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山对话 自序 七
山的皱褶里,妈妈的白发随风飘逸,妈妈的脸颊祥光四射,我迎着妈妈的阳光走去,周身罩满妈妈的慈祥。
那是一处不大的山包,埋葬着移民部落的几百名仙逝者,山上树藤缠绕,几百座坟茔在荆棘纵横的山坡上散落,七零八落的墓碑在林子里静默。山包没有什么特长,却起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名称:卧龙岗。卧龙岗的仙逝者没有一个人可以载入史册,也没有一个人曾经飞黄腾达,可是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用自己精瘦的肩膀支撑起大山的脊梁。
我将祭品摆在爹娘坟前的石桌上,点燃冥钱,焚上一把紫香,看那诸多幽灵从地下走出来,默默不语,坐在我的身旁。
我认识你们,我的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叔叔婶婶,我曾经在你们中间生活,在你们身边成长,你们延续了大山不老的传说,你们给了我智慧和力量,你们的感情世界里有我的笑声,你们的生命在我的血管里延续,我的思想里铸进了你们的精神和品格。今天,我知道你们的诉求,你们想把大山的故事流传给后人,想在红尘俗世间点燃一星半点永不熄灭的火花。其实我不是你们最佳的人选,最大的优点就是懒惰。可是现在,我看到了你们期待的眼神,仿佛一根神鞭抽打在我的身上,我不敢偷懒,不敢懈怠,一刀一斧,按照你们的旨意,把你们的音容笑貌,镌刻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
蓦然间,崖缝开裂处,大山的眼睛在闪烁,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曾经手把手地教我耕耘岁月。父亲说,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是由石头进化而成,最后又还原成石头。远古年间,我们人类从石崖的缝隙里长出来,开始了漫长的进化过程,人的灵魂是石头缝里渗出来的一滴水珠,妈妈的阳光把石头孵化成生命。
我把头枕在山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我不相信石头进化的邪说,我喜欢你鲜活的精灵,我爱你苍翠欲滴的红唇,我愿你青春永驻。可是父亲却套上犁铧,播种石头,把岁月凝成汁液,滋润干裂的土,石头开花了,你含苞待放,站在花蕊中向我招手。
我始知你的精灵是由石头进化而成,是父亲赋予你鲜活的生命,妈妈用树叶将你喂养,你舒展四肢,在树林里穿梭。
是谁将一绺红头绳,系在麋鹿的脖颈?遥远的天际,唢呐声声,我看见了父皇迎娶母后,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全世界所有的飞禽走兽都赶来庆祝,我喜欢你穿上红绫袄儿扎着红头绳的羞涩,我愿你骑在毛驴背上,我手执红柳条子,心甘情愿地跟在毛驴后头……我看见了树林深处,公鹿跟母鹿正在咬颈,他们的儿女站在身旁,昂起头注视着父母。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看见墩子叔站在我的身后。昨夜里睡得太晚,早晨起来时不忍心将墩子叔叫醒,一个人来祭祀我的父母。可是墩子叔也许早都来了,就站在我的身后。
要下山了,墩子叔一脸失望,难掩依依不舍之情。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要我到城里的照相馆替他翻新一张。他说,他感觉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会很久,他想临死时把菜花的照片拿上,以便到另一个世界时去寻找。
我把照片接过来细看,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的妈妈!
第一章
郭麻子的队伍南撤时,抓走了郭宇村十七个男丁。
一夜黄毛风,将天地间染成黄色。一辆牛车在田间小路碾过,扬起一路黄尘。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狗叫,显得有气无力。
豆瓜娘站在村头的土坎上,久久地张望。风掠起满头华发,岁月的犁铧把脸颊犁出一道道沟壑,褴褛的衣衫包裹着孱弱的躯体,眼神无助而茫然,好似一尊塑像。
远远的山谷里,传来一阵阵闷响,那是黄河在吼。风掠过山村,谁家的门板在咣当。突然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哭声刺破黎明的死寂,良田爷慌慌张张地跑出村子,对着豆瓜娘大声地喊着:豆瓜娘,豆瓜媳妇生了!
