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晚。
左近没有人家。只前面零星几棵树木,或可倚靠遮避。
丁不二停下脚步,回头喊道:“兄弟,快来。我们就到那树下歇息。”一心紧跑了几十步,才跟了上来,猫腰扶着腿,不停地喘着粗气,连连点头。丁不二赞道:“初学此道,你竟有如此进步,实在是难得。可比哥哥我当年强得多了。”
夜色苍茫,周围一片寂静。二人说笑着,便来至那几棵树下。
丁不二多年练得好眼力,警惕地将目光四下一扫,忽见百步之外的大石堆后隐有火光闪烁。他急忙停下脚步,拉一心在树后躲了起来。“怎么了?”一心不知发生何事。
丁不二怕他人小受不得惊吓,不敢明言,便随口说道:“没事,我撒个尿。”一心还就信了,憨笑着说道:“正巧,我也有尿。”丁不二心思仍在那火光之上,于是说道:“这里让给你,我去那边。尿完就在这里等我,千万不可走开。”一心点头应了,解了裤子开始撒尿。
丁不二从怀中取了短剑,别在腰间,暗中隐伏身形,向发出火光之处潜去。
大石堆后。一堆火燃得很旺,上面架烤着一只野兔。
二人正在盘坐饮酒。其中一人渐有白发,自左额至右脸有一块半掌大的淡淡黑迹,看上去四十多岁,沉稳持重,无形中也透出一股逼人的威风。身旁摆着一根手腕粗的铁扁担。
另外一人身材高大,头发蓬松,只是背对火堆坐着,看不见脸。他一举酒碗,劝道:“大哥,怎么停了?接着喝呀。”
那脸上有黑迹的汉子将手里的碗放下,高声说道:“老三,有客来啦。”
丁不二知道自身已被发现,便从石头后面转了出来,走上前去,搭讪道:“蒙蒙的月光之下,暖暖的火堆一旁,两位坐享美酒好肉,真是好不自在。”
那头发蓬松的高大汉子老三,先是一愣,接着单手一推地面,晃身形站了起来,转身观瞧。那“大哥”对丁不二说道:“尊驾若是不嫌,不妨同饮几碗。”
“多谢老兄,那兄弟我就讨碗酒喝。”丁不二也不客气,走近寻个位置坐了下来。
老三取了一只空碗,把酒倒上,递过来,顺便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为何深夜到此啊?”
丁不二左手把碗接了,右手扯他衣襟,让他一同坐了,口中说道:“我乃闲人一个,梦游至此,闻见酒肉香味儿,就厚着脸皮来了。来,干!”
那大哥微微一笑,端起碗来,跟他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老三面上露出不悦之色,冷冷说道:“我兄弟好意待你,你倒拿假话来唬我。这怕不够意思吧?”
丁不二放下酒碗,一脸无辜地朝那大哥说道:“看来这位仁兄是嫌我白赚酒喝,特拿言语刁难。也罢,兄弟就拿出点见面礼来,算作酒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青布小袋,递给那老三。
那老三瞅瞅手里的钱袋,吃了一惊,急忙摸向自己的腰间,空抓了两把之后,大叫道:“你,你是……千面神偷丁不二?”
丁不二抱拳赔礼道:“丁某跟陈康兄开个玩笑,请万勿见怪。”
那老三陈康更是惊奇:“你认得陈某?”
丁不二笑道:“哈哈。丁某长年在江湖行走,再孤陋寡闻,又岂能不知‘乡野三奇’的大名?看来陈康兄,到底不如丘大侠稳重。哈哈哈哈。”
陈康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仍不忘调侃道:“大哥,想不到今日竟然遇上了千面神偷丁大侠,咱们兄弟可得当心了。”
丘大侠也是喜出望外,放下酒碗,抱拳道:“丘壑有礼。今日幸会丁大侠,咱们定要不醉不休啊。”
丁不二笑道:“什么千面不千面的,这神偷倒也勉强认了。只是那‘大侠’二字,丁某却实不敢当。兄弟我干的勾当,丘兄又不是不知,咱岂敢去污了一个‘侠’字。哈哈,说笑了,说笑了。”
丘壑摆手道:“丁老弟此言差矣。百姓谁人不知,你做的这梁上君子,竟似个真君子。只管劫富济贫,从不伤生害命。向来只找寻奸恶豪强,何曾骚扰过平民百姓?你若当不得一个‘侠’字,还有谁当得?”
一担子丘壑、野神仙胡大夫、不醉酒陈康,兄弟三人并称“乡野三奇”,除了各自一身特异的本事,在江湖上便以行侠仗义闻名。
被“乡野三奇”之首的丘大侠如此称赞,丁不二心中自是欢喜,只是很少被人当面夸奖,竟只顾摇头摆手,不敢承受。
丘壑忽又问道:“我弟兄闲散惯了,喜欢乡村野趣,便在这里架起火来,随意吃喝。不知丁老弟为何也深夜到此啊?”
