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轻声说了几句,她的一名侍女上前,从箱笼当中取出了一套衣服来(估计是给西乡隆盛装备更换的),交到了那名扈从武士手中,那名扈从武士双手捧着衣服,恭恭敬敬的来到了林逸青的身边,将衣服展开,穿到了林逸青的身上。
“林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西乡隆盛问道。
“先生之称,在下愧不敢当,如将军不见外,称我表字瀚鹏即可。”林逸青道。
“瀚鹏”这个表字,其实是林逸青急中生智临时想出来的,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现在很可能是叫乾国),在这个时代,人们平日里相互之间都不称呼正式的名字,而是称呼表字和别号,因而表字和别号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姓名。象西乡隆盛的别号“南洲”,别人尊称他时,皆呼为“南洲先生”。
之所以叫自己“瀚鹏”,是因为他在部队中的代号便是“大鹏1号”。
“瀚鹏客气了。”西乡隆盛也客气了起来,“将军一名,我也是不敢当的,瀚鹏便称我南洲翁好了。”
“南洲先生,在下如此举动,非为在贵国之乾国人,更是为先生而来。”林逸青穿好衣服之后,正色说道。
“愿闻其详。”西乡隆盛面现凝重之色。
“南洲先生素有爱民之名,昔日曾仗义为民直言,今日因何放纵部下武士如此欺凌平民呢?”林逸青问道,“今日假如我是贵国平民的话,不经意冲撞了先生的舆驾,是不是现在便已身首异处了呢?”
听了林逸青这一句直斥其非的话,西乡隆盛没有丝毫怒意,竟然连连点头。
因为他明白林逸青在说什么。
西乡隆盛在日本弘化元年担任“郡方书役助”,也就是司职于农政方面的役所的书记官补助。由于郡方是负责征收年贡(税收)的职务,需要经常外出办事,西乡隆盛被任命为郡方的时候,郡奉行是迫田太次右卫门利济。迫田是城下武士中有名的硬骨头,对西乡隆盛有着非常大的影响。
有一次,迫田见到重税之下的农民们苦不堪言,愤然在役所的门上写道:“虫よ虫よいつふし草の根を断つな断たばおのれも共に枯れなん”(“虫子呀虫子,不要去咬断草根,如果草根断掉的话,大家就一起枯萎了!”这里“虫よ”是在影射役人,“いつふし草”就是指深受重税之苦的农民),然后就挂职离去。
这段话正表达了迫田的信念——国家的根本是农民。役人如果对农民课以过分的苛捐杂税,那么到头来也必然招致自身的灭亡。西乡从迫田身上,开始了有关农政的基础学习,这些知识和经验成为他后来能够受到藩主岛津齐彬重用,从此踏上从政和维新之路的重要因素。
从那时起,西乡隆盛便将农民及下级武士的命运和自己连在了一起。因为他本来就出身于濒临破产的下级武士阶层,加上长期担任低级官吏,使他对下层人民有一定的了解和同情,对幕府末期的政治腐朽有很深刻的认识,因而后来走上了矢志改革的道路。
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已经公布了“四民平等”的法令,从前平民见到武士要下跪的规矩已经没有了,但在保守势力较大的萨摩藩,武士欺凌平民的事仍时有发生。甚至武士之间也是如此,幕府时期,武士间等级森严,分为“乡士”和“城下士”等等,“乡士”虽然和“城下士”一样是武士,可是级别上就要低了。“乡士”到了城下,经常会被高傲的“城下士”们无缘无故地爆打一顿。西乡隆盛之所以对此未加禁止,承认和听任这种状况继续存在,是因为他很清楚两者之间不可能融洽共处。在林逸青看来,西乡隆盛虽为一代英杰,但眼光还是狭隘了些。因为西乡隆盛开办私学校,所依赖的骨干也还大都是“城下士”出身的人。
林逸青之所以对这段历史如此清楚,是因为他并不只是一个特种兵部队的战士,还是一个历史发烧友,对中国及世界近代史尤其关注。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脑中的这些在他原来的时代看似全无用处的历史知识,会在另一时空发挥出无比重要的作用。
看到西乡隆盛没有回答,林逸青笑了笑,又说道:“也许是我错怪了先生,先生部下刚才向我动手,难道因为我是乾国人,日本出兵台湾番地,两国兵戎相见之故?”
听了林逸青的这句话,西乡隆盛的脸色微变,他身边的武士们脸上也都显得有些挂不住。
如果说林逸青的头番话说得有些牵强的话,这二番话则确是说到了点子上。
林逸青穿越到日本时,正值日本以昔年台湾番民劫杀琉球漂民事件为发端,冒称琉球系其属国,出兵征伐台湾番民,而乾国政府及时出兵阻止,双方海陆军在台湾大打出手,互有损失,日军战殃殁伤病死者甚重,连统兵大将西乡从道也被击毙,日本官民得知消息后大为惭愤,有政府官员及民间人士甚至建议废除居留乾国商民旧规,取消横滨、神户和长崎的领事裁判权。一时间不光日本武士对乾国政府痛恨不已,日本百姓对乾国在日商民也起了仇视之意。是以在遇到林逸青这个光身穿越人士之后,拔刀相向便是很自然的事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会在这个乾国人手中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林先生身上,犹可见乾国先祖之遗风也。”西乡隆盛叹息了一声,林逸青听到西乡隆盛言下对乾国的祖先甚是崇敬,不由得很是惊讶。
第七章 鬼话连篇
这个乾国,究竟是怎样一个国家呢?