豆瓜娘浑身一激灵,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一双小脚不停地转换着,好像不是再走,而是在飘。初春的早晨那哭声显得格外嘹亮。狗不再咬,风显出疲态,灰蒙蒙的天上飘起了雪花。谁家茅屋顶上升起了第一缕炊烟,村口的歪脖子树上,喜鹊夫妻在对唱。
豆瓜娘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子,只见全发嫂子已经把孩子包裹好。豆瓜媳妇身上裹条棉被平躺在土炕上,眼里含着泪花。
全发嫂子就住豆瓜家隔壁,睡梦里听见豆瓜媳妇在大声呻吟,赶紧从炕上爬起来,风风火火来到豆瓜家,看见豆瓜媳妇下身一片洇湿,羊水已破,临产前的沉痛使得刚结婚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然而婆婆却不在家。自从豆瓜父子被郭麻子掳走以后,豆瓜娘几乎每夜都睡不着,天不明就爬起来,到村口的土坎上张望。幻觉她的儿子和丈夫就在今早归来,那种期盼刻骨铭心,能使石头落泪。
全发嫂子顾不了许多,手脚麻利地安顿豆瓜媳妇平躺在炕上,双腿刚刚弯曲,就能看见新生婴儿黑黑的头发。孩子刚刚出世,就不甘寂寞地大声啼哭,是个男孩,郭宇村又喜添新丁。全发嫂子用一把剪子剪断脐带,刚把孩子包裹好,豆瓜娘就回来了。全发嫂子又帮豆瓜娘把孩子的胎盘塞进炕洞,打扫干净炕上的血渍。看着一切都安顿好了,全发嫂子打算离去。豆瓜娘一把拉住全发嫂子的衣袖,不让她走,说:就在家里吃饭。
全发嫂子无奈地笑笑:炕上还有一堆娃崽,谁喂他们?
豆瓜娘不再挽留。灶膛里一把火,水开了,满屋子弥漫着湿漉漉的水雾。孩子睡着了,平躺在豆瓜媳妇的身旁,豆瓜媳妇瞧一眼睡在身旁的儿子,咧嘴笑了,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一对酒窝,一双毛眼发亮。
掀开瓦罐盖子,豆瓜娘舀出平时舍不得吃的麦面,开始给豆瓜媳妇做饭。山里人不种麦子,土地都在山上挂着,种下麦子很少有收成。眼看着豆瓜媳妇的肚皮在一天天胀起,豆瓜爹背着褡裢,装上二斗谷子,步行三十里路来到瓦沟镇,换回一斗麦子,磨成面,攒到瓦罐里,静等着孙子出生。
可是就在孩子出生的前三天,整条村子遭到了郭麻子队伍的洗劫,一条麻绳把十六个年轻人拴在一起,用枪口顶着男丁的后脑勺子,来到黄河岸边,上了船,朝山西方向开进。豆瓜爹本来没有被抓,可是老人放心不下豆瓜,就那样一直跟在队伍后边走,一边走一边哀求长官放了他的儿子。长官不耐烦了,索性连豆瓜爹一起逼上船,做了郭麻子队伍的伙夫。
郭宇村一片死寂,几乎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龟缩在自己家里,坐在热炕上,盘算着自己的丈夫、儿子、或者父亲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因为郭麻子临走时曾经说过,他不是抓丁,而是征这些年轻人去当挑夫,只要把部队送到目的地,他立马就放这些挑夫回家。郭麻子在瓦沟镇一带还是有些名声,这支部队原来隶属杨虎城将军的十七路军,西安事变后,杨虎城将军的十七路军被改编,郭麻子的部队奉命开赴山西抗日前线,去跟日本鬼子打仗。
豆瓜娘一边和面一边在心里嘀咕:算日子豆瓜媳妇还不到临产期,这孩子究竟是早产还是……她不敢往下想。郭宇村除过郭家是老住户,其他人家都有一段逃荒落难的经历,大家的家世很难说清,说不定一男一女在逃荒的路上遇到一起就成了一家。同是天涯沦落人,谁都不用笑话谁。可是豆瓜娘却心有不甘,当初豆瓜爹把豆瓜媳妇捡回来时,豆瓜娘就老大不愿意,那女子长得跟妖精似地,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主。
谁知道豆瓜老没出息,一见那个女子就喜欢得不行,两个人眉来眼去,很快就粘在一起。老两口没法,只得设了一桌酒席,请了村里几个长者,算是给豆瓜结婚。
那媳妇结婚不久肚皮便鼓了起来,经常挺着个大肚皮站在自家茅屋的门前,嘴里不断地往外吐着瓜子皮。村里的青皮后生从豆瓜媳妇面前走过,总要打情骂俏几句。豆瓜媳妇对谁都绽开一张笑脸,一张薄薄的樱桃小口好似刀子一般,骂得那些青皮后生们好开心。为此豆瓜娘曾经对豆瓜说过,要豆瓜管管他的媳妇。无奈豆瓜宠着媳妇,在媳妇面前跟龟孙子一样,大气都不敢出。