丁不二便把扮作驼背老者戏耍蒙昆和天山恶鬼的事简要说了,直听得丘壑、陈康叫起好来。
待他讲到去佛光寺偷人竟被无涯大师制住。丘壑与陈康都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丘壑赞叹道:“果然凶险之极。丁大侠临危不乱,竟能全身而退,实在是令人佩服。”陈康也安慰道:“丁兄莫要气馁。我却说偷不到和尚正好,免得中了恶人奸计。那恶人的话又何必当真?”
丁不二看了看他们,得意地笑道:“不瞒两位,兄弟我还真就把佛光寺的和尚给偷来了。”
丘壑、陈康二人均难以置信。陈康问道:“你被那老和尚使了手段,丧了力气,还怎么拿和尚下山?你既已逃离佛光寺,又到哪儿去找佛光寺的和尚去?”丘壑虽未言语,心中也是一样想法。
丁不二笑道:“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兄弟我当时也以为完了,可偏偏就撞见一个砍柴的小和尚,正是佛光寺弟子,便三言两语哄下山来……”他便把当时情景滔滔讲了,直听得丘壑和陈康佩服不已。
一心撒完尿,原地等着丁不二,却久久不见他回来,不免心里着急。忽然发现这里有火光闪烁,便暗中循光来找。
隐隐听到丁不二的声音,他心中高兴。刚到大石附近,正听见丁不二吹嘘如何诓骗他下山,一时间心如刀割,头昏脑胀,眼里滚出泪来。
他心里乱糟糟呆立了一会,抓下头上帽子狠狠一丢,又将身上的新衣撕扯了两把,将眼泪一擦,也不辨东西南北,便发疯似的闷头跑去。
丁不二得意洋洋地夸耀一番之后,便是赞起小和尚的好来。只可惜一心早就跑远了,再没机会听到。
丘壑赞道:“小和尚慈悲,丁大侠仁义。他跟了丁大侠,算是寻得一条出路,自然是好。”陈康却在一旁笑道:“可惜丁兄日后,再也不是千里独行了。哈哈哈。”
丁不二也笑了,忽然问道:“怎么不见野神仙胡二哥?”他刚才只顾陪二人说笑,这才突然意识到,乡野三奇应是三个人,面前却只有两位。
丘壑解释道:“二弟自认是个大夫,路上听闻前头村里有人得了怪病,便赶去医治。我二人只在这里等他。”
听他说到一个“等”字,丁不二忽然想起,一心还在那边树后等他,暗叫“不好”,站起身来。
丘壑一怔,忙问道:“发生何事?丁大侠为何……”陈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丁不二忙解释道:“只顾和两位说话,竟忘了一心兄弟还在那边等我。”
听是此事,丘壑放下心来,说道:“那正好,带过来一起热闹!”陈康也道:“正好见见,是什么样的小和尚,竟被千面神偷如此青睐。”
丁不二快步回到树下,竟不见一心身影,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不禁愕然。
丘壑与陈康二人听到他呼喊,也起身出来观看。
“一心兄弟找我去了?还是……”一种可怕的念头涌入脑海,丁不二几乎冒出冷汗,急忙回头找丘陈二人商量。
“怎样?小和尚不在了么?”陈康迎上前问道。丁不二摇头叹息。丘壑递过从地上拾来的帽子,问道:“看看,这个是不是他的?”
丁不二一惊:“这,这正是我给他买的。怎会在你手里?”
丘壑已然渐渐明白发生了何事,说道:“在这里地上捡的。想是他听见了你我的谈活。”
“唉呀!”丁不二后悔莫及,“只怪我刚才图口舌之快,言语伤了一心兄弟。定是他听说我诓他下山,认定我全都骗他,负气走了。”
陈康道:“丁兄莫急,我等分头去追他回来。”
丁不二摇了摇头:“不用了,他会了我的追风架子,不知去了多久,只怕我也追不上他。”
“追风架子?”陈康一头雾水。丘壑毕竟见多识广,对陈康说道:“丁大侠一身好轻功,千里独行。如今小和尚学会了,咱们自然是追他不上了。”
陈康道:“那打赌之事岂不……”丁不二于黑夜之中漫无目标地望着,焦急地说道:“如今还说什么打赌之事,我只担心小兄弟……但愿他只是恨我走了,千万别被野兽叼了,或是被坏人拐了去。”
一心小和尚脑中空白,只顾疯跑了一阵,直到累了才慢慢停了下来。他倚靠着一棵树,慢慢堆坐在地上。
“我这是在哪儿啊?我该往哪儿去啊?”一心此刻心中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月光暗淡,寒气袭来。
一心稍稍冷静了一下,自语道:“我还是回寺里吧。只有那里是熟悉的,虽然辛苦,好歹过得踏实。可是,回佛光寺的路……怎么走啊?”
