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摇红烛影忆平生(上)
韩父韩母貌似被说服了,就算明知李癞子是为了自家的田地,但与宝贝儿子比起来,田地又算得了什么?人没了,留下田还有什么意义?
‘不要卖!’贺方有些惶这不是他的意识,而是莫名的从心底里爆发来的念头。郁愤充溢于iōng臆,自责,愤怒,诸多情绪在心头jiā替浮现。躺在上的这段时日里,正是这个公鸭嗓音不停的劝说家里将田地换成钱钞,去为他求医问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块菜田,也不肯放过。
不知何时,李癞子已经走了,而韩父韩母又坐到了自己的头前。夫妻相对无言,只为了儿子,倾家产也甘愿——可怜天下父母心。
“卖了吧,不就一块地嘛……把三哥儿救回来就好!总得试一试。”韩母叹着气,手掌轻抚着贺方的额头,全没有方才对上李癞子的刚硬。
韩母的话让贺方心中一阵酸楚,不知是出自于自己还是韩冈。韩母放在额头上的手很粗糙,像砂纸一般,但掌心却出奇的温暖。
韩父看着已经瘦脱了形的儿子,刚过四十就已经十分苍老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忧伤,家中只剩这么一根独苗,若是再没了,他夫fù俩还有什么活头?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低沉:“那好,就先把田典卖给李癞子,价钱贱就贱点……总得先把三哥儿救回来。”
“啊……啊……”贺方突然间挣扎起来,拼尽全力想挤出‘不要卖’这三个字来。但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久病的他很快便用尽了体力,在韩家父母惊喜jiā加的声音中昏了过去。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贺方第三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他终于有了睁开眼皮的气力。张开双眼,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不停摇曳着的昏黄灯光,还有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是油灯!’明显的,只有不稳定的火焰才会摇晃。同样的,也只有点着油灯才会有一屋子的烟气。
‘果真是穿越了吗?’
贺方转动着双眼,巡视着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房间很iǎ,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比韩冈记忆中属于自己的厢房还要iǎ上许多。但房内的灯火是如此的微弱,以至于如此狭iǎ的房间也无法完全照亮,就连头顶上的天uā板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哦,对了!可能根本就没有天uā板。’贺方想着,因为在他身侧,还是黄土夯筑成的粗糙墙壁,表面上还有着因岁月而沉淀下来的黑但墙体土纹依然清晰可辨。想必这样的古代房屋,头顶上的应该是如同前世老家旧宅那样的房梁和椽子,而不是平平一片的天uā板。
‘当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睡的卧室,贺方苦笑着,终于确认了这个他并不想承认的事实。死于二十一世纪的空难,而在复活在千年前一名宋朝少年的身体中。如果是故事,说不定会很有趣,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只能让人叹气了。
不过贺方还是暗自庆幸,死于空难,转生古代,其中祸福难分。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虽是老生常谈,却一点也不错。被匪夷所思的现实冲击过后,认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贺方心神逐渐沉静下来。如果要在宋朝好好的活下去,就必须先了解这个时代。
他静下心来在脑海里细细搜寻,惊喜的发现身体原主人留下的记忆尚算完整。父母、亲友、师长、乡邻都能记得分明。就是这些记忆仿佛隔在一层薄纱之后,让他无法产生足够的认同感,就像是在观看一出冗长的电影,没法当成是自己的记忆。不过这样已经足够,贺方庆幸的想着,靠着这些记忆,只要谨言慎行,少说多看,并不用担心冒名顶替时会出什么大问题,就算有些差别也还可以推到病症上去。
如今是熙宁二年【西元1069】——对历史从来都是勉强及格的贺方来说是个很陌生的纪年。但靠着身体原主人留存在记忆中的宋朝太祖、太宗、真宗,和刚死没几年的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以及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柳永这些熟悉的名字,再加上契丹、西夏、大理这些更为熟悉的国号,还是让贺方确认了自己所在的时代。