豆瓜媳妇已经饿得等不急了,强撑着坐起来,身子靠在炕墙上,看婆婆把面下到前锅里,后锅里倒进一滴麻油,熟了一点葱花,顿时,满屋子香味四溢。豆瓜媳妇咽了一口口水,门被悄悄地推开,挤进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豆瓜娘把狗撵走,关上门,把面捞进碗里,调好,端给豆瓜媳妇,这才有机会爬上炕瞧一眼刚出世的孙子。这个孩子看似在娘胎里保养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早生。豆瓜媳妇只顾埋头吃面,吃得满头大汗,转瞬间已经碗底朝天。她瞅瞅锅里,张嘴说:妈,再盛一碗。
豆瓜娘被一种情绪捕获,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她装着没有听见,眼闭着,没有动弹。
豆瓜媳妇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一点也看不清婆婆脸上的容色。看着婆婆躺在炕上没动,还以为婆婆很累。好在锅台紧靠着炕,伸手就能够着锅,豆瓜媳妇便自己动手,又盛了一碗。一边吃一边对婆婆说:妈,你也吃一点。
孩子醒了,大声啼哭。豆瓜娘哆嗦着把新生婴儿抱起,脑海里不适时宜地想起了那一年原大旱,赤野千里,饿殍遍地,还是豆瓜爹把她从死人堆里捡回……人活一生,千回百转,福祸难料,也许这孩子跟这一家人前世有缘。想开些,心里也就觉得坦然。豆瓜媳妇吃完饭接过孩子,对婆婆说:妈,村里人说郭麻子在咱们这一带驻军几年了,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我爹和豆瓜都不会出事的。您还是吃点饭,别愁坏了身子。
第二章
黄土高原的女人,没有出嫁前都有自己的闺名,比如春花、柳叶什么的。出嫁后闺名一般没有人叫了,大都跟着丈夫的名字叫谁家媳妇,比如豆瓜媳妇、全发媳妇等等,有了孩子后就叫谁他娘。女人,一生一世都不可能逃出家的羁绊,永远都是男人的附庸。
郭全发结婚时,才十四岁。看到爷爷、爹和娘张灯结彩,杀猪宰羊,郭全发感觉新鲜、有趣。直到那一天,娘给他穿戴一新,爷爷带着他,去给郭家的老祖先扫墓,扫墓回来后看见院子里来了许多客人,舅舅把一匹红布斜挂在他的肩膀上,娘给他的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爹把一顶礼帽戴上他的头顶,郭全发才隐约感觉到:他可能是今天的心人物。
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在石板山路上晃悠,前边两个吹鼓手开路,后面送亲的队伍骑着骡子和毛驴,那是年家庄富户人家年天喜在嫁女。穷人的女儿一般没有那般荣耀,出嫁时骑一头毛驴,头上顶一块红布,一路走一路哭。家道殷实的女儿出嫁时骑着高头骡子,三寸金莲踩着银蹬。能坐得起轿子的姑娘真不多,年翠英的心里忐忑着,掀开轿帘的一角,看那裸露着山脊的石崖上守望着一只鹰,思绪茫然,不知道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丈夫是个什么样子。
猛然间,鞭炮?
第三章
青砖蓝瓦的四合院,在郭宇村格外醒目。早先,郭全发就是那幢院子的主人。谁知道全发结婚还不到一年,娘就撒手人寰。爹爹郭善人从凤栖县城引回来个女戏子,两个人就没黑没明地睡在炕上打滚。爷爷一气之下,远走内蒙,一去渺无踪影。郭全发的大儿子早晨刚刚落地,晚上就听到异母同父小弟弟出生时的哭声。勉强凑合着过了几年,郭全发终于从那幢四合院里搬出来,在村子里给他自己搭了几间茅棚,一家人住了进去。平日间全发跟爹也不怎么来往,只是过年时带着孩子们到四合院里给爹爹磕个头。转瞬间,风吹草长,大儿子郭涛已经长到十二岁了,那天全发干活回来,正坐在灶前的草墩上抽烟,看见一只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原来是爹。
郭全发在鞋底上磕掉烟灰,站起来,问:爹,你找我有事?
