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清晨,韩冈便开始拉弓箭。不仅仅是因为要仿效前身的行事,以防自己的身份败更是为了要早日恢复健康的身体,而在加强锻炼。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没有现代医疗,一点病症就能要人命。韩冈劫后重生,对自家命看得更重了几分。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条命,他一心思要加强锻炼,虽不可能百病不侵,但至少也要多活几年。
走上前摘下ā在靶上的长箭,韩冈又站回击的位置上。弓弦有节奏的振颤着,一支支长箭准确的飞向靶中。这些天的练习并没有白费,命中率比一开始时大大增加。烙在身体上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不论是箭的姿势,还是拉弦用力的指法,韩冈都比起初强了许多。
日上三竿,韩冈已是汗透重衣。起梳洗后就开始的锻炼,也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用力出最后一箭,在靶心又留下一个深凹,他和iǎ丫头一起收拾好弓矢,沿着河堤向家中走去。
在藉水岸边举目远眺,秦州城在北面重重山峦的映衬下,是微不足道的渺iǎ,但实际上,秦州城墙的厚重巍峨,是为西北边陲之冠。自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韩冈还没有去过咫尺之外的城池,但他对秦州的了解比天天去城中的父母可多得多。
秦州隶属于秦凤路。其路因秦州和凤州而得名。韩冈前世的地理学得还算不错,又走南闯北多年,全国各地的重要城市可算是儿清,但对宋代的地理名词却还是是mō不着头脑。秦州、凤州都是很陌生的名词——他只依稀记得陕西有个凤翔县,却与位于秦州东南的凤翔府同名——不过秦州又名天水郡,而且治下还有一个天水县,这个地名看多了三国的韩冈却是如雷贯耳。
以韩冈的地理常识来看周围地形,秦州州城一带,包括的下龙湾村都是处于藉水河谷中。至于南北两边的山峦,北面唤作长山的应是属于六盘山,南面便是千百年来从未改换名号的秦岭。而贺方熟悉的天水县则还在秦岭之南,位于嘉陵江的源头上。可以说千年间的地理完全变了,因为二十一世纪的天水应是在秦岭北麓的,也许正是在如今秦州城的位置上——韩冈虽是猜测,但事实也正是如此。
天水在后世属于甘肃,但如今的秦州却是属于秦凤路。而秦州也不仅仅隶属于秦凤,同时也是治所位于京兆府【即长安】的陕西路的辖区。看似让人头晕,但实际上坐在秦州城中的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而在京兆府内的,则是陕西路转运使。虽然都是名为路,其实一个是经略安抚使路,一个是转运使路,按着后世的说法,这是军区和省的差别。
东西走向的横山和天都山是宋夏两国的分界线。而陕西延边地带,又被从横山和天都山向两侧延伸出来的南北走向的余脉所分割。被分割出来的各块地区之间由于山势阻隔,难以互相支援,并统一指挥。为了更好的对抗西夏的党项铁骑,宋廷便以南北走向的分水岭作为边界,将陕西从东到西分成了鄜延、泾原、环庆、秦凤四个经略安抚使路,以独立处理军事。但代表地方政事辖区的陕西转运使路尽管一直有动议要将其一分为二,以利监察地方政务、并安排粮饷转运,却至今未有变动。
回到家中,韩千六今日有事先进了城去,韩阿李则烧好了一锅热水候着。韩冈锻炼了回来,浑身是汗。为防风邪侵体【即感冒】,他每天都要在锻炼后用热水擦洗一番。病愈后近一个月的修养,韩冈的身体虽未恢复旧观,可脱掉外袍后,也不再是骨瘦如柴的模样。
身在家里,iǎ丫头也不再羞怯——主要还是习惯了的缘故——不需韩冈自己动手,她便主动上前拿着热巾帮忙擦洗。揩干后,最后还帮着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把韩冈服得妥妥贴贴。只是正因为身在家中,顾忌着父母,这时候反过来倒是韩冈不敢有所动作。
运动之后,用热水擦洗一番,韩冈一身舒畅。靠坐在书桌边的jiā椅上,看着韩云娘在房中忙来忙去,心中不禁涌起一番温情。韩冈可以说是爱上了如今这种腐败的生活。千年之后,就算是国中的达官显贵,怕是也很难得到一个可爱的少nv如此全心全意的照顾。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韩冈每日里读书箭,重生后,原本一些模糊淡忘掉的学问重新被回忆巩固,而下一步该如何进行,他也有了初步的计划。
韩冈铺开书册,打算按着计划开始今天的功课。韩阿李这时端着碗羊汤和块炊饼走了进来,韩千六大清早就出去了,韩阿李独身一人也不能去山中采山货,就留在了家中等韩千六回来再去。
将韩冈今天的早饭放在桌上,看着铺满在桌面上的书卷,韩阿李有些觉得奇怪,自家的三儿子往日最喜欢【和谐万岁诗作词,才十五六岁就积了上百首下来。怎么现在病好了这么些日子,就只顾着读书?
