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面躺着,脑子里浑浑沌沌,而随着时间流逝,思绪中的杂质已逐渐被清理出去,剩下便是最清晰,却也最可怕的场景。
四个月前,他还是福王府内最受宠的小世子,除却每日在宫中伴读时的勾心斗角,以及回府后父亲的严厉功课之外,并无半点不顺心之事。
然而,一个杀神却自天而降,将他制住,然后便莫名其妙地让他拜师。
“我为何要拜你做师父?”八岁的李珣,显出与同龄人大异的神态,小小年纪已颇有大家风度,看着眼前凶恶的红衣大汉,心中虽然恐惧,但表面上依然冷静。
这红衣大汉,就是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闻此言后放声大笑:“拜师便拜师,有什么理由好讲?”
李珣冷声道:“福王府虽然不大,却也有上千军士拱卫,容不得旁人随意进出,何况是来此乱收弟子。你这恶汉,若真有本事,便去找管家应征护卫之职,平日就有教我习武的机会,何必翻墙越室,做这蟊贼行径!”
血散人狂笑道:“谁说要教你习武了?若不是俺见你有用,就凭你刚才那番蠢话,便要屠尽这整个王府,让你在血海之中,哀号三日才死!”
“大胆!休要妄言!你要犯上吗?”李珣闻言又惊又怒。
“笨蛋!”
血散人一巴掌将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珣搧倒,手上又凭空一扯,只见掌间血芒流转,那光芒连接成条,仿佛活物在空中扭动,腥味扑鼻。
李珣脸色发白,正要呼喊求救,血散人已一掌拍在他胸口,将这血芒压入他体内。
转瞬之间爆发出的噬心剧痛,抽干了李珣最后一丝力气,虽然只疼了不过两息的时间,已让这八岁孩童疼得屎尿失禁,涕泪横流。
末了,血散人笑道:“这血魇滋味如何?”
剧痛虽过,可李珣仍是一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不住低声抽泣,听得血散人一阵心烦,一脚踹在他肚上,怒道:“给我闭嘴,听老子细说……”
因此,堂堂王府小世子,便成了通玄界血散人的弟子。不过,血散人却没有传给他半点功夫,只是每日让他尝尝血魇的滋味。
数日后,血散人便假扮成游方道士,骗得福王团团转,又巧引明心剑宗的弟子前来。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李珣也只好在满心不甘及恐惧之下,来到连霞山。
一直到与山上众人混熟了,偶尔听师长论起通玄界的秘闻,他才明白,自己碰到的“血散人”是怎样的大魔头。
通玄界有一些修士,并非出身宗门,而是自行修真以得仙道,或者叛宗而出不受管辖,形成了散修这一群体。
散修当中,也有一些不可轻忽的大人物,举世闻名的三大散人,便是其中代表。
血散人便是三大散人之一,是通玄界杀孽最重的魔王。他的“血魔化心大法”已臻化境,在通玄界也是最顶尖的修士之一,然其凶名响彻通玄界,令人闻之色变。
自从李珣得知血散人的厉害后,他便死了贰心,开始筹画如何获得“灵犀诀”。
原本李珣不知取得“灵犀诀”的难处,又因心中有鬼,不敢四处打听,只能潜心炼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被哪个仙师看上。
却没想到,上山第一天,他的书僮便鱼跃龙门,成了宗门嫡系,而他却与一群低辈弟子挑水打坐,就这么过了三个月。
直至今日,他还没有得到“灵犀诀”半点消息。但却因为这一次意外,让他的修行机会被清虚一言否决。即便心志再坚忍,面对这样的冲击,他也觉得承受不住。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李珣心里不禁黯然,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泪来。
自出生以来,这是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便是白日那般嚎啕,也有所不及。
作为福王长孙,未来必将继承王位。所以,在父亲严厉几近狠辣的教育手段下,李珣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却又极懂得掩饰。
他平日去宫中伴读,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回到家中,却要写一篇入宫感想札记,将入宫所见所感,描绘剖析,评点对策,再由父亲最终审核。
在这般环境之下,虽然年仅八岁,却已经让他明白世间最肮脏的生存哲学,心理年龄较之外表,实是远远超出。若按此发展,李珣必能青出于蓝,尽享荣华。
而这一切,都在血散人到来之后,被粉碎了……
到了这仙山上,李珣才终于明白,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心机计策才是决定性的力量。
正如血散人那般,已超出他所能计算的范围,还有那清虚仙师,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每一处角落。
所以,他也只能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下,如傀儡木偶般的规矩行步,直至死期到来。
“只能等死了吗?”低声抽噎着,李珣扪心自问:“可是……我不想死!”
