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长风住东宫未央,李云秋并未与她住一道,而是以太子生母身份居永秀宫。
永秀宫也来人了,请了刚踏出门的李重华。
总管躬身询问,“殿下可与李公子一同去?”
李重华看过来,竟有点眼巴巴的可怜味。
“孤还有事,到了晚膳时辰再去。”湛长风从总管和李重华的脸上觑过,上了软轿。
藏经阁载了殷朝八百年的历史神州大地三千年的文明,乃国之重地。
除了老皇帝和她,再无人能翻阅其中古典书籍。
她孤身走进阁中,接连屋顶的书架木柜遮挡了窗户,偶尔漏进几束光,里面飘着尘埃。
空气中满是纸页特有的陈旧墨香,上万典籍如同浩瀚烟海包围着她,叫人自觉渺小。
她踩着窄梯往上,又转过如栈道般悬空的走廊,到了一个书架前,解开暗拓,进入密室。
这个密室藏着神州大地历朝历代的密辛,是只有天子才能知晓的秘密。
每一个秘密都足够颠覆历史,引起动荡。
老皇帝担心自己时日无多,便早早将这个地方告诉了她。
她却是第一次来。
那座山压在她心头,让她不能不在意,这等神玄又诡异的事,也许只有此处能给她一个答案。
密室的墙上安着夜明珠,如同白昼,她坐在蒲团上观阅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到天幕彻底降下才离开。
寒冷敲碎了心中的沉郁,湛长风回头看了眼伫立在黑暗中的藏经阁,复又垂下眸子,一片雪在她指间消融。
永秀宫
宫装美人清雅高冷,微微侧眸,如风拂过山巅的雪中莲,温柔而笑,似一线天光催开了遗世独立的花。
湛长风很少见自己的母亲如此温柔,即使面对她,也是严厉多过关心。
她看向李重华,无疑是他逗乐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到来使原本温情脉脉的氛围一滞,李重华拘谨地下了美人榻,“参见太子殿下。”
湛长风略颔首,向李云秋问安。
“殿下,过来坐。”
李云秋从来不唤她的名和小字,即使小字是她取的。
照例询问过课业后,李云秋道,“你也该择一书童伴读了,便让重华来担任罢,他与你年纪相仿,还是你的表兄,自家人能放心些。”
“据我所知,我与他同年同日生,时辰也相差无几,谁大谁小还不一定。”
湛长风多少有点帝王心性,对于自家人的说法不能苟同,便随口驳斥了一句。
但见李云秋冷下的脸色,又有几分无奈。许是因为她的性格和身份缘故,母女间相敬有余,亲密不足。
有时湛长风也会觉得愧疚,宫廷那么大,那么深,母亲形单影只多年,身边没有体己人,该如何寂寞。
可惜她做不到承欢膝下,也无法让她开心。
湛长风选择了妥协,“明日我便向皇祖父举荐李重华。”
太子伴读之位的归属不是小事,若无意外,此位者将来会与她同进同出,成为她的心腹重臣。
宫人来请用膳,菜色不多,偏向家常,李云秋身边的大丫鬟适时道,“这都是夫人照您的口味亲自做的。”
湛长风些微诧异,心软了一分,“有劳母亲。”
李云秋看着两个孩子,一个从容自如尊贵非凡,一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大眼睛怯怯地瞧她。
她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用膳罢。”
官道
梅一池化作易裳模样与凌淮之离开息烽城有十日,路行了九分之一。
梅一池初始是骑马的,但后来凌淮之弄来了一辆马车,硬让他坐里面去。
“小臣怎敢让殿下风吹日晒。”当时凌淮之如此说,眼中有说不清楚的得意。
等听到随行护卫称赞凌公子的细致体贴时,他似乎明白了一分。
车轮滚动,梅一池撩开帘子,看见路旁半掩在雪中的尸体,连绵没有尽头。
“帝姬殿下,可有事?”凌淮之驱马靠近。
“死了很多人。”
“是啊。”凌淮之应和了两声,并不见怪。
有一群流民从树林里蹿了出来,披着破烂似的衣,举着铲子木棍,一边冻得发抖,一边眼冒绿光地盯着穿着富贵的凌淮之等人,目光划过健壮的马匹时还滚了滚喉咙。
“留下钱财马匹,否则别怪我们杀人无眼!”