“三哥儿,怎么这些日子只见你读书练箭,却不作诗了?”
韩冈愣了一下,马上又笑了起来:“当年学问不jīng,所以也不觉得自己诗词写得差。但孩儿自投到横渠先生下后,才知道什么是井底之蛙。比起诸多同窗学友,论诗才,孩儿是远远不如。”
“哦……”韩阿李的声音中透着些许失望。三哥儿一向是她最疼爱的儿子,从来都是可以向邻里亲友夸耀的骄傲,直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没想到去了外面游学了两年,回来却说自己远不如人。
韩冈见状,忙向母亲解释道:“不过论起经义大道,孩儿还是不错的,先生也多次夸奖孩儿。经义是最正经的学问,诗词歌赋都比不过的。”
听儿子这么一说,韩阿李顿时喜上眉梢:“张先生是天上的星宿,他说的不会有错!三哥儿你要听张先生的,好好读书,日后考上进士,也可光宗耀祖。”
韩冈称是受教,目送韩阿李笑着出房。这也是父母之心,听着孩子自称自赞的话,只会为之高兴,都不会怀疑半分。不过韩阿李所说的,也是他身体的原主十几年来的心愿。前任一心思都放在读书做官上,连带着自己可能受了影响,不过,更有可能是如今的韩冈,对权势对富贵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渴望。继承了这个时代流行的学术常识,又拥有千年后的知识,韩冈比起前任更有自信,也更有野心。
可韩冈纵然有两个时代的学识,想考个进士一样还是水中捞月。进士科考的主要是诗词歌赋,兼及一点策问经义。韩冈很有自知之明,他前身的诗才本已是惨不忍睹,自家继承后更是尤差三分,想去考个进士完全不现实,恐怕连通过州里的发解试都有难度。
:本章中有一长段说明文字,虽然有些无聊,还请各位仔细看一下。要了解宋代行政区划,首要的便是要分清安抚使路和转运使路的区别,不分清这两点,看后面的文章就会很容易糊涂。
之:谁能告诉俺,欢究竟是哪里触犯和谐之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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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气贯文武与世争(下)
而且据韩冈所知,通过解试后的士子,称为贡生,也可称为举人。但与后世的举人不同,这不是一种终身通用的资历,而是一次的资格。这次通过解试,去京中考进士不中,那三年后如若想再考进士,还得先参加解试并通过,否则照样没有贡生资格,去不了京中。
除非朝廷能改诗赋取士为经义策问取士,否则韩冈便无望一个进士。尽管如此,韩冈也从没有动过抄袭后世诗词的打算。没有底蕴就别骗人,你可以欺骗一时,却不可能欺骗一世。诗词歌赋是统称,不是抄两句歪诗就够的。
就算靠两首诗词换了点名声,到时有人请去赴宴,去还是不去?此时的宴席都要作诗助兴,一个剽窃者能在酒席上就做出应景的诗句?
