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环的伤奴才让人验过,绝对没有虚假,还是她的同伴姐妹,哭哭啼啼找人把她抬走的。”
“皇上,此事是否有古怪?”说话的人,只比燕凛年长一岁,同样的年少,眉眼间,也有着同样的沧桑和成熟。
做为燕凛的伴读,陪他一起长大,和他一起计议大事,最信任的伙伴,北靖王世子史靖园,深深皱起了眉头:“堂堂一个宰相,身负大罪,关起来的,居然只有他一个。容谦本来父母早亡,也没有半个亲戚,现在,连个下人都没了。不管事后定他什么罪,朝廷也只能对付他一个,任何人都株连不到,看起来,就象他很久以前,就为今天做好准备似的。”
燕凛略略迟疑:“他若真有准备,又岂容我们握住京城兵权,又岂会有今日之变?”
史靖园苦笑一声:“这也正是微臣百思不解之处。”
燕凛想了想,便道:“严密监视容谦的一举一动,一饮一食,他掌政多年,他的亲信,经他手提拔的人,都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虽然京城的兵权已在我们掌握中,虽然,他手上的人已有不少表示愿意向朕效忠,但我们都不能有丝毫松懈。国内其他各路大军的主帅,虽大多都暗中表过态了,但相关动静,朕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知道,负责调派粮草的人,把每月划拔的粮草改为每日押运,确保不会有任何军队有机会做乱。这些从相府出来的下人,虽不便全关起来拷打,但也要监视起来。”
“遵旨。”史靖园应了一声,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燕凛淡淡道:“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皇上,容谦有盖世之勇,惊世之武,虽派大军将他围住,终还是心腹之患,此人掌政多年,暗中未必没有什么暗棋安排,这些被放出相府的下人虽在监视控制中,也未必完全没法子传递什么消息出去,虽然大部份将领都表示了对皇上的效忠,但还是有些人顾念容谦提拔之情的。即然此刻容谦已在掌握之中,为防将来不测之乱,最好……”史靖园微微提起手掌,向下虚虚一劈。
燕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把他押入天牢,巨枷重锁,调高手看护,等大理寺议定罪名再说。”
第二章 凌迟之命
“暂押天牢待罪?”跪在地上的容谦有些不耐烦地挑挑眉,站起来,双手接过圣旨,面对传旨的刑部侍朗宋承风:“宋大人,我能不能麻烦你向皇上转达一句话?”
宋承风满头冷汗,半晌不能答话。若无容谦,他到现在,可能还是刑部一个小小的堂官而已,是容谦偶然发现此人审案断狱颇有才华,才将他破格提拔。
平日里宋承风说起容谦来,无比感激,无上崇敬,动则做出愿为恩相大人肝脑涂地之态,却在大变之后,第一时间上表列举容谦十大罪状,要求皇上严惩。
这次燕凛故意让宋承风来宣旨,就是想看容谦面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员时,会有什么心情。
奈何容谦还是这样轻描淡写,从容如旧,全似没事人一般,不见半点情绪波动,此刻淡淡一句话,令得宋承风头疼无比,只得苦笑着道:“下官虽任职刑部,但大人的案子已交由大理寺,下官实在是说不上话啊。”
容谦失笑:“宋大人误会了,我不是想让宋大人为我求情,或是帮我向皇上喊冤求饶,我只是希望宋大人能告诉皇上……”
他淡淡一笑:“我有受死的勇气,实无坐牢的耐性,要杀要剐都无妨,只想麻烦皇上快一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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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受死的勇气,实无坐牢的耐性,要杀要剐都无妨,只想麻烦皇上快一点就是了。”燕凛铁青着脸,慢慢地,一字字重复这句话。
宋承风还没有胆大到,敢一字不改把话传给燕凛,是燕凛派的密探把这句话报上来的。
燕凛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少年英俊的脸上,一片冷然。
王总管站在一旁,头一低下去,就再也不敢抬起来了。
史靖园也只觉一股莫名寒气,令人全身战悚。
好一会儿,燕凛才慢慢地一字一断地说:“即然他这么想死,朕就成全他,不过,这个死法,却是要朕来决定……”
他冷冷一笑,少年的眼,出奇地冷酷残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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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迟处死?”容谦终于露出愕然之色“不会吧。”
这个天塌不惊,万事也不放在心中的人物,终于有了惊奇失算的表情,但是,负责来传旨的史靖园,却并不感到高兴。
这次的圣意,他并不赞成,和皇上争执了许久,最终仍是不得不听命行事。皇上命他亲自来传旨,命他注意容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回去之后,完整复述。
史靖园深深感到,面对这种天地间最可怕的死亡方式,容谦的表现,只是吃惊,只是觉得不合理,甚至象一个大人,面对不听话小孩胡闹时的无可奈何,却依然没有丝毫震怖,惊恐,惧怕,愤怒的表示。
容谦皱起眉,慢慢把身半直起来,带起一身锁链声响。
正常人戴着二百斤的大枷,手脚都被用怪异的姿式铐锁在柱子上,站不能坐不得躺不了,只能或跪或蹲,整整三天三夜,都会奄奄一息,惨不忍睹。可是他却神完气足,连脸色都还象平时那么红润。该接旨时,无论是跪是起,都一样干净利索。
这样的人物,若不是几千军队将他牢牢围住,连珠弓箭死死对准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锁进大牢呢?