在大庆殿的龙椅上坐了四十二年的仁宗皇帝于六年前驾崩,享国虽久,却并未留下子嗣——生了一堆公主,却一个皇子也没有。作为仁宗远房堂侄的英宗皇帝遂以过继皇子的身份入继大统。但体弱多病的英宗皇帝也并没能在皇位上坐太久,仅仅四年多一点的时间,便紧追着他名义上的父皇的脚步,撒手尘寰,将偌大的一个帝国jiā给了还不到二十的长子赵顼。
天子登基,便要改元。大宋的年号由此从治平改为熙宁,而今年正是第二个年头。而这位新皇帝,想来应该就是与王安石变法紧密相连的宋神宗……回想到这里,贺方心中猛然一凛。
对了!神宗是庙号,没死的皇帝还享受不到,若是贸贸然如此称呼当今天子,怕是不会有好结果。贺方暗叹一声,这又是脑内的记忆留给他的常识。
且不管该如何称呼如今的皇帝,赵顼对宋朝过去几十年来的积弊心中不满,意yù学习商鞅变法,从而富国强兵的打算,贺方是能够百分百肯定的。
就算没有他本身对历史一点浅薄的了解,只看这拥兵百万的堂堂天朝上国,每年竟不得不向辽国、夏国献上岁币,用钱来买一个安稳。号称中国,却为四夷所欺,泱泱大国受此奇耻大辱,一想起来,但凡有些羞耻心的宋人都会悲愤不已,连带着贺方也被残留的记忆影响着感到满腔怨愤。iǎ民如此,更不用提大宋之主——毕竟——如今的皇帝赵顼才二十出头,正是勇于有为、无视陈规的年龄。
而贺方现在之所以会躺在榻之上而动弹不得,追根究底,却也是因为大宋军力不振,屡受西夏相欺的缘故。
贺方所占据的这具身躯的旧主,姓韩名冈,有个表字唤作yù昆。名和字都是韩冈幼年时的师所起,用的是《千字文》中‘金生丽水出昆冈’这一句典故。
想到这里,贺方忍不住又要苦笑。他穿越到宋代的事情肯定是坐实了。不然脑袋里不会多出一堆他从没读过的古文和诗词,更不会知道什么典故。这都是那位韩冈自开后,十几年来陆续背下来的。
韩家说不上富裕,但在与陕西路绝大多数乡村同样贫困的下龙湾村中,也算得上是上户人家。有百十亩地,一头耕牛。只是还算不上地主,平日都是自己劳作,只有在农忙时才会雇些短工来,而家中主业则是种菜。从河湾旁的几亩称得上是膏腴的上等菜田中,种些ūn韭秋菘【注1】之类的蔬菜,卖到仅是一河之隔、近在咫尺的秦州州城中,换来的钱钞维持着家中二十多年的iǎ康生活。
韩冈是家中的三儿子,连着他的两个兄长,都很幸运的养到了成年。这在幼儿夭折率超过一半,连皇室也免不了因此而绝嗣的宋代,算是个的奇迹。
韩冈的长兄继承家业,二兄投了军中,而他本人则是自幼聪颖,家里便省吃俭用供他进学。八岁开十二岁便通读五经等诸多典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秀才。到了前年,也就是治平四年【西元1067】,韩冈满了十六岁,便辞别父母,与此时的士子们一样,开始离家出外游学。
北宋承平百年,文风大炽。早一点的孙复、胡瑗,近时的欧阳修、周敦颐,还有如今的王安石、司马光、邵雍、程颢、程颐,有名的、无名的,学者大儒层出不穷。
而就在关西,也有一名开宗立派的博学鸿儒,姓张名载。张载在关中地区广收徒,弟子众多,其创立的学派号为关学,韩冈便是投奔在他的下,勤学苦读了整整两年。
韩家所在的路州并不太平——位于大宋西北边陲的陕西秦州。在二十一世纪,陕西的风土人情贺方见识过很多,却从来没有穿越战火的经历。但在北宋,陕西却因为直面西夏,故而年年兵灾不断。
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二十多年前,李元昊继承父位,统领西北党项各部之后,便举起了叛旗。李元昊为人残暴不仁,又好渔连儿媳也不放过,最后也是死在了亲生儿子之手。但他的确是个人杰,抛弃了宋国的赐姓,为自己找了个鲜卑族的先祖,改姓嵬名。率领原本就已经是半独立的银夏党项,攻下了河套平原上的兴灵二州,自行登基称帝,建立了西夏政权。短短数年间,三次大规模会战,宋军皆以惨败而告终,十数万大军覆没,只能承认了西夏国的存在。
注1:韭是韭菜,菘则是白菜。这两样是古代最常见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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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摇红烛影忆平生(下)
自此以后,宋夏之间的边境上,就没有一年听不到金鼓号角之声。关西的百姓,不是被征发起来充当民伕,就是直接从军披挂上阵。韩冈的父亲和大哥都曾充过民伕,运粮去前线,又或是去边境筑城。而韩冈的二哥,则在年满十六岁后,投了军中。他从军后屡上战阵,数年间多次受伤,因功上了一个名为左十将的没品级的iǎ军官当当。
一家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务农,一个从军,一个读书,各自都有出息,韩家在村中也算是让人羡慕的家庭。可到了今年,一切却变了样。