这个时代文人的社jiā活动主要就是参加诗会。韩冈的记忆中就有七八次的经历。诗会上作诗,要分韵限韵,指物为诗。诗还要合情合景,不能海阔天空的来。韩冈不认为自己能达到被限定了韵脚,看着风景、器物,就能诌出一首好诗的水平。还有几人联句,押着韵脚,你一句我一句,将一首长诗敷演出来。这样的联句诗,不但韩冈的记忆中有,在红楼梦等古代iǎ说中,也多有提及。
只有一两首上品,其余诗作皆是平平,在诗会上的表现甚至让人难以入目,差距如此反而会惹人疑窦。若本来就是八十多分的水平,一下考个满分,还能说是进步了。但本来只有二三十分的水准,得个一百分,哪个会相信?!
韩冈的前生留下的记忆中有诸多名家文集——虽然细节聊聊,但目录还是有的——其中诗词只占了iǎ部分,除此之外,有表、有章、有传、有记、有论,还有赋、状、书等文体,不是局限于诗词两事。真要冒充个文学大家,各种文体都得涉猎。总不能只会诌两句诗词,赋不会写,表不会写,传记也不会写罢?
你可以找个借口说不再作诗,但日后找你写行状,写墓志铭,写事记的总不会少,外人可以不理,亲朋好友难道还能推吗?这时又该怎么骗过去?事实上,没有点真材实料谁能上几十年?!
人心险恶,而文人尤甚。江淹仅是文字稍稍退步,就被嘲笑成江郎才尽。如果诗才忽高忽低,只有几首好诗出场,有可能不被人说成剽窃吗?
而且会做诗不代表会做官,历代重臣,有文名的极少极少。李白、杜甫都是一辈子潦倒,何必跑上去添个自己的名字。而且要当官,也不只进士一条路。陕西的进士一向不多,但当官的并不少,并不是非要考进士不可。
除了进士科外,朝廷还设有还有明经科等科目的举试,以选拔人才。韩冈的经义水平不错,明经科的难度又不高,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三十岁考上明经已经算老了,五十岁考上进士却还算年轻。前身留下的底子还在,韩冈自问只要辛苦几年,拿一个明经下来肯定要比进士容易得多。
即便不想参加考试,韩冈还有受人举荐而得官一途,这也是他信心的来源。西北战事频频,对人才的渴求远高于其他的地区。韩冈如今习练箭术,也是为了博个功名。只要比武夫有文才,比文人有武力,再凭借自己的头脑口才个出身真的不算难。
二十多年前,李元昊举起叛宋大旗,党项骑兵在西北纵横无忌。当时的北宋,已经三十余年不闻金鼓,朝中无人可用。范仲淹、韩琦等名臣,陆续从朝中来到西北,将陕西局势安定下来。这期间,多少关西英才都借势得荐,入朝为官。又有多少军中iǎ卒趁势而起,一跃登天。
韩冈的老师张载,本也可能是其中的一分子。张载当时曾上书范仲淹,打算收复青唐吐蕃,作为攻打党项人的偏师。后来因范仲淹的劝告,张载才弃武从文去考了进士,并开始授徒讲学。可他自始至终都没忘了教授弟子兵法战策的学问,在如今大宋的各个儒家学派中,张载的关中学派【简称关学】是最为重视兵法的一脉。
张载三年前在京兆府的郡学中讲学,两年前为签书渭州军事判官,辅佐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蔡ǐng处置军事,闲暇时也为诸徒授业,去岁又应邀在武功县绿野亭聚徒讲学。也许在中原横渠先生名气尚不算大,但在关西他却是德高望重,关西士子对其闻风景从。
韩冈忽然自嘲而笑,说来说去,还是要靠自己的老师。曾拜张载为师,的确是自家的运气。不论哪个时代,出身名师,又有同窗守望相助,博取名望自当比其他的人要容易许多。张载这位老师是他此时最大的依仗,理所当然的韩冈必须去更深入的了解张载的理论。也就是基于这个理由,最近这段时间韩冈有很大一部分jīng力,放在整理温习当初在张载身边听讲时留下的笔记上。
‘虚空即气。’‘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
这张载对天地自然的看法,世界以气为核心,天地万物皆由气而生。把‘气’替换成物质,‘太虚’替换成宇宙,可以看出张载的理论根源是唯物的,
‘气块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
此是‘运动绝对的另一种表达方法。
‘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而不亡者,可与言矣。’