这一次容谦的手被锁在大枷上,没办法接旨,所以他只是有些疑惑地问:“史世子,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做错了,自己却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不自知地情况下,把皇上狠狠得罪过?”
史靖园苦笑一声不说话,你容大相国和皇上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应该问你们自己吧?
容谦脸上皆是不解之色:“我知道皇上想杀我,我也知道,我专权擅政,的确有冒犯皇上的地方,皇上要亲政,皇上要扫除障碍,要我死,这一点也不出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为什么是凌迟?我虽有不敬皇上之处,但也不至于严重到要凌迟吧。世子你一向和皇上朝夕相伴,皇上的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可知,皇上这样决定,有什么深意吗?”
这样的追问是意料中事,只是这语气,仍然没有愤怒,惊慌,不平,畏惧,他的神色语调,就象一个充满疑问的人,很好奇地追求答案一样。
史靖园几乎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看到书塾里的孩子,在很好学地向先生请教问题。
史靖园叹了口气:“天机圣意,岂是我们臣子可以测度的。”
容谦挑挑眉,笑一笑,然后说:“史世子,你是皇上的臣子,也是皇上的朋友,你的话,皇上应该听得进去,我还是希望,你能向皇上建议,对处死我的方式再考虑一下吧。我毕竟执政多年,又是先帝托孤之臣,皇上要将我凌迟,难免苛酷之名,也损先帝之德,再说,我近年虽有些骄横,但掌政多年,还是有些微功于国的,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此。皇上这般待我,也会寒了很多臣子之心,甚至一些受过我恩义的人,也可能会对皇上有怨恨之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公开处死,或是由皇上下旨处死,都有损皇上的清誉,和先皇的识人之明。最好的方法,是将我在牢中毒死或闷死,留下全尸,只说是急病而死。若是担心我借机弄鬼脱身,不妨在一切相关仪式完成之后,派人把我的尸体或斩首,或切片,或鞭尸,这样即安天下之心,也不损皇上仁名,就算皇上对我有什么怨恨,也可以出气了,对不对?”
他说来随意清淡,史靖园却听得摇摇欲倒,几乎要晕倒在地了。
其实容谦对利害的分析非常透彻,非常明了,他正是知道,容谦此人留不得,但也公开杀不得,而凌迟处死更加不妥,所以才再三力谏的,但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从容谦这个眼看要被凌迟的人嘴里说出来,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头晕目眩,不明就理。
看到史靖园那张口结舌的表情,容谦本来涛涛不绝的话语忽得一顿,终于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中有了失落:“罢了,皇上也长大了,自有他的考虑,他的决断。我都这样了,还管三管四,指手划脚,实在有些可笑。世子回去,只说容谦谢主隆恩便是。”
史靖园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容谦笑问:“史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史靖园梦游也似答,梦游也似转身向牢房铁门处走。
容谦想了想,忽道:“史世子。”
史靖园愣愣回首。
容谦微微一笑:“这么说或者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史靖园身子一震,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容谦已淡淡然移开目光,平静地道:“这些话,也不必再对皇上多说,免增他烦恼了,世子,请吧。”
等到一脸茫然的史大世子游魂也似离开,容谦才万分郁闷地背靠在柱子上,唉,凌迟,凌迟唉。
要挨九百九十九刀,要杀整整十天,这也太辛苦了吧。为什么不能一刀了断,为什么就不能一杯毒药了事呢。
不过就是对你冷淡了一点,漠视了一点而已吗。现在的小屁孩,怎么全这么记仇啊,真是个别扭孩子。
十天啊,叫我怎么熬过来啊,还要受十天的罪啊。真想放声痛哭一番。
我好想早点完成模拟,早点回去啊,真是让人郁闷。我好想念我的拟真电脑,我好想念我三百六十二级的游戏ID,我好想念我过去幸福的生活啊。
容谦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幸,心头悲惨莫名,欲哭无泪啊。罢了,罢了,就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吧,唉,小孩子的教育,果然是一门大学问啊。
他开始在心里絮絮叨叨,拼命咒骂某个不听话,不体贴,不可爱的别扭死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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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靖园回宫复旨,燕凛第一句就问:“他说了什么?”
“他自知罪大,情愿领死,只求皇上免除凌迟之刑。”
“他也知道害怕了,他也知道后悔了吗?”燕凛放声大笑。
史靖园却只是低头苦笑。
燕凛只觉生平从未有过地快慰轻松,笑道:“他怎么说的,你慢慢给朕细讲。”
史靖园咬咬牙,忽得跪了下去:“皇上!”