今年四月初,西夏军又一次南侵,十余万军全力攻打秦州。韩冈二哥再度披挂上阵,而韩冈在家务农的大哥也被临时征召。可两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韩冈在外跟随张载学习了两年,端午刚过,便被一封十万火急的家书唤回。
尚记得当时韩冈从外地求学的地方日夜兼程赶回家中奔丧,在半路上就因淋了雨受风发病。强撑着病体到了家中,便一病不起。那时还是五月中天气正热的时节。如今贺方身上已经盖上两厚被,还感觉着有些浑身发寒,不仅因为身体虚弱,也因为天气的确转凉了。推算时日,恐怕已经是入秋的八九月。
因为一场肺病而倒在上三四个月,贺方用切身体会感受到千年之后的社会究竟有哪些优势。在贺方如今所处的时代,人命轻如鸿无论是战争还是疾病,就能让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丢掉命,绝不是能让人一笑而过的。
而一场病灾也让韩家从一个iǎ康之家变成了破落户。家里的两进宅院应是卖掉了——否则贺方现在所在的房间,就不会跟韩冈留下的记忆对不上号——上百亩的田地也卖掉了,仅剩下的三亩菜园还被人日夜惦记着,贺方听到了田地买主李癞子和父母的对话,却不知最后的结果如何,韩家仅剩的三亩多地是不是也被卖了出去。
想及此事,贺方心中便是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家中被人趁火打劫,不论是贺方还是韩冈,都因此郁愤于iōng。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日后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这是贺方的一位前辈在酒后对他说过的话,那是他们刚刚出席过另一位同事追悼会后的感慨。躺在殡仪馆透明棺材里的同事,还有他一张无论怎么化妆也修补不过来的、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脸,让贺方受到了极大的刺jī。那天之后,贺方便放弃了那份来钱快的工作,而找了份正正经经的事去做。之后的为人处世上,他总是要多收着几分,凡事从来不会做绝。
前辈的那番话,贺方印象很深,用在现下也正合适,‘天道好还,既然你敢趁火打劫,也别怪我给你来个报应了。’贺方是个恩怨分明且记仇的脾他自心中立誓,这报应当由自己来出手。
不过千年之前并非全然让人失望,就在榻的另一侧,一名身材纤巧的少nv正半趴在边打着盹。从贺方的这个角度瞧过去,看不到少nv的相貌,只能看见她被灯火染上一层柔光的如云秀发,听见柔柔细细的得贺方耳朵有些发痒的呼吸声。从少nv的单薄身形来看,最多十一二岁的样子,而实际上,她也正是刚满十二岁。贺方第一次醒来,一声‘三哥哥’就是出自于少nv的口中。
尽管她称韩冈为‘三哥哥’,但少nv并不是韩家的nv儿。根据韩冈的记忆,少nv名叫云娘,是韩家的养娘,乃蕃人出身。四年前西夏国主嵬名谅祚亲领大军南下攻打秦州,延边亲宋的熟蕃被灭了许多,又被赶跑了许多。当时秦州道上兵荒马年纪尚幼的云娘便被人贩子趁拐出来,卖给了韩家,也自随了韩姓。
所谓养娘,贺方从字面上去理解是养nv的意思,不过这是宋代对婢nv的另一种说法。至于韩云娘唤韩冈作三哥哥,也不出奇。在古代,家养的婢nv,只要服的主家没有官身,把老爷太太唤作爹娘,把少爷叫哥哥,是很常见的事。而贺方至少看过金瓶梅,也并不是很惊讶这些。
韩冈在病榻上半昏半醒的这些日子,主要都是由韩云娘照顾着。才十二岁的少nv将病人服得妥妥贴贴,连后世大型医院都很难完全避免的褥疮也没生一处。韩冈习以为常,但夺舍转生的贺方却知道这有多难得。心怀感jī,贺方勉力抬起手,打算理理韩云娘铺散在被褥上的秀发。很轻微的动作,却惹得少nv从睡梦中惊醒。
“三哥哥?……”
少nv犹在半睡半醒间,眼睛糊糊,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带着些稚气的口齿不清。只是她一抬头,贺方便陡然觉得眼前一亮。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他两年多前离家游学时,韩云娘只是一个还没长开的黄丫头。但如今在贺方眼里,十二岁的少nv却着实让他惊
可能是在边趴了太久的缘故,象征少nv身份的双丫髻已散了半边,半幅秀发飞瀑般坠了下来,晕黄的灯火映在发丝上,一如最上品的绸缎般闪亮。俏靥被秀发半掩,给稚气未脱的瓜子iǎ脸平添了几分妩媚。
红润的iǎ嘴微张,iǎ巧的鼻梁ǐng直,双眉弯弯如月,眼廓则略略有些下凹。可能是带了一点点西域血统——回鹘商队在秦州常来常往,蕃人又不如汉人那般讲究贞洁,所以在秦州有西域血统的蕃人却也并不算少——五官深刻明晰的相貌并不符合此时的审美观念,但韩云娘若是走在千年后的大街上,不知会惹来多少憧憬的目光。
从睡梦中惊醒,韩云娘困顿的着眼睛。等她放下手,正正与贺方满是惊赞叹的视线对上。
