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教训的是一个刚留头的小姑娘,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丁妈妈穿了一湖蓝色暗纹的宽袖短衫,外罩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牙白色紫薇花的褙子,头上斜插着一支石榴红的宝石钗,耳朵上多了一对金坠子,分量不轻,模样竟比在府里时还要神气几分。想想丁妈妈的过往,如意心里起了疑,看这料子并不像是新做的,难道是府里哪个主子赏下的不成?心里的不安虽然越来越大,但如意的脚步却并没有停下。丁妈妈也远远的看到了她,又说了那小丫头几句,小丫头千恩万谢的拜过,匆匆的走了。
“妈妈这是怎么了?”如意努力让自己脸上露出几分讨好的意思来,关切地上前询问。
丁妈妈表情自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丫头们不懂规矩,教训几句罢了。”丁妈妈笑呵呵的打量着如意,问道:“今儿起的好像比往常早些,可是姐儿有什么事?”
如意道:“三小姐现在起的都比往常晚些。”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又道:“妈妈心疼她些,身上还没大好呢!”
丁妈妈见她言行都带着恭敬,心里十分得意,好多年没这么松快了,好像大夏天里喝了蜂蜜水一般甜爽。她其实心里根本不在乎,面上却为难道:“不是我不通情理,只怕老太太那里不好交待。你也知道,这回老太太是真的动了气,要不也不会让姑娘来庄子养了。”
如意连忙点头,表示理解,这让丁妈妈心里更舒坦了几分。想当年她也是老太太身边能干的,不知怎么的就失了势。这回来乡下看管受了罚的心姐儿,表面上看是失了宠,实际上却比只能待在院子里撵鸡骂鸭好得太多太多了。何况还有贵人交待的事情,只要办好了,不怕她后半生没依没靠……
“得了得了,瞧你苦得什么似的。姐儿的身子刚好,你们用心伺候着就是了,晚起些没什么不得了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只是郑妈妈那儿,你们得躲着点,她那个人,厉害是出了名的。”丁妈妈似乎不想多说,草草的吩咐了几句。
如意点头称是,心想两位妈妈之间略有不合的传言果然不假。目送了丁妈妈离开,如意加快脚步往秦黛心的院子里走去。
等到如意来到秦黛心的内室时,两人小丫头正在伺候梳洗,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了,两个丫头这才依次而出,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
秦黛心接过如意端过了来的香茗,轻呷了一口,见如意满腹心事,轻声问了句:“可是有事?”
如意急忙跪到秦黛心身边,那样子就好像是负荆请罪,虽然她把头低了下去,可是秦黛心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着急的神色。
“小姐,如今……如今您怪我也好,怨我也罢。有些话,奴婢不得不说。”如意是豁出去了,她顾不得担心小姐是不是会发脾气,只想着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好。
秦黛心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淡淡的吐了一个字,“讲。”
如意略抬了一下头,却不敢直视她,悄声道:“小姐,自打出了事儿,您就跟奴婢分了心。您怎么想的,奴婢不敢妄言,更没胆子去猜测。只是,小姐万万不能在这么消沉下去了。府里的事儿,千变万化,奴婢不说小姐也是晓得的。就算你歇了念想,打算在这乡下呆一辈子,可别人未必也这样想,怕还会生出事来,到时候在这种乡下地方,只怕小姐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接着如意便把早上遇到丁妈妈的事讲了一遍,还特意强调了一下她的穿着打扮。
秦黛心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好比听人讲了一个故事般安静。她越是如此,如意心里越加没底,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低头等着自己主子的反应,可是等了半天,却只得到让她下去准备早饭的吩咐。
话说到这份上,如意也不敢再妄言了,连忙起身行礼退下,只留下秦黛心对着面铜镜若有所思起来。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镜中的人儿明明未施粉黛,可偏好象薄粉敷面,颜如渥丹。小巧的巴张脸上,眉似新月不画而黛,唇如映日不涂自红。双目似一泓秋水,又似璀璨星辰,炫目的让人移不开视线。柔弱无骨的身段,配上吹弹可破的肌肤,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当真是纤短合度,妩媚纤弱。庶出的姐儿,容貌生得如此的好,难免会让正房的人心生间隙。大家族的生存法则自有一套,若是平日里无事自然是亲如一家,万般的和气。可到了府里的姐儿们该议亲的年岁时,亲疏远近也就一目了然了。家里主事的当家主母都是大门户里出来的,怎么会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既要把女儿们嫁得风光如意,又得为自家争取最大的利益。那些世家子弟,官家公子在她们眼里就是一块肥肉,如果肥肉只有一块,自然只能是嫡女的机会。想必那些庶出的姐儿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事情偏有凑巧,秦家看上的“肥肉”不巧的相中了府里的庶出的姐儿,主母不可能放任这种事情不管,她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于是也就有了上香回来的路上,马儿受惊翻车的事儿。就算如意不说,秦黛心也明白,这不过是宅门内的争斗,虽然受了惊吓生了场大病,但是她毕竟还完好无损的活在这个世上,对方一日不改变主意,秦家主母就一日不得安心。想到那个满目慈爱却又无法把感情直达眼底的美妇,秦黛心只在心里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如果不是因为她的重生,那位真正的三小姐恐怕早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秦黛心想起如意那担心的样子,也里一暧,莫明的想起风儿来。只是一个念头,便又硬生生的让自己压了下去。如今她是秦黛心,早已不是那个莫离,前尘往事,想来何用?倒是方才如意的话,让她不放心起来,一个不受宠的妈妈,长年不在主子跟前伺候,本是失了宠的,哪有什么银钱置办穿戴?听如意描述,那衣裳像是哪个主子赏下的,这事儿,可就变了味道了。如意怕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才担心的失了分寸,说出那样一翻话来。