郭善人朝儿子摆摆手,郭全发便跟着爹出来,刚想张口问爹,不料爹说:路上说话不方便,爹想跟你商量个事情,咱们回屋去说。
抬脚迈进那幢四合院,看见后娘站在屋檐前,脸上堆出笑来。平日里,郭全发跟后娘很少说话,即使在村子里相遇,实在抹不开面子才问候一句:吃了没有?后娘的脸上总是阴阴地,好像谁欠她二升谷糠。过年时全发带着孩子们去给爹磕头,后娘总是躲进里屋,不理他们父子。弟弟郭全有虽然跟全发的大儿子郭涛同岁,倒也显得通情达理,拿出核桃、红枣、花生散给几个侄子。郭全发的心里疑惑着,爹跟后娘找他究竟有啥事?
父子俩围着八仙桌对坐,后娘罕见地为两人沏上一壶浓茶,满屋子散发着浓浓的茶香。郭全发端起茶水美滋滋地喝上一口,然后两眼瞅着爹,静等着爹说话。
爹端起茶水一口喝干,咂咂嘴,赞道:好茶。后娘又为爹倒满一杯。还不等爹说话,后娘说:我跟你爹合计了一下,想给全成亲。爹说:亲家的爹跟你爷爷是至交,叫李守义,在凤栖县城摆货摊,绰号“铁算蛮”。
郭全发不再说啥,只是低头默默地喝茶,在那个年代,富户人家给自己的儿子早婚算不得稀罕,眼睛的余光一瞥,郭全发看见了八仙桌上爷爷临走时留下的水烟壶,便伸手拿在手里把玩,思绪里走出了爷爷。那时,郭家的光景远比现在兴旺,凤栖县城有郭家开的药铺,郭宇村四面山上到处都是药材,村民们挖的药材全都卖给郭家,郭子仪把收地租全不当一回事,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全靠那个药铺。郭全发八岁那年,爷爷雇了许多骡子,从瓦沟镇驮回了砖瓦,在郭宇村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幢四合院。这件事惊动了四乡八邻,乔迁新居那天,郭宇村车水马龙,几乎全县所有的头面人物都赶来祝贺。
郭子仪虽然家道殷实,却有憾事一件,家丁不旺。从郭子仪的老爷算起,五代单传。原指望儿子郭双有(绰号郭善人)能光宗耀祖,可是郭善人全不把万贯家资当一回事,一生只会干三件事:看戏、赌博、嫖女人。郭善人看戏看得痴迷,对某些戏段子能够倒背如流,曾经想往着能在戏台子上也露一手,可那个公鸭般的嗓门确实大煞风景,常年四季很少回村,就在凤栖县城里瞎混,只要城隍庙戏楼演戏,戏台子下绝对少不了郭善人捧场。一来二去,跟当年走红的女戏子牡丹红混在了一起。
牡丹红绰号“痰盂”,言外之意只要有钱,任何男人都能沾身。牡丹红原先曾经委身凤栖一霸李明秋,后来被郭麻子看上,做了郭麻子的姘头,为此李明秋气愤不过,曾经想跟郭麻子火拼,被铁算蛮伸手拦住,铁算蛮说:贤侄,好男儿志在四方,为了一个婊子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况且那郭麻子树大根深,咱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牡丹红跟郭麻子过了大约有一年多,就被郭麻子抛弃,因为郭麻子看上了牡丹红的师妹山芍药,山芍药在戏台子上露脸那一年,才十五岁,一句“耳听得谯楼上三更鼓响”,倾倒了戏台下一大片戏迷。当天晚上戏一散场,一乘轿子就把山芍药抬到郭麻子的官邸,那厢屋郭麻子正跟山芍药颠鸾倒凤,这厢房牡丹红恨得牙龈出血!可是恨归恨,第二天牡丹红在郭麻子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军爷们的脾气她知道,稍不如意说不定就会叫你身首分家。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过够了,何不趁这时郭麻子有了新欢,向郭麻子讨个方便,离开这个阎王殿?想好了,牡丹红便假戏真做,在郭麻子面前哭哭啼啼,说她离开娘已经多年,想回家看看。郭麻子走南闯北之人,岂能看不透牡丹红的心里,借此机会顺水推舟,打发了牡丹红一些银元,雇了乘轿子把牡丹红抬出了官邸。