“三哥哥丫头捂着iǎ嘴瞪大眼睛的吃惊样子惹人怜爱。前日她看见她的三哥哥在昏睡了许久之后终于有清醒的迹象,这几天她得空便趴在边,与韩母jiā替看护着,盼着着韩冈再次醒来。
这半个月来,每位从秦州城里重金请来问诊的大夫,在诊断的最后都摇头叹气说她的三哥哥没救了——好几个大夫都说过从没有人能重病卧四个月,最后昏mí不醒半月有余,还能再救回来的——但韩云娘的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每日都尽心尽力的为韩冈换衣擦洗,得空便向天上的四方神灵祝祷。
丫头的心思很单纯,她既是韩家的养娘,当然要尽心尽力。何况在韩家,待她最好的便也是韩冈。天可怜见,多少天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想到这,韩云娘鼻子一阵发酸,晶莹的泪珠一滴滴的滑下脸颊。
扶在边,韩云娘噎噎的哭个不停,几个月来的疲累和不安都随着泪水涌了出来,她紧紧攥着被角,“三哥哥,你可醒过来了……”
泪滴闪着灯火,仿佛一颗颗水晶珠子从iǎ丫头的双颊落下,贺方有些心疼伸出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iǎ丫头被贺方的动作惊了一下,却没避让,任由贺方有些笨拙的帮她拭去泪水。这时她也不哭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汗巾,擦擦眼泪,iǎ丫头便要站起,“对了,我去唤爹爹娘娘起来。”
“让爹娘睡着罢,他们也累了。”贺方探手过去攥住韩云娘的手,把她拉近了。感受着掌心处的腻滑如脂,纤细的手腕似乎轻轻用力就会折断。看着她清减了许多的iǎ脸,贺方柔声说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看看,瘦了这么多……”
手被紧紧攥住,彼此呼吸相闻,韩云娘只觉得脸热得发烫,如果换作是白天,没有摇曳的火光映照,她脸上的羞涩红晕一下就会被发现。她不知道三哥哥为何不像过去那般谨严守礼,让自己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扭捏了一阵,韩云娘突然掩着iǎ嘴轻呼了一声,“呀,忘了把灯熄了,费了这么多油!”说着就又撑着贺方的身体想站身起来。
“不用急。让灯点着就是了,烧完了自己会灭。”iǎ丫头的uā样,老于世故的贺方哪能看不出。他促狭的将手握紧,不让她顺势ōu走。
韩云娘轻轻地又扯了几下,见贺方不肯松手,也就不动弹了,静静的坐在边,秀丽纤巧宛如夜昙绽放。只是被贺方目光灼灼的盯着,iǎ丫头头越垂越低。没被握住的右手在下面轻捻着腰间丝带,盯着什么纹路都没有的被面,像是想看出一朵uā出来。
厢房中的两人一坐一卧,视线虽不相jiā,双手却是紧紧相连。灯uā时不时的噼啪一声作响,却更增添了一份静谧。灯下看美人,使人不觉沉醉。握着少nv纤细的iǎ手,看着她娇羞动人的模样,贺方只觉得心中平安喜乐。虽然已经无房无田,但有个iǎ萝莉作伴,他突然间觉得如果能来到宋代,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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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陋室岂减书剑意(上)
“富与贵,是人之所yù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日头一点点的升起,驱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已经到了秋后翻耕麦田的时节,自麦收后修养了一阵的下龙湾村的村民们便又扛起锄头,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络绎不绝,而朗朗的读书声此时正从村口边不远处的一间破旧草庐中传了出来。路过的的人们纷纷停步惊讶的循声望去,虽然屋舍已经不同,可熟悉的读书声,仍让他们觉得仿佛一下回到了几年前,韩家三子日夜用功苦读的时候。
“韩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应是大好了!这几天晌午后都看见他家的养娘扶着出来走动。”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脱了形。啧,原来多壮实的一个后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个模子出来的,牛一般啊……现在风吹吹就会倒。”
“怎么三秀才比过去还要用功了点?病才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现在肯定是想将功课补回来。”