想到这里,秦黛心的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刚醒来的时候,她的身子骨还弱,许多事只能一一记在心里,却不能付出行动。但她可不是从前的秦黛心,活得混沌不清,孰是孰非都分不清楚。虽然她却实苦恼了一阵子,毕竟古人生活乏味,礼数又多,自己这个身份人微言轻,恐怕不会生活的太顺利。如果真的十四五岁就许了人,过着嫁人生孩子的日子,那真是要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但是她是谁?秦府里庶出的小姐?受人摆布的棋子?都不是,她既然重新活了一回,认定了自己的身份,自然只有活得畅快些,才不辜负老天爷的一翻美意。环境不好咱就适应呗,这可是所有哺乳动物最强大的本能。
至于那些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秦黛心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一切原本都与她无关,她阴差阳错的得了这个身体,却并不想参与到她们的争斗当中去,她想要平静,想要自由。那些府里女人算计的东西,她不想要。她都想方设法躲到乡下来了,如果还有人对她不依不饶的话,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了。
秦黛心独自想着心事,却听到外面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她心中明了,喊了如意一声。
如意神情不对,低头禀了一句:“小姐,郑妈妈来了。”
第四章自有打算
郑妈妈是府里的红人,虽是个奴婢,却因为在夫人面前是个得力的,所以地位非同一般,府里的哥儿姐儿都不敢轻易小瞧了她去,就算是太夫人跟前,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这次秦黛心被送到乡下“静养”的事儿,本是太夫人的意思,只是方婉茹不太同意,若不是这位郑妈妈知晓厉害,讲通了道理劝住了方婉茹,秦黛心怕是没有这么容易在小前庄里过悠闲日子。
如此灵透的人物,秦黛心哪敢怠慢?连忙吩咐如意请郑妈妈进来。
郑妈妈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人看起来在平常不过的模样,圆脸,只梳了个坠尾的圆髻,一身中规中矩的打扮,头上无金饰,只插了根银簪子,衣服料子也简单朴素,比起丁妈妈来,更有一个下人该有的样子。郑妈妈是个见过风浪的人,心事从不写在脸上,见了秦黛心也没有不屑和嘲讽的意思,倒像是真心敬她是主子一样,进来就要行礼。秦黛心哪里肯,连忙让如意扶着坐到一旁的炕边上说话。
“三小姐可吃过饭了?”郑妈妈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去了,倒是会觉得她情真意切,不似做伪。这人演技了得,若是秦黛心还是以前的三小姐,大概会全信了,毕竟人家是实力派,倒也真假难辩。
“还没有。”秦黛心一副病未全愈的柔弱样子。
郑妈妈看了,心里一阵冷笑。这三小姐原就是个没心肝的,生母苏姨娘没少被她连累,偏在老太太和夫人面前装乖。她才活了多大年岁?连自己都唬弄不过,何况是那么精明的老太太。
郑妈妈看了一眼如意,“还不快去准备,三小姐身体可刚好,这么饿着怎么行。”
如意知道郑妈妈这是有话想要对主子说,连忙称是来到外间,正好碰到来送早饭的春丽,忙打发了两个跟着的小丫头,把春丽拉到一旁,和她说着郑妈妈的事。
“就先不要送进去了,等郑妈妈走了,再热过便是了。”她里乱得很,就怕主子无故闹起来,那事情可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姐姐可知道郑妈妈为何事而来?”春丽年纪小,还不太懂得收敛心性,总想探听一二。
如意板了脸训道:“不该问的别问,做好自己的本份,别再给小姐添乱了。”
春丽知晓厉害,拉着如意的胳膊道:“好姐姐,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如意担心自家小姐,也没有心思在这上面多计较,两个人在外间等候召唤不提。
屋里的郑妈妈对着秦黛心嘘寒问暖,不时的问问屋里不是缺什么吃的用的。秦黛心知道这是客气话,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应和着。
果然,不一会的工夫,郑妈妈就把话题转移到别的方面去了。
“小姐且安心在这养着,这会老太太在气头上,难免会说点狠话。祖孙俩个,哪有真正的仇啊!要是小姐伤了身子,最心疼的还不是老太太?”
“正如妈妈说的,我都明白。”
郑妈妈一副欣慰不已的样子,“三小姐是个让人放心的,懂事又明理。当初从寺里回来,小姐伤得那么重,可差点要了老太太的命,夫人也急得不行。还好如今小姐是平安的,不然可怎么好。”
秦黛心平静如水,面儿上看不到一丁点的起伏,“劳烦祖母、母亲挂牵,这可真是天大的罪过。”
郑妈妈见她这副样子,心里更有把握地道:“三小姐如此明理,我也就说句逾矩的话。小姐出身富贵,在台州有谁不知道秦家?自小夫人教得就好,三小姐又是个聪明的,知书达理自不用说,从面像上看就是个有福的。事事自有天定,凡事也不用太过执着。面上看着风光的,实地里未必就是好的,还是长辈们相看好的更稳妥一些,总会打发三五人细细的问问,比那些个不知根底得,强得太多了。”
郑妈妈见她一副认真听的样子,连忙又道:“为苏姨娘想想吧!如今她也病着,这可怎么好。”
秦黛心心里不自觉得颤了一下,想到了那张焦急的脸。虽为生母,碍于身份却只能被喊成姨娘。以前的三小姐,大概很不待见她,为了讨好嫡母,为了保住大家闺秀的身份,想必没少摞脸子给姨娘看。
秦黛心一副淡漠样,似没有被郑妈妈的话影响到。
郑妈妈对她的这个表现很满意,眼角的皱纹几乎可以夹死蚊子。对生母这般漠视,除了嫡母,她还能依靠谁?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庶女罢了,还不是与那泥面捏的一般任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