牡丹红的轿子落在李明秋的府邸门前,下了轿子,上了台阶,抬起玉手,叩响了李明秋家的门环。开门的是李明秋的管家,见是牡丹红,不敢怠慢,赶紧把牡丹红让进客厅,客厅内一张桌子坐着四个人,正在打麻将。上首坐着李明秋,李明秋对面坐着青楼小翠,铁算盘跟郭善人坐在两边作陪。每人面前一杯盖碗茶,管家提着一把铜壶,看谁的茶碗里没有水了,提起铜壶把水添满。
四个人牡丹红全都认识,不需要相互介绍。李明秋看见牡丹红进来,以为是郭麻子派来的,自然不敢怠慢,便让管家先替他打牌,把牡丹红叫进里屋,伸手在牡丹红的嫩脸上摸了一把,然后说:心蛋蛋,你把哥想得好苦。谁知牡丹红竟然抹起了泪珠,说那郭麻子有了新欢,不念旧情,给了她几块银元,把她给打发出来了。李明秋的脑子飞快地转弯,感觉这牡丹红对他还有用,于是哀叹一声,说:哥这心软,心蛋蛋娃你别哭,别人不要的烂货哥要,你就住在哥的屋子里,哥把娃养活着。牡丹红破涕为笑,说她早知道李哥是个重情义的人,李哥不会丢下她不管。
李明秋在心里骂着:猪日你妈!郭麻子把你甩了你来找我,我李明秋也不是捡破烂之人。可是表面上却堆出笑来,说:走,咱打麻将去,打完麻将哥在叫驴子酒馆给妹子洗尘。
两人说笑着来到前厅,李明秋把位子让给牡丹红,自己坐在旁边指挥。
从牡丹红走进客厅那一刻起,郭善人已经没有心思打牌了。牡丹红在凤栖县城隍庙的戏楼上第一次露脸时,郭善人就在戏楼下看戏,那一句“月光下将公子细眼观看”,简直让郭善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戏散场后郭善人在戏台下久久徘徊,心里想着能见那牡丹红一面,倒也功夫不苦有心人,只见一乘轿子来到戏台子底下,月光下牡丹红轻移莲步,走到轿子面前钻了进去,两个大汉抬着轿子沿着凤栖街一直走进李明秋府邸里头……
郭善人好生懊恼,无奈来到烟花巷,要了一个青楼女子,搂着那女子睡觉时心里仍然想着牡丹红。第二天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来到自家的药铺,突见大街上人头攒动,许多人都涌上街头,以为要杀人了,往日凤栖街杀人时就是这般光景。郭善人不但害怕杀人,连杀鸡都不敢看一眼,他躲进自家药铺的后堂没有出去。突然一声“相公——”的嗲叫让郭善人精神一震,急忙来到街前,站在药铺的台阶上举目观看,只见牡丹红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戏装,在大街上招摇,可惜人已经从药铺门前走过,郭善人只看见了牡丹红的背影。
当年戏子跟烟花巷的妓女属于同一档次,常常戏台下停着轿子,转等那些花旦演完戏后被人抬走。郭善人是一个情种,那一段时期被牡丹红撩拨得心神不宁,可是一个药铺的小老板在凤栖县城自然没有人能看得起,眼见得牡丹红唱完戏后被那些头面人物抬走,郭善人的心里像吃了苍蝇那般难受。
第四章
机会在等待终于来临。那一日郭善人正在药铺里闲坐,突见一乘小轿停在门口,牡丹红从轿内出来,一手提着裙褶,轻移莲步,迈上台阶,来到药铺。那一日坐堂的老医王先生正好出诊,郭善人经营药铺,也学得半拉医,自然装模作样,为牡丹红诊脉。牡丹红那染着红指甲的玉手放在药枕上,郭善人便把自己的三个手指头压了上去,虽然有点心悬神离,但还是诊断出了一些眉目,心里吃惊着,看着牡丹红那张粉脸,不知道该不该把病情说出。牡丹红大概已经猜出了**,一张粉脸胀得通红,郭善人给抓药的堂倌使了个眼色,那堂倌便借故走了出去,这时郭善人才说:姑娘,这是喜脉,你有身孕了。
牡丹红心里一急,便淌下了两行泪珠:先生,你替我保密,能不能把这孩子做掉?