第四章 生机
在宗门低辈弟子群里,开始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知道李珣吗?”
“你是说那个刚上山的小王爷?”
“就是他!他最近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那么严重?”
“别想岔了,我是说他现在修炼的样子,仿佛是走火入魔一般!那模样,啧啧……简直就是自虐啊!”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还不到开山的时候吗?”
“是啊!不过,灵机说,是清虚仙师说了他几句,好像很严厉似的,被吓了这么一回,他就成了这模样!”
“但他这样子也太……认真了吧!”
“认真?是疯了才对!李珣这人我也是见过,本来就和和气气的一个小鬼,怎么成了这样呢?清虚仙师也真是的,他老人家说完了就去闭关,害得人家在这儿自残……啊呀,那不是李珣吗?”
李珣气喘吁吁地提两个铁桶,从山道上跑过,这是他今天第五次往返了,山上居所盛水的大缸早就满了,可是他也没停下,随手把水一泼,就再次下山。
山上的人本来就不多,就算路上偶尔碰到了,他也不在乎,虽然招呼照打,却视旁人古怪的目光如无物。
这也是,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差这一点儿吗?
而他打水的地方也变了,比原来的路程要远得多,形势上也险了数倍。他就是用这种残酷的方法打熬身体,磨练意志。
即使他知道,这种手段没有任何意义,但在遭受绝大打击后,他只能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保持外表的平静,压抑内心的绝望。
虽然绝望,可他并没有放弃。背地里,他还透过山上的一切关系,收集关于灵犀诀的资讯。
只剩一年的时间了,尽管希望渺茫,但这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要死死抓住。
然而,他的交往阶层,最高也不过是刚进门的单智。
与单智交往时,态度不能太过高傲,也不能卑躬屈膝,这中间的拿捏让他相当难受。
李珣并不喜欢和单智接触。可偏偏自从潭边一晤之后,单智便喜欢到他这来,吹一吹每日的见闻,炫耀一下新学的功法。
偶尔李珣问起灵犀诀的事,他却说得颠三倒四,且又强撑门面,翻来覆去,倒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资讯。
李珣心中烦闷,甚至已将单智视作洪水猛兽,却又不能翻脸,入夜时分,倒成了一日中,比苦行修炼还难熬的时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倏忽间,又过了两个月的时光。
李珣在过去几十天来,竟然又长了半寸多,身体更是坚韧不少,提着装满水的铁桶上下山道,如履平地,却仍是白面小生的模样,这大概就是内修的妙处了。
因年龄已到,灵机最近几日已进行“开山”的准备了。可能是无忧无虑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更可能的是可怜李珣的遭遇,灵机变得更为善谈,每天晚上总要扯着李珣聊到半夜。
这一天,李珣刚洗漱完毕,拖着疲累的身子才上榻躺下,灵机便一跃而上,在他身边叹起气来。
李珣翻过身去,正想装睡逃开,灵机却已大发感慨:“珣师弟,看你这般修炼,究竟是如何撑下来的?想想再过十几日,我接着的十年之内,每日都要像你这般苦痛,连逃跑的心都有了!”
“难道我又愿意不成?要不你也试试那血魇噬心的滋味?”
李珣心中腹诽,面上当然不可说出,口中却是勉励道:“吃苦之事,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师兄前面几日或许难过,但日久天长,不也就是那回事了。”
他顿了顿,道:“何况,以后我便想吃苦,怕也是吃不到了!”
灵机沉默半晌,忽又道:“难道清虚仙师说的话,就这样不能更改了?”
“嗯?”李珣听灵机的语气,不禁好奇。
灵机缓缓地道:“其实,自那日清虚仙师勒令你下山,我便开始留了心……不怕你笑话,但我就觉得你和咱有缘分,总想找个能让你留下的法子……”
“……多谢你,灵机师兄!”听到灵机这番话,李珣不禁鼻酸起来。
虽然他的嗓音有些虚虚缈缈的,听不太真切,但哽咽的尾音却让灵机心中一暖,赶忙振作精神道:“哪儿的话!咱们师兄弟既然有缘分,就得互帮互助才是正理……欸,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哦,对!说到找法子,就是明彦仙师他说的一件事,跟你有着莫大关系!”