凌淮之制止了要下车的梅一池,“乌合之众,不足为虑,殿下你只管安心待着。”
梅一池修道千年,不涉世俗因果,不管人间事,欲下车阻止争端,也不过是想到自己在扮演易裳。
凌淮之不让他动,他也不强求,便安坐在车内等待结束。
流民确实不堪一击,但是他们人多,为了食物,个个都发狠,伤了不少护卫。
又因为易裳那边战事吃紧,哪会派将士护送他们,只拨了十来个汉子充当护卫。
如此一来,护卫队的损失就有点大了。
梅一池看着凌淮之满脸胜利的欣喜,很疑惑,“若我出手,一人便可解决他们,为何不让我出去?”
凌淮之的表情僵了,热血陡然冰冷。
凡人真奇怪,梅一池放下帘子念起往生经。
战乱时期死的人,多是枉死的,生前还都经历了种种痛苦,执念容易留在人间,滋生邪祟鬼怪,扰乱天地平衡,不可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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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千年
“时隔一年,皇姑还是回来了。”湛长风走出经纶殿,雪粒刮在脸上,有点疼。
总管以为她是想念皇姑,欢喜地道:“是啊,还有两月就到了,恰逢年节。”
湛长风轻笑了声,若梅一池在此,便会发现她笑里的苍凉与易裳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后者是为了注定颠沛的国运家运,前者在嘲笑一个时代。
“我可能承受不了密室里的真相。”湛长风觉得自己最近的情绪不太对,九岁的身体好像有了九十岁的心。
她确实早慧,这种聪慧表现在她几乎妖孽的学习能力理解能力。
老皇帝欣喜于此,又迫于实况,不断给她加压,试图让她在短时间内成为一名合格的君主。
寻常太子只需听皇帝的话学习皇帝,顺带和兄弟臣属勾心斗角。
但是老皇帝完全当她是君主,教给她的思维模式从来是凌驾在众生之上的。
这种思维模式需要强大的理智和能力,将自己脱离于人群之外,然后去操控人群,造就一个合理的朝代。
有这种思维模式的天子,无疑是最强大的。
但除了天生帝王外,任何人在成为皇帝的过程中,必然要经过千种万种常人不能理解的痛苦,还有命运的恶意玩弄。
老皇帝年轻时也有掌江山笑风云的伟大抱负,比不得湛长风,那时的他一边需要给昏庸的先帝收拾烂摊子,一边还得面对一表三千里的各种皇亲国戚的虎视眈眈。
谁谁上数十几代是易家皇帝的后裔。
谁谁祖上是易家皇帝的亲戚。
给自己封个皇叔皇弟,就敢扯大旗清君侧。
老皇帝在各种“不得不”“必须”“一定”中,纠结反侧,最终摒弃掉喜怒哀惧爱恶欲等等拖累自己决策的感情,埋葬了生死耳目口鼻种种影响心智的欲望,踏着累累白骨坐稳了帝位。
当皇帝就要全然理智,这样才能毫无负担地分裂出两幅面孔。
一边和大臣们谈笑风生,一边杯酒释兵权。
一边和妃子谈情说爱,一边下令灭她的家族。
一边赈灾救济,一边威胁附属小国进贡。
一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边伏尸百万里。
那十年里,老皇帝成了殷朝历史上数一数二的明君,易家天下在他的治理下慢慢恢复强盛。
然后……老皇帝膨胀了。
老皇帝认为这天下没他成不了的事!
他非但要恢复殷朝的治理,还要超越开国皇帝成为千古一帝。
于是,他踏进了密室。
密室在殷朝历代天子的口耳传承里被列为禁地。
简单地说就是,别进去没事找事,除非你觉得自己有大毅力大魄力。
老皇帝一惊,这不是我么!
他毅然决然地进去了。
老皇帝拿起的第一本书是《列王纪》。
他不以为意,殷朝的皇族人物传,谁有他熟悉。
但是翻开的第一个人物,他不认识。
第二个人物,他还是不认识。
第三个……
他认真看了下简介,这里面的人物年岁竟追溯到三千年前!
老皇帝入神了,忽略了时间,沉浸在那不为人知的时代里。
这是与世面上流传的,完全不同的历史。
他看到一个被称为闽王的人掀起了启蒙运动。
他看到一个叫凤王的人建立了共和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