郭善人故作沉吟:这个吗——,老夫先得知道,这是谁的孩子,假如做掉,得罪了某个贵人,郭某吃罪不起。
牡丹红一改往日的贤淑,恶狠狠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个野种!先生帮我做掉,小女子以后自然会答谢先生。
药铺子替人堕胎,自然是拿手的活路,郭善人也不让堂倌动手,自拉药匣,为牡丹红抓了几副药,告诉牡丹红怎样煎服,临走前郭善人假装关切地叮咛牡丹红:这一段日子姑娘务必洁身自好,千万不要累出病来,落下一辈子的顽疾后悔莫及。
牡丹红要给郭善人药钱,被郭善人当了回去。说:姑娘,我常看你的戏,这药钱郭某断不能收。牡丹红拉长了声调唱个喏:谢官人——,出门下了台阶,钻进轿子,起轿的瞬间,还不忘掀开轿帘,向郭善人送来一个媚笑。
有一段时间牡丹红从戏迷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戏迷们心存遗憾。十字路口偏北第二家叫驴子酒馆是凤栖镇的人市,常有一帮子闲得无聊的人聚集在那里神侃,店掌柜年天喜是年家庄的财东,绰号叫驴子,那酒馆也自然就叫做叫驴子酒馆。凤栖镇是长安到内蒙的必经之道,常有一些南来北往的脚夫在叫驴子酒馆吃酒,客人们带来了外边世界的各种逸闻趣事,自然也把凤栖镇的风土人情向外传播。酒馆内免不了请一些当红的旦角来坐台清唱,食客们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叫好。人们在闲谈之余免不了提起牡丹红,这牡丹红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该不是被那个有钱人包养?
叫驴子跟郭善人是亲家,两家的店铺斜对门,那天牡丹红走进郭善人的药铺时叫驴子瞥见了,大家都在市面上混事,谁对谁都知根知底,相互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床头上那些破事谁也不愿提及。可是自那以后牡丹红跟郭善人都从凤栖镇蒸发了,这不能不使叫驴子心存疑虑:难道说这一对狗男女私奔了?
其实,叫驴子当真还给猜对了,那天牡丹红从郭善人的药铺走后,郭善人把自己摸过牡丹红玉手的三个手指头放在眼前揣摩着,感觉那心里有一股暖意在流,特别是那坐在轿子里的回眸一笑,简直让郭善人失神落魄!整整一天,郭善人都在甜蜜地回味。夜里睡到药店后堂的土炕上,那种胀起的感觉烙得郭善人彻夜难眠。突然间,有人敲门,药铺半夜敲门是常事,一点也不值得惊奇,可是郭善人却心有灵犀,认定敲门的就是自己的心上人!郭善人没有叫堂倌开门,而是自己急急忙忙登上长裤,取下顶门杠,看见月光下牡丹红像霜打的茄子那样孑然伫立。
郭善人急忙把牡丹红让进里屋,关切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牡丹红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嘤嘤地哭。郭善人本来心善,看戏看到伤心处都陪着落泪,这么个的美人儿在自己面前啼哭,哭得郭善人心碎,免不了怜香惜玉,着急地问道:哎呀姑娘你就别哭了,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也许郭某能给你帮忙。
牡丹红突然给郭善人跪下了,口称郭善人“大哥”。说大哥只要你今晚能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讨吃要喝我都愿意。郭善人思考半天,他不可能把这么个药铺丢下去跟着牡丹红私奔,可他的确也着迷牡丹红的美色,思来想去终于痛下决心,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送上门来的礼物绝不能轻易抛弃!郭善人匆匆地往衣服兜里揣了一些银元,关了店门,带着牡丹红来到城门口,给守门的兵士塞了一些零钱,谎称城外有病人急需医治,看门的睡眼惺忪,只是认识郭善人,并没有看清那个女人是谁,就替郭善人开了城门。出了城门走了不到一里路,牡丹红突然捂着肚子大声呻吟,紧接着血珠子顺着裤腿流下来,月光下郭善人看清了,牡丹红的脸色惨白。
郭善人知道,牡丹红流产了。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瞬间竟产生了抛下牡丹红溜走的念头,牡丹红可能看透了郭善人的心理,竟然死死地把郭善人抱住,眼看着东方泛白,郭善人无奈,背起牡丹红,一步一步地挪到仙姑庵。
仙姑庵里的老尼绰号何仙姑,早先曾经是土匪头子杨九娃的压寨夫人,杨九娃被郭麻子打死以后,何仙姑万念俱灰。来到仙姑庵出家为尼。
何仙姑看见郭善人背着个年轻女子进来,坐在卧榻上把三尺长的烟锅子从嘴上挪开,平板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也不问客人来此作甚,薄薄的嘴里只吐出了一句话:走还是留?
