信,院长大人。”
丁慕终于下定决心,只要能离开这个牢笼似的地方,丁慕还是很愿意冒一冒险的。
“哦,”修道院长拿着信封的手微微抖了下,好像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可把那封信递出后又停下来“不过有个事情可能是个麻烦,这是封给巴勒莫主教大人的晋函,按照教法必须由甚至人员送达。”
虽然不清楚教法是什么东西,可只要听听名字就知道很是高大上,丁慕不由愣住,他脑子里甚至闪过:难道这老和尚想骗自己和他一起当和尚的念头。
可随即他就意识到这想法有些可笑,毕竟他还重要到让一位修道院长如此煞费苦心的地步。
“你可以借用莫迪洛兄弟的名义,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了,也会愿意帮助你的,”修道院长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目的“你不用担心会受到惩罚,因为你完全可以用你自己的名字旅行,只要在到达巴勒莫后,以圣赛巴隆本堂执事的身份把这封信送到主教大人那里就可以了。”
“那之后呢大人,”丁慕似乎有些动心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跟着那位商人一起旅行去找我的父母?”
“当然,到那时候你可以自己做决定,另外这是给你送信的报酬。”
院长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两个颜色略显驳杂的弗罗林递给丁慕。
就在接过金币时,丁慕确定听到修道院长用某种他半懂不懂的语言喃喃自语:“尘土中而来,归尘土而去。”
“去寻找你的父母家人吧,相信上帝会指引你该走的道路,”对在门口鞠躬行礼丁慕挥挥手,当房门关紧后,修道院长慢慢掀起袖子,露出了一条被利器割伤,已经红肿起来的手臂。
1496年3月13日的清晨,丁慕走出了圣赛巴隆修道院。
看着远远站在修道院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丁慕心里升起了挥之不去的疑云。
他不相信这个叫坤托的人真是个商人,甚至连坤托这个名字的真假他都怀疑。
可现在他却要和这个人一起旅行。
以修道院里不允许有私人物品为名,院长下令没收了丁慕身上那点可怜的东西,他只能穿着原本莫迪洛的修士袍离开。
当丁慕和坤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袅袅晨雾中后,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远去的修道院长打开了厚厚的日志,在上面写下了一段多年后被无数人引用的话:
“1496年3月13日,我们的一位兄弟乔迩莫迪洛遵循上帝对他的启示,离开了自从出生以来养育他的导师和保护着他的高墙,他的目的地是巴勒莫的主教宫,可我知道那绝不是他的终点。”
第五章 惊变
碧蓝的海面如同一条不住起伏的美丽地毯,白色浪花是点缀这条地毯的斑斑纹理,当木船驶进时,细碎的浪头就在船头“绣”出点点白花,在同样如洗的天空映照下,似乎整个世界都辉映在一片蔚蓝之中。
阳光照在身上显得暖洋洋的,只是溅起的海水拍打人脸,就显得异常冰冷。
天气好的时候,地中海的风景是很迷人的,行船也是件十分惬意的事,虽然对渔夫们来说在地中海上打渔不算是个最好的营生,可在商人们眼里,地中海却是上帝赐予不可多得的恩物。
如今的所谓远航更多的依旧是延循着古老的航向,沿着海岸边小心翼翼的航行,和阿拉贡或是卡斯蒂利亚的那些冒险家不同,地中海上的旅行者们总是小心翼翼,不肯让自己把脚步往大洋更深的地方多迈出一步。
海岸线的崎岖多变为旅行者们提供了足够多的避风港,让他们总是可以在天气恶劣时候找到个安全些的港湾,或者是找到个能喝上热汤的村庄,这也是让在地中海上旅行的人们满意的地方。
所以对很多水手们来说,到遥远危险的非洲和神秘莫测的大西洋上去冒险,就多少有些太疯狂了。
乔尼尼娴熟的操纵着他心爱的渔船,虽然这条船并不适合远行,看在那几个金币份上,他也并不在意多跑一段路。
那个叫坤托的商人话不多,上船之后就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地方坐下来,用一块毯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再戴上那顶宽檐帽,只露出一张脸就开始打盹。
乔尼尼时不时的会打量一眼这个人,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是和丁慕“较劲”。
刚开始的时候,见到丁慕,乔尼尼险些放弃这笔很不错生意。
在乔尼尼眼里,丁慕显然已经变成他命运中那个头顶双角,背插黑翅,尖鼻立耳的魔鬼了,如果不是看着他一身修士打扮,乔尼尼差点从船板上扣下几块盐旮沓砸过去。
就算是这样,在出海之前乔尼尼还是特地跑到码头上找一个卖圣像和赎罪符的家伙,花大价钱买了几个小玩意戴在身上。
所以一路上乔尼尼的一双眼睛总是围着丁慕转个不停,好像他随时都会做法把自己这条可怜的小船掀翻似的。
丁慕却并不在意乔尼尼总是投过来那好似望着“真爱”才有的火辣眼神,他在琢磨以后怎么办。
丁慕自然没想过真的要一直当这个坤托的仆人,而且他多少有些怀疑修道院长和坤托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牵扯到什么人和事他不知道,可很显然修道院长让他顶替莫迪洛的名字出去旅行,这多少有些不正常。
如果自己真是个叫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的希腊少年,也许不但不会对修道院长的那套说辞起疑,甚至还要感激涕零一番,可实际上丁慕不但没有所谓亲人可以寻找,更不是按人们猜测的那样,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所以他很快就闻到了其中某种阴谋的味道。
只是这是个既难得又安全的离开圣赛巴隆的机会,所以丁慕才决定抓住这个良机。
不过出海两天,除了乔尼尼总是用那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之外,一切都还算顺利。
因为没了伙计,丁慕成了乔尼尼的临时帮手,这两天中在他学着如何给那张直帆打活扣的同时,渐渐的也清楚了如今西西里岛上的局势。
现在的意大利,正是贵族割据相互征伐的混乱时代,而西西里岛,则是所谓“两西西里王国并存”的时期。
让丁慕这种自小就接受了大一统思维熏陶的有为好青年感到不解的,是一个远在地中海另一边,听上去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国王不但继承了这座地中海上最大岛屿的王位,而且还主动把这个地方分成了两个部分让自己的儿子们分别继承。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西西里国王是阿拉贡的费迪南,而巴勒莫则是这个几乎就没见过自己国王的王国首府和主教区所在。
想到主教区,丁慕偷偷摸了摸口袋,那里面装着修道院长给巴勒莫主教的信。
“给我点水,”坐在后面的坤托忽然开口,他双眼盯着丁慕看了下,然后又把湿漉漉的帽子往头顶压了压“快点。”
丁慕从船板下的木格里拿出陶泥水壶递过去,当他的手与坤托无意相碰时,对方手上瞬间一紧,水壶被突然拿走。
“我们到哪了?”坤托把水壶还给丁慕,忽然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