“真该让俺家的两个iǎ子来看看,这才是能中进士的样子。韩家三哥在外面两年,不是白饶……”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气了,昨天还跟俺笑着打招呼来着。”
“没错,没错!的确是和气了不少。”
韩家老三在iǎ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时的读书人都是很受人尊敬。记忆中的韩冈都是埋头于诗书,是个很淡漠的子,对村人礼数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过贺方这两天本着敦亲睦邻的心思,要改变村民心中自己前身留下的恶劣印象,不想竟让他们受宠若惊。
“也幸亏大好了。韩菜园这半年为了儿子,家产都败光了。如果再不好也没得钱来买
“一顷多地如今一点不剩,两进的宅子也卖了。韩菜园夫妻两个还得没日没夜的去山里挖山菜,也不顾大虫、uā熊。这年岁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让李癞子那厮捡了大便宜,他想韩家的三亩菜园多少年了,现在终于让他完了愿……”
“哪里完愿了?他哭还差不多。那三亩菜园是典卖,不是断卖【注1】,能赎回来的。菜园子才典过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癞子现在怕是镇日都要担心韩菜园将田赎回去。”
还带着一点橘红è的旭日光辉,从支起的窗棱缝隙投进来,映在夯土筑起的墙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话也随着阳光一起透了进来。站在村口议论韩家的都是些乡里乡亲,多有几分替韩家庆幸。可他们的议论传入入耳,贺方的读书声却是低沉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觉察的哽咽。
这个时代的秦岭可比后世荒凉得多,老虎满山窜,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还有老虎夜里冲进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贺方没想到父母为了给他筹集医费,竟然连命都不顾了。还有河湾边的三亩菜田,那是从祖父辈留下来的,只看韩冈的父亲都是人称韩菜园,便可知那块菜田实是韩家的命根子。
韩冈就算已经魂飞魄散,仍能影响着贺方占据的身体,去反对卖出这块田地。可惜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等他意识清醒,菜田已经被咬着牙典了出去。幸好还能赎回,不然韩家真的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产者——以此时的说法,叫做客户【注2】。
“韩家这两年也不知遭了什么灾,恶了哪路神灵。今次兵灾,一下没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养大的三个儿子,两个拔了短筹,就剩个措大【注3】老幺!”
“是不是前两年祭李将军,韩菜园那次碰跌了香炉,遭了祟?不然怎么连丢了两个儿子,韩三秀才也是一病iǎ半年,差点又丢了命。韩菜园和阿李嫂前日去了庙里许愿,就一下就好起来了!”
“去,iǎ心夜里李将军老大箭来你个对穿!李将军可是个会作祟的?!”
“……俺也只是说说罢了!”
“韩三秀才得病是受了风寒又赶了紧路,关李将军何事?现下病能好,这才是李将军福佑。”
耳中不断被聒噪着,心中也躁得厉害,贺方没心思继续再读下去。咬人耳朵背后议论人的事,无论时代和地点,都是少不了的。但自己成了他人嘴里咀嚼的谈资,贺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贺方住了声,轻轻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论语》,放到了书桌上。论语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写而成。纸面上的列列iǎ楷,方正光洁,一丝不苟,近于欧体,工整得如同铅字印刷出来一般。这是从欧体字脱胎而来的馆阁体,贺方早年曾经被他的祖父bī着习字,学得也是欧阳询,看着韩冈一笔一画尽着心力抄写出来的的方正iǎ楷,只觉得十分的亲切。
不过馆阁体是满清时代的说法,在贺方如今身处的这个时代则是称作三馆楷书——所谓三馆,是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的统称,也称崇文院。其地位在朝堂诸多馆阁中最为尊崇,此时的宰相都是兼着三馆大学士的馆职【注4】——只是不论是何等称谓,要想进学参加举试,写在试卷上的字体最好是这一种,否则让负责誊抄试卷、以防考生考官串通作弊的书吏错认了几个字,那可就真是yù哭无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