郭善人把牡丹红放下,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有关何仙姑的传闻很多,连李明秋也怵她三分,一个女人能在这关隘险地站稳脚跟,可见这女人绝非一般。郭善人摸出一块银元交给何仙姑,说:师傅,肚子饿了,打发一顿饭。何仙姑把银元放在手里掂掂,还给郭善人,说:老娘不伺候狗男女!郭善人知道何仙姑的厉害,哀求道:实在走不动了,容我们歇会儿。何仙姑突然提高了嗓门:拿钱来!郭善人一惊:刚才给你钱你不要,这阵子要的啥钱?何仙姑恶狠狠地说:封口钱!郭善人软了,颤声问道:要多少?何仙姑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念你是个开药铺的,也不多要,先拿大洋二十块。郭善人长出一口气:可我今天没有带那么多。何仙姑说:那不要紧,我认识你的药铺,隔日我去取。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牡丹红说:师傅你误会了,这位大哥是个好人,他为了救我才落到这步田地,我们两个绝对没有那种苟且之事。
何仙姑冷冷一笑:普天下需要救助的人多了,他为什么单单救你?老尼过的桥比你姑娘走的路多,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姓郭的肯定是看上了你的美色!算了,不说那些破事了,看你们确实可怜,老尼就收留你们暂住几天。
可是仙姑庵只有两间破房,还供着一尊菩萨,郭善人有点为难,说:师傅,肚子饿了,我们只吃一顿饭就走。
何仙姑骂了一句粗话:别装孙子咧,你郭善人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知道!乖乖地住下吧,老尼这里最安全。说罢,也不管郭善人答应不答应,两只大脚板在屋子央一跺,地上立马出现一个大坑,还没有等郭善人回过神来,两人就被何仙姑推进坑,只听得何仙姑在上边说道:向前走五十步,那里有吃有喝有住,住一天两块大洋,想住多久都行。
郭善人拉着牡丹红的玉手,哆哆嗦嗦沿着暗道向前走,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原来暗道连着一个崖窑,窑洞内吃喝用度俱全,向下看是深沟,向上看是大山,亮亮的太阳从窗子外射进来,简直就是别开洞天!心想怪不得这条道上常有人走失,原来这地下暗藏机关!住下就住下吧,过一天算一天。
稍住几日,那牡丹红的下身就没有浊物再流,郭善人迫不及待,进入那条暗沟,初时的感觉并不那么美好,仿佛跳进涝池里洗澡,暗沟里阴冷而潮湿,让人提不起精神和兴趣。可那牡丹红久战沙场,也学会了一些床上技巧,她先把舌头伸进郭善人的嘴里轻轻搅动,然后一双玉手搂紧郭善人的臀部,暗沟里的温度在慢慢地回升,随着心跳的加,那种扩张和收缩开始启动,郭善人的兴趣被调动到极致,身体大力起伏,扇摆的动作越来越猛,霎时,云收雾散,两条大虫躺在炕上大口喘气。
第五章
何仙姑拿着三尺长的烟锅,倒背着手,撩起长腿,迈着大步,像个男人,来到郭善人的药铺。坐堂的王先生老眼昏花,没有看清来人是谁,问道:先生,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抓药的堂倌认识何仙姑,忙打招呼:菩萨,难得你今日临幸。
何仙姑在王先生对面坐下,拿出一张条据,呈在王先生面前,王先生把老腿子眼镜向上扶了扶,看那条据上写着:请付给来人二十块大洋。落款是:郭双有。