“征台一事,我本是不赞成的,可从道非要出兵,置政府之令于不顾,这以下犯上的恶例一开,后患无穷,而政府事后见有利可图,竟予追认,又派兵应援,是非颠倒如此。”西乡隆盛长叹道,“侥幸取得小胜,便有轻视邻国之意,欲要轻举妄动,只怕大祸将至矣!”
“南洲先生能如此说,在下便无须赘言了。”林逸青含笑点头。事实上,他也不敢再多说下去了。
毕竟他现在无法确定,原本发生在他那个时空的近代历史,会在这个时空重复!一旦哪句话说错了,西洋镜只怕立刻便要拆穿!
“由先生可知,方今之乾国,犹未可轻视也。”西乡隆盛眼中闪过赞赏之色,“今日得见林先生,真是三生有幸。”他看着林逸青,接着说道,“我与瀚鹏一见如故,不知潮鹏可愿随我回舍下一叙?”
此时西乡隆盛称呼林逸青,已然改称他的表字,亲近看重之意溢于言表。
“正有此意。”林逸青此时无处安身,正巴不得西乡隆盛如此说,立刻便满口答应下来。
“不知先生的行囊在哪家馆舍?我这便安排人去取来。”西乡隆盛问道。
听到西乡隆盛这一句问话,林逸青顿时又有些头大,好在他素有急智,一边说着,一边让脸上现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不瞒南洲先生,我现在当真是一无所有。”林逸青苦笑道。
“噢?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遇到了盗贼?我这便要警部派人去查。”西乡隆盛立刻说道。
“不是盗贼,是损友。”林逸青叹了口气。
“损友?”西乡隆盛听得一愣,这个新鲜的词,他是头一回听到。
林逸青意识到了自己说走了嘴,但他并没有慌乱,而是自嘲似的解释道:“损友者,损人之友也。在下交友不慎,本是和此人一道来贵地,不料此人素来喜好恶作剧,竟然携我行囊资斧偷偷跑掉,连衣服都没给我剩一件,在下想要追赶,赤身不能成行,又怕误了和南洲先生相见,没奈何处,只好出此下策了。”
“原来是李商隐之故事,发生在瀚鹏身上了。”听了林逸青的回答,西乡隆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林逸青听到西乡隆盛竟然把自己瞎编的一番鬼话附会到了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事迹上,心中好笑之余,也不禁佩服西乡隆盛果然学识广博。
李商隐因友人开玩笑盗走行李失约恋人柳枝而抱憾终生的爱情故事,这位日本“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大人物,显然也是知道得相当清楚的。从这一点来看,西乡隆盛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听到林逸青说出自己的窘事,周围的武士们也都恍然大悟,笑了起来,刚才因激烈打斗产生的敌对气氛此时一扫而光。
“利秋,你派人去一下警部,说明一下林先生的情况,让他们帮助查找一下林先生的那位恶作剧的朋友,并把相关情况通知乾国领事馆。”西乡隆盛对刚刚下马走过来的一位武士首领模样的人吩咐过后,转头又向林逸青问道:“不知贵友姓甚名谁?相貌是如何模样?还请瀚鹏说明,我好差人查找。”
“不瞒南洲先生,此人现在只怕已然偷偷潜走回国了,追之无益,不如算了。”林逸青苦笑着摇头说道。
“瀚鹏宅心仁厚,令人佩服。”西乡隆盛看到林逸青眼中的为难之色,结合起刚才他和自己部下的武士们打斗手下留情的事实,以为他一心维护友情,心中更是佩服,是以不再多问,而是请林逸青上马,和自己一道回府。
西乡隆盛住在位于城镇边缘近山临海的一处幽静林子中,林逸青远远望去,那林间的叶子很稀疏,仿佛正处于深秋的凋零之中。西乡隆盛的住所位于其中,那是一幢雅致的竹木结构的小别墅,在一团白雾之中时隐时现。现在是无云的晴天,那团白雾仿佛是从别墅里生成的,让人有一种如临仙境的感觉。
林逸青记得在自己原来的时空,一位风水师朋友曾和自己说过,从一个人的住处也能看出他的品位高下。以前林逸青对此并无感觉,但现在看到西乡隆盛隐居的住处,对那位朋友的话,有些相信了。
但是,不知怎么,眼前的别墅虽然清幽雅致,却让他有一种不甘寂寞的感觉。
也许,眼前的一切,也正符合此时西乡隆盛的心境吧?
林逸青和西乡隆盛下了马,沿着长长的林间小径走到别墅的院子前,院内路面都是由圆润的石子铺成,两旁是翠绿的草坪,上面栽种着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