好罢,这一句根本就是物质不灭论——死也罢,活也罢体不会随着死去而消失——所以叫做‘死而不亡’。
除了这些之外,韩冈还从笔记上一些张载所说的残章断句中看到了量变转向质变的理论,虽然张载将之称为‘渐化’和‘著变’。还有与对立统一有关的辩证法的雏形——‘一物两体……此天之所参。’
虽然张载的言论可谓是诘屈聱牙,不似后世说得那般简单明晰,可韩冈并不会因此而轻忽视之。因为张载的气学理论,跟韩冈所秉持的哲学理论有许多共通之处。只要换个说法,甚至可以把原子论、元素论、辩证法等后世的自然科学理论改头换面的融合进去。而且这些属于自然哲学范畴的理论,是经过千百年无数人的验证,其严谨远高于气学理论,又能通过实验加以验证——也即是符合儒家格物致知的教导。
将后世的自然科学理论打包成气学,是个很有趣的想法,韩冈觉得其中很有成功的可能。一旦成功,不但张载留名青史的不将仅仅是简单的四句豪言,他的气学理论同样将会流传后世。而韩冈梦寐已久的权力和地位也将会随之而来。
韩冈这几天闲暇之余便是设定计划表,给自己划定了时限,打算uā上半年时间,将这一包容在气学中的新理论编写出来。对于创造一个新理论来说,这个时间不算长,可以说是很短,但对韩冈已经足够。因为他的打算并不是创造一学术取代气学,而是用自己已经明了的理论去弥补气学的不足。同时还要留着进步的空间,以供日后逐渐改进。
超前时代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那就是疯子。韩冈没有挑战整个社会的狂妄,他不是唐吉珂德。他的目标是能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权位,仅此而已,并不贪心。唯有这一点,他不会为任何事所动摇。
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系统,要按步骤慢慢来,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时,这也是给自己逐步提升名望的机会。同时逐渐提升的名望,便能给自己带来自己想要的权位。权位的提升又能反过来推动学说的推广。学术和权位,两者是互相促进。没有权势的辅助,一学说想要散布开去,都是要几十年上百年的功夫。
韩冈对历史不甚了解,但也知道理学在历史上的地位。作为理学始祖的程颢、程颐,却正是自己老师的表侄——去年自家还见过程颐一面,那是个用严肃死板包装起来的让人生厌的中年人,挑剔苛刻的目光,让每一个张载的学生都战战兢兢,唯恐哪处失礼丢了老师的颜面——可就算到了南宋的朱熹那里,理学也没能一家独大,甚至还因政治原因被禁止过。
只恨自己当年在火车上闲来无事翻看朱熹的传记,并没有深入的去了解其中的细节,见到关于理学的章节便跳过去,反而对朱熹收尼姑、扒儿媳的八卦关注甚多。这就叫有钱难买早知道,韩冈现在可谓是悔不当初。
静下心来,韩冈埋首伏案,细心钻研。等到他稍有成果,书信往来也好,直接去见面也好,新的理论只要能引起张载的兴趣。自己在关中士林的名望,也便奠定了第一步。
:张载被朱熹尊为理学五子之一,与他的表侄程颢、程颐,以及二程之师周敦颐,好友邵雍并称。但张载创立的气学体系偏近于唯物主义,而与比较唯心的理学完全背离。这就是北宋各家学派的道统之争,不但将敌对的学派斩草除根,还要移uā接木,将之夺取过来。
在北宋,学术之争与战争并无二致,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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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飞将庙中风波起(上)
就在韩冈埋首于案牍,勤练于刀弓的时候,金秋九月忽忽而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到了将军庙酬神的日子。
十月戊子,已是深秋。天上一片云也无,瓦蓝è的天空高远澄净,正是秋高气爽,草满羊的时候。可从北方刮来的寒流已经渐渐犀利起来,冬天的脚步也越发的近了。
