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诱惑。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的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侍女的眉眼并未长发,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侍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发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发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露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人口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侍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花多少钱?
桑桑柳叶般的双眼瞪的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超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也可能来家做做,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速移动,动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正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全文字更新,TXT下载,尽在 混混小说网 http://www.hunhun.net/
第六章 此去长安混人样
全文字更新,TXT下载,尽在 混混小说网 http://www.hunhun.net/ 第六章 此去长安混人样
清晨,主仆二人醒来,借着蒙蒙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宁缺在屋外土墙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长长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细检查半天,确认没有问题递了出去,桑桑在旁接过塞进那张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从篱笆架下取出三把带着些微锈迹的连鞘直刀,宁缺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用哈绒草绳紧紧系在了背上。
他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用剩下的最后那截哈绒草绳系紧绑在桑桑的背上,这把黑伞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总感觉上面蒙着一层黑黑的油污,并不反光,显得有些厚重。而且这把伞看得出来很大,就算收拢系紧,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体上,竟是险些要垂到地面。
远行的准备做好,宁缺和桑桑一前一后迈过破烂的篱笆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头望着他的下颌,问道:少爷,要锁门吗?
不锁了。宁缺略一沉默,说道:以后……或许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裹铁木轮碾压湿软的泥地,贵人的车伍缓缓启程,向渭城外驶去。前后五辆软索马车,在边塞上任何时节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确实也来了很多送别的人,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支贵人的马队,而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时不时有煮熟的鸡蛋递上去,时不时有脸颊黑红的大婶拿脏手绢抹着眼哭着说些什么。
宁缺你这个缺德的死坏胚,我家那远房侄儿多好,你就不肯让桑桑嫁他,这下好,要这么个丫头跟着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车辕上的宁缺脸色极为难看,回答道:婶儿,桑桑才八岁的时候你就开始提亲,这事儿怎么也不成啊。
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后,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线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有些微凉,送行的人们却没有人离开,渭城的军卒家属们忙着和宁缺告别,和他计算最后的债务问题,人群闹腾的没完没了。
后方那辆装饰最精华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那名骄傲冷漠的婢女探出头来看了眼,秀丽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
就在车队将要驶出这座小小边城前,宁缺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礼。
少年身后背着三把旧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礼,竟陡然生出几分豪壮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