“哦?”李珣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忽明忽暗。
灵机低笑了一声:“那次是孙皖偶然间提到了你,说你多辛苦,明彦仙师就笑说你有蛮劲儿,倒是比我们这些贫家子弟还要蛮,不知能否攀上那个坐忘峰。”
“坐忘峰?哪有这能耐啊?”李珣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
故老相传,世有人间、通玄、仙界三界。
据说连霞山坐忘峰,是通玄界通往仙界之处,即所谓的通天四柱之一,其中有绝大奥秘。
所谓的奥秘之类,他们这些小鬼还接触不到,但坐忘峰之高,他们却是见识过了。
据说,便是宗主清溟御剑飞行,往返峰顶,也要一日一夜的工夫!
宗门内一些仙师,在峰上都辟有洞府,似乎那里对精进修行有好处。
李珣也动过在那里修炼的念头,只是低辈弟子的住处距坐忘峰有数十里山路,来回就要两三个时辰,因此才按下这想法。
灵机听闻李珣示弱,叹道:“我想也是。不过,后面的才是重点,明彦仙师说,宗门内有个规矩,如果有低辈弟子能凭借大毅力,徒手攀上峰顶,便能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就是爬上半山腰,也能立入宗门嫡系!”
李珣听到,猛地坐了起来,低叫道:“当真?”
灵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也坐了起来:“俺的小王爷,你不会是真想去爬吧?我这么说,可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我只是想,听明彦仙师的口风,咱宗门内可能还有一些类似的规矩。
“咱们就再缠着明彦仙师几次,让他说些给你参考,也是个办法呀。至于那坐忘峰……便是一半,也有数十万里哪!爬个十年八年的,上面的凶险可会让你死个一万次!
“明彦仙师还说,这规矩其实是专门害人来着,自立宗以来,真去尝试的也不算少,可是能不半途而废又活着回来的,就只有一位了!”
李珣问道:“谁?”
“还能有谁?咱们明心剑宗第三代宗主,业已飞升的齐仲仙师啊!据说,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才攀到了峰顶,且在攀峰途中,得了某位仙人的道统,博兼数门法诀,因此功力大进。
“啧啧,那时候,他老人家可是世所公认的通玄界第一人!咱明心剑宗位列东方第一宗,也是他老人家的功劳……所以诸位仙师,有事没事都往那里走,大概也是想着沾点仙人余泽吧。”
说完,灵机却发现李珣眼中闪耀的光芒,他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一把扯着了李珣的臂膀:“珣师弟,听师兄一句劝,莫做傻事呀!你是王侯公子,就是做不成神仙,也是享尽荣华富贵。
“可你要是真铁了心的去爬山,那便是九死……不,是十死无生的绝地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师兄我是一辈子心里难受哇!”
但后面灵机所说的,李珣再也听不进去了,他有口无心地应着,心中已隐约起了一个计较,只是,还需要仔细完备……
接下来的几天内,李珣表现得很乖巧。至少,在灵机眼里,他没有半点想去坐忘峰送死的意思,好像那天晚上仅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时间久了,灵机也就不再对此事上心,但还经常向明彦仙师那儿跑,帮李珣打探各种可能留山的方法。
然而这种日子,也不过是十余日,因为灵机要去开山了,他将搬去离原本住处数百里山路的“万仙台”,在那里接受至少为期十年的修真筑基。以后他和李珣见面的机会,就几近于无了。
临别之前,他抱着李珣,勉强挤出笑容来,说道:“希望有机会能在万仙台见到你……”
李珣露出笑容,这时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仅比他大一岁的憨厚孩子,已经给他留下够多的好印象,或许已能够称得上友谊了吧……
他回应道:“若见不到,就等你出了师,再到人间界找我。那时候,或许我已不记得你了,不过你还是要送我仙丹、灵药,好让我长命百岁,尽享荣华。”
灵机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离开了他纯真却充满美好回忆的童年,也暂时离开了这影响他一生的朋友。
看着灵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李珣抬起头,看着远方直插云天的坐忘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正色道:“现在,只有靠你了!”
第二天起,不少弟子们发现,业已“走火入魔”的珣师弟,再次改变了他的修炼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