韩千六同着十几个被邀来喝酒的乡邻们,一起往村西不远处的李将军庙走去。李将军庙祭祀的是西汉飞将军李广。庙后就李广的坟墓,坟前墓碑上‘汉将军李广之墓’几个大字还是当年时任秦州知州的韩琦韩相公亲笔撰写。
由于李广在史记中备受称赞,在关西一带名声也很高,尤其是他家乡的这座飞将庙,向来香火不断。不但有附近的善男信nv,还有各地慕李广之名而来的ā人墨客,更有官府遣人照料,四时八节都有祭祀。李将军庙就在下龙湾村村外一里处,逢年过节,村民们也都会来此祭拜,若有个病灾,更是会到庙中,上炷香,许个愿,借李将军的神力禳解一番。
当日韩冈重病不起,已是无计可施的韩千六和韩阿李来到庙中捐了二十斤香油,又许了几个空头愿。此举虽是无稽,但却很有效验,韩冈的病自此之后很快便好了。这也是韩千六为什么要来还愿的缘故——人能欺,鬼神却欺不得。
韩冈比他的父亲先来了一步,比他更早的是韩阿李和iǎ丫头,她们一大清早,天è才亮的时候,便带着大包iǎ包的食材赶去了庙中,准备酬神后的宴席。
走在通向飞将庙的道路,韩冈步履矫健。多日的修养和锻炼让他jīng神焕发,身子虽仍消瘦,可当日因病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已一点点的红润丰满起来,走起路来也渐渐有了足下生风的感觉。
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韩冈每天读书笔耕不辍,这样的辛苦换来了他对儒家学术以及张载的气学理论更进一步的了解。如果持续下去,韩冈相信,最多半年,他理论研究的工作就能有个iǎ成。
除了读书研究,韩冈每日晨起后,还有固定的箭练习。他现在已经可以拿起挂在自己厢房墙壁上的一石三斗的硬弓,而不是继续使用软绵绵的旧猎弓。那张硬弓他天天都要拉上百十下,权当锻炼身体,渐渐的已能拉开到一多半的程度,以这个速度,到明年正月,应该就能完全恢复健康。
到了将军庙,韩冈先是去厨中看了看韩阿李和韩云娘准备得怎么样了,却马上被赶了出来——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就连nv人都知道。闲来无事,他便在庙中游逛起来。他前生曾经来过天水,也曾进过李广庙中。从自己经历的时间上算,不过是两年前,但从外在的时间上看,却是千年的时光。
千年前后,李将军庙变了许多。楼台殿宇,树木草石,都不一样了。李广的墓身、墓碑,也自完全不同。不过最大的区别,还是殿堂四壁上游人的题字。此时不是后世,有闲暇有雅兴四处游览的泰半是士人,所以留在墙壁上的签名不是‘到此一游’的俗笔,而是一章章或是赞颂飞将之功、或是悲叹李广难封的诗篇。
可韩冈随意看了看,只觉得这些大诗人能把自家的作品公诸于众,还是很有些胆量的——无论诗还是字,就算以韩冈本人现在的水准,在里面也都是能排个中上。
“唉……”韩冈瞧着满墙的墨迹,摇了摇头。其实还不如直接写个‘某某到此一游’呢。倒是题在西壁上的那两首赞李广的‘将军夜引弓’‘不叫胡马渡yīn山’,与庙额和墓碑一样,同样出自韩琦,这些字却能算是一流的书法。
自古以来,能流传千古的,多半是名篇杰作,而那些没有流传下来的劣作,实际上肯定是百倍于此。大李、老杜的诗篇留传到北宋的也不过各自千余首,但诗仙、诗圣一生所作,又岂止千数,万首也不止啊——想想后世那位脸皮老厚的十全老人,仗着皇帝的身份可是留下了十万首诗词!——以李杜的绝顶诗才,也不过十分之一的杰作,何况远逊于两位的闲杂人等。任何时代,佳作的比例就像是河里淘金,总是砂石多,真金少。
庙中正殿上点了几盏长明灯,满满地好几缸香油。为了保佑韩冈能病愈,韩家夫fù也捐了二十斤。不过谁也说不清其中有多少点了灯。韩冈只看殿内昏暗的灯光连殿上的李广神像都照不分明,再看守庙的老兵【注1】却是满面油光头大耳,心知其中少说也有一半是给这只油耗子给干没了。
老兵在将军庙中值守多年,也是韩家的熟人,看到韩冈,忙上来打招呼。其实他早早就看到了韩冈在殿中闲逛,可原本韩冈长得牛高马大,提起弓来,倒像是军汉。现在瘦下来,再穿了让人举止舒缓的宽袍大袖,反而更多了点文人的逸气。韩冈形象大变让他一时没能认出,直到走得近了,方才瞧清这是韩家的老三。