王先生反复验证,那条据的确是郭双有写的,手便哆嗦起来。要知道,王先生一年的年俸也才二十四块大洋,整个药铺一年的收入也不过百十块银元。这郭家大少爷在外边闯下啥祸了?该不是被土匪绑票?堂倌要过条据看了看,脸上便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要知道郭善人的一举一动全在堂倌的掌控之。王先生让客人稍等,跟堂倌来到后屋商议。堂倌说:来者不善,何仙姑绝非等闲之人,还是把钱付了,把人打发走了事。王先生在药铺坐堂已经几十年,对郭家可谓无限忠诚,药铺的日常收入和开支全由王先生掌管,他把条据小心收好,让堂倌先陪客人在前堂稍坐,然后解下身上带着的钥匙,打开了柜子,取出一个包裹,打开包裹,数了二十块银元,码成两垛,把包裹又重新锁进柜子,坐在桌子前,仍然还在犹豫。何仙姑等不急了,径直来到后屋,看见桌子上码着二十块银元,也不打声招呼,把烟袋别在后腰,两手抓起银元,揣进衣兜,走出药铺,撩开大步,出了东城门,后脚跟扬起一路尘土。
何仙姑刚走,李明秋紧跟着进了药铺,王先生看清了来人非同一般,急忙起身相迎。可那李明秋也不看王先生一眼,只是对堂倌说:你到我家里来一下。
那堂倌不敢怠慢,出了药铺门,脚底抹油,紧跟着李明秋不离左右,来到李明秋的庭院,在院子外站定,眼瞅着李明秋进了堂屋,却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进去。李明秋回头一看堂倌没有进来,便在屋子里喊道:进来吧,我李明秋不是老虎,不会吃你。
堂倌颤颤兢兢进了里屋,李明秋指着八仙桌前的椅子说:坐下说话。堂倌搓着双手,点头哈腰:我站惯了,谨听老爷吩咐。李明秋突然问道:郭善人把牡丹红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堂倌一惊,看来李明秋已经掌控了事件的全部,再也没有隐瞒的需要。于是口袋倒核桃,稀里哗啦,把他所看到的、郭善人跟牡丹红的苟且之事说了个一清二楚。末了,故作神秘,把手卷成喇叭状,向前走一步,对着李明秋说:何仙姑今早到我们药铺去了,手里拿着郭善人写的条据,取了二十块银元走了。我估计——,堂倌想卖个关子,不料李明秋却说:好了,没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堂倌走后李明秋直接就找铁算盘。凤栖街上李明秋谁都不服,就服铁算蛮一人,其实,铁算盘长李明秋一辈,原先跟李明秋的父亲是远方兄弟,老爹爹临死前把铁算盘叫到炕前,将儿子李明秋托付给铁算盘,这多年李明秋遇到许多难场事,铁算盘都帮李明秋化险为夷。在李明秋看来,铁算盘就是他的“亚父”,犹如项羽跟项伯一般。李明秋见了铁算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把那郭善人给废了!
铁算盘不动声色,凤栖县城巴掌大一块地方,每天发生了啥事大家都知根知底,何仙姑前脚迈出药铺,有关郭善人拐走牡丹红的传闻就吵得沸沸扬扬。老实说那郭善人除过管不住自己的**,在凤栖县城还混得有些名气,特别是为人处世还算仗义,搬开指头算算,谁家没有吃过郭善人的药?那家穷人没有欠过郭记药铺的药费?这阵子为了一个戏子跟郭善人闹翻脸的确不值得。况且那铁算盘跟郭善人还是牌友,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摸几圈,输赢那郭善人都很大度,毫不在意,两人的关系还算可以。铁算蛮沉吟半响,突然问道:就为了那个牡丹红?贤侄,你想想,是否值得?
李明秋恶狠狠地说:郭善人欺人太甚!
铁算盘反问道:郭善人欺负了你什么?贤侄呀,你怎么老长不大?老让人替你担心。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吕布是怎么死的?还不是为了一个貂蝉!那牡丹红一个烂戏子,值不值得咱为她刀尖见血?这世界上女人又没有死光,走了穿红的还有穿绿的,掏钱买一个青涩女,比那烂破鞋强许多。
那李明秋遭铁算盘一顿抢白,虽然无可辩驳,内心仍不服气。闷头走出铁算盘家门,信步来到叫驴子酒馆,见一大群闲汉正在嚼舌,谈论的主题还是跟牡丹红有关。不知道谁回头瞅见了李明秋,干咳一声,大家立马静了下来,那叫驴子闻声从内屋出来,看见李明秋,脸上显出媚笑:老弟光临,幸会幸会。有刚卤好的驴肉,来上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