燕凛微微一震:“你怎么了?”
史靖园重重磕下头去:“皇上,求您收回成命,容谦罪可当死,但凌迟之刑,万万不可啊。”
燕凛脸色又是一冷:“靖园,今儿早朝,满朝臣子都跟朕对着干,怎么连你也不体谅朕。”
原以为大部份臣子都知情识趣地投过来了,都知道怎么顺着皇帝的心意了,可为什么一说要凌迟处死容谦,三朝老臣们一个个跳起来谈起了先帝的体面,就算是以前被容谦压制的政敌,也连说不可,就连因为连续上本主张皇上亲政而被容谦罢职的铁面御史,也金阶磕首出血,口口声声,容谦生死是小,皇上声名为重。
为什么,连自小一起长大的靖园,也要和自己做对。他好不容易击倒容谦,好不容易掌握新政,若是连掌权后第一项重要政令都无法实施,天子的威信何在,这皇帝做来又有什么味道。
“皇上……”
史靖园还想苦谏,燕凛却再也不愿多听一个字,转身就走“世子辛苦了,送世子回府。”
他大步而行,咬牙如磨。容谦,无论如何,我不会放过你。无论如何,我要你后悔你曾视我如无物。
第三章 前尘往世
一大早,容谦胃口出奇地好,高高兴兴吃完一顿上路宴,虽然鸭子塞牙,虽然肥肉有点腻,虽然烧酒明显兑了水,不过,想到这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吃的最后一顿好饭,也就可以将就了。
吃完上路饭之后,就被上绑了。众人知道他武艺高强,用湿牛筋把他绑得甚紧,肌肉里的血管都勒得爆了出来。
因为是凌迟之刑,所以上绑时,脱了他的衣裳,只穿一条亵裤,五花大绑起来。容谦无趣得暗自翻白眼,虽说他的身材的确很标准,绝对不会比健美冠军差到哪里去,不过,在游街的时候,他实在很怀疑古代人的审美情趣。唉,可惜啊,扔上来的不是鲜花和果子,而是西瓜皮和香蕉皮。人家是掷果满车,他也不遑多让。不过掷的是果子皮,载的是囚车。
站在囚车上,很程式化地绕城三圈,看着满城的百姓兴高采烈地追逐而来,容谦淡淡地笑一笑。
无论在任何时候,杀人都是最吸引人的节目,更何况是凌迟这么刺激的大戏。激烈,血腥,强烈的视觉冲击,好来坞大片也不过如此,倒也怪不得老百姓们这样热衷。
容谦望着高高兴兴对着他指指点点的百姓们,莫名地笑了一笑,他很严肃地开始考虑,自己应该大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是学习某人,唱一段不错的戏文,给最后的观众一次艺术上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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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楼头,皇宫的最高处,燕凛独立高楼风满袖,负手遥望远处。
皇城这么大,哪怕站得再高,他也看不见菜市口的景象,只能遥遥怀想,那人被游街示众,那人被绑上法场,到底会有多么狼狈,多么可笑。
想到那人的惨状,应该可以解恨吧,这么多年来心中积压的怒火可以消解吧,为什么,内心深处,实实感觉不到任何欢乐,那沉重抑郁的感觉,生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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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已到,随着行刑官掷下来的令签,所有挤过来的百姓都兴奋了起来,望望四周沸腾的景观,容谦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他主政燕国,虽然不敢说造福万民,但至少也没有祸国殃民,多多少少,对于政局稳定,国家安定,抵抗外侮,治河屯田,都是有些微功的。如今要把他凌迟,在他治下这么多年的百姓一个个如此兴奋,倒还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人性的复杂,人性的莫测,人性的诡异,始终让人感到难以理解。即使参加这么多次模拟,即使看到过这么多世态人情,很多时候,依然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轻轻的叹息声中,渔网已罩了下来,然后,迅速被拉紧,每一块肌肉都被网眼勒得鼓起来。行刑手头扎红巾,手持牛角尖刀,在震耳的刑鼓声中,举起了刀。
第一刀,下在无关紧要处,肩头微微一痛。容谦无法低头,看不到用刑的情景,却知道有一块肉被削了下来。
这是第一刀,还有九百九十八刀,行刑会持续十天,每天一百刀,然后押回牢中,用人参汤药吊住气息,确保人可以活到受刑完毕。
人类的想象力真是无以伦比,在毁灭一个生命时,会有这么复杂,这么麻烦,这么浪费生命,浪费精力,浪费时间的方法。
不过,注目看向四周,红色的彩带,喧天的锣鼓,兴高采烈的百姓,简直就象是庙会吧,唱大戏也不过如此,能给这么多人提供这么好的娱乐,让全城百姓未来一个月不会再缺少谈资,也算是一种贡献吧。
容谦淡淡笑笑,仰头看青天白云,安静地准备忍受,今天剩下来的九十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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