“是韩家的三秀才罢?两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啧啧,个头都赶上你爹了,长得也越发的俊俏。走到街上,不知能引来多少家的iǎ娘子看顾。日后肯定能结下好亲。”
“就是还有些瘦,病还没大好啊,要多养养。前日听说你生了病,俺是担心得不得了。韩大哥和阿李嫂来供香油,俺还多添了两斤油。”
“听说这些日子,三秀才你日日读书,比以往还要用功得多。再过两年,肯定能考个进士回来,也让我们这个村子沾沾文曲星的光。”
老兵噼里啪啦说了一通,韩冈连ā嘴的机会都没有,还被硬扯着袖子,脱不开身。幸好庙外一片人声传来,他方得空告了个罪,逃了出庙。
韩千六带着请来的客人到了,韩冈站在口,将他们一一迎了进来。众人寒暄了一阵,也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将军庙的正殿不是韩家能用,便只向庙中借了偏殿。几张桌子在殿中摆开,一群人围坐着。几个大盆菜,荤菜猪羊鱼,素菜藕菘韭,再一桌配上一坛酒,这样的宴席其实跟后世也没什么差别。当然,世上还有一人或是两人一个独桌的宴会,但那等宴席可不是寒素户能置办得起。
酒菜很快便摆满了桌子,韩千六举起酒碗,正想谢谢诸位邻里这些日子的人情。但就在此时,一人走进偏殿殿却是里正李癞子。
李癞子不请自到,偏殿内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在座的都知道,李癞子与韩家并不亲近,最近因为田地的事好像还结了怨,他贸贸然跑来,总不会有好事。
韩冈心中也感觉着有些不对劲。自己重病卧的时候,李癞子天天撺掇着家中卖田卖地,连最后仅剩一块菜田也不放过。但自从自己病好后,前日挨了韩阿李的一顿骂,这李癞子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阵。现在突然蹦出来,却不像是想要重新与自家修好的样子。听说里正老爷这些日子尽往城里跑,不知与他的亲家暗地里在谋划着什么。
韩冈倒不是担心他能出什么妖蛾子来,关西田价低廉,普通的上等田一亩不过两三贯,差一点的就仅值几百文甚至百来文,韩家在河湾上的三亩两角的菜园由于力充足地势优良的缘故,在上等田也能算是顶儿尖的,韩家典卖给李癞子收了十贯半,实际价值大约是在二十贯的样子。
不过要劳动到陈举,这点钱甚至还不够让他张一张嘴,以他的势力,少说也要五六十贯才能买动他说上一句话。为了二十贯,uā上五十贯,没人会这么蠢。如果李癞子只能请动他的亲家,身为士子的韩冈可不会把区区一个县衙班头放在眼里。他安安稳稳地坐着,看着李癞子能玩出什么uā样来。
虽是恶客临但主人也要以礼相待。韩千六站起身,迎上前去:“原来是里正来了,俺忘大,倒是忘了请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亏得还没开席,先坐下说话。”说着便让人再搬一张凳子过来。
“不用麻烦了,俺说句话就走!”李癞子摆摆手笑道,“俺今天不请自到,一来呢,是来贺韩兄弟你家的三哥身体康健。二来呢,则是有见要是须跟韩兄弟你说一声。俺刚刚接到县里的行文,最近县中衙前不足,要各乡各村安排着人手。俺看了名单呐……”李癞子摇着头啧啧两声,“正好有韩兄弟你的名字啊!”
注1:北宋的士兵,他们的工作并不局限于打仗。尤其是厢军,更是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唯独上阵少见,比如跑堂的,有酒店务,比如砍柴的,有樵采指挥,比如拉纤的,有广济军,比如疏浚河道,有清塘军……等等等等。而看守官方祭祀的庙宇,为官员家中打杂,也都是用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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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飞将庙中风波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