他自幼在佛光寺长大,只在寺院周边的山上活动,从没离开那座山头半步,更别说五台山以外的世界。此番被哄骗下山,他只顾背着丁不二行走,一路全由丁不二指引,他哪里记得路线。尤其是学了那追风架子的奇妙法门,他只顾兴奋狂奔,从哪来往哪去,更是全没留意。现在就是要回佛光寺,也不知如何走了。
连番奔跑,本是累了。刚刚又受了打击,迷茫之间更觉得浑身乏力。他无趣地望着夜空的残云星点,渐渐便昏昏入睡了。
黑暗之中,不远处,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正在盯着他。那是一匹野狼。
“呜——”野狼发出一声长鸣,似是在呼叫同伴。那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一心从睡梦中惊醒,朦胧中忽见一个东西向自己扑来,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呆在了那里。
树影下,鲜血飞溅。野狼落地,人倒下……
走失了刚结交的小和尚兄弟,丁不二唉声叹气。丘壑与陈康在一旁劝解。
“这是怎么了?有客人……大哥,这是哪位?”话音未落,来人便走到了三人身边。
陈康叫道:“二哥回来了。”丘壑招呼道:“二弟,快来见过千面神偷丁大侠。”
丁不二知道来人是“乡野三奇”的老二,野神仙胡大夫。抬头望去,只见胡大夫个头矮小,稍稍有些秃顶,周遭头发也不多,却很散乱。身上背个大皮袋子。
胡大夫抬手往前伸了伸,竟不抱拳拱手行江湖之礼,俨然一个要摸脉问诊的样子,自觉施礼,忙笑道:“是丁大侠啊,胡二有礼了。”
丁不二拱手道:“有礼。好个野神仙胡大夫。想必此去又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了?”
“哦?哦,呵呵。应该是没有大碍了。”胡大夫先是一愣,很快想到,定是大哥和三弟已经把他去问诊的事说了,丁不二有此一问也很正常。他回身看了一眼,叫道:“小和尚,过来呀!为何躲躲藏藏的?”
其余三人皆是一愣。只见一心从大石头后面转了出来,肩上搭着一条死狼。
丁不二喜出望外,急忙站起来,扑奔过去,抓住一心的手,问道:“一心兄弟,你跑到哪儿去了?叫我一通好找。可急死大哥了。”
一心挣脱他的手,盯着他喊道:“你不是好人!”丁不二知道他仍在生气,一时也无话好说。
“你们认识?”胡大夫笑呵呵地过来,随口问了一句,便拿过一心肩上的野狼,丢到火堆旁的地上。陈康递过一碗酒,问道:“二哥,这死狼是怎么回事?”
胡大夫喝了一口酒,慢慢说起刚才的经过:“我看诊回来,路上忽然听见一声狼叫,急忙暗中走近观瞧。那狼正在地上蹭爪子,我这才发现,它前面树上靠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睡着了,狼扑过去也不知道躲了。情急之下,我摸出腰里的一包钢针全打了过去。活该那狼倒霉,一下打断脖子,就摔死在那儿了。这小和尚也倒那儿了。我赶紧过去看,一摸,没事,只是吓着了。摇醒了,就让他扛着死狼,带回来了。”
丁不二拱手道:“多谢胡二哥救了我兄弟。”胡大夫惊讶地问道:“这小和尚是丁大侠的兄弟?”
一心气哼哼说道:“我不是。他不是好人,我不理他。”
丘壑微笑着走上前来,对他说道:“一心小师父,你先消消气,听我慢慢跟你说。”便把他揽到火堆旁坐了下来,叫陈康撕了一块烤兔子肉给他。一心果真饿了,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咬了一口手里的兔肉,大嚼了起来。陈康问道:“小和尚,这兔子肉好吃么?”一心一边吃着,一边点了点头。
丁不二乐得有人帮忙劝和,也不上前打扰,只顾蹲下帮胡大夫清理从狼脖子上拔下的钢针。陈康则只爱喝酒,在一旁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
丘壑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因何生气。”一心放慢了咀嚼速度,望着他,也不作声。丘壑继续说道:“你恨他诓你下山,觉得他骗了你,是不是?”一心愣愣地望着他,然后扭头看了一眼丁不二,正好丁不二也在看他。丁不二怕打断他们说话,急忙又装作专心整理狼皮。
丘壑见一心沉默,便接着说道:“初时,他为了与人打赌便诓你下山,确实是他的不是。”
丁不二见一心正瞪着自己,急忙拱手赔笑示好,然后转过脸去,免得再惹了他。一心听到有人说了公道话,心里的火气稍稍减了一些。
“丁大侠当时为人所制,功力尽失,为躲避追杀,也当真需要你的帮助,因而编制谎言诓你下山,他虽有不对,却也情有可原。”丘壑看了一眼小和尚的反应,稍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不要以为我和他串通好了,一道儿来哄你。你只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他后来跟你说的,有没有道理。”
一心低下头去。当时他愿意跟着丁不二走,就是已经被他说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如今生气,只是恨他为了和人打赌才骗自己下山。这其中的道理他又怎会不知。
丘壑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再把酒碗放下,才慢慢说道:“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世遭遇,丁大侠便开始同情你的处境,以后对你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可以说全为你好。你现在想一想,是也不是?”
一心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说话之人,又不禁向丁不二望去。这回丁不二没敢看他。
丘壑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笑道:“他把看家的本事‘追风架子’都传了你,难道还不是真心的?我们想学,他都断然不肯呢。你们有缘作了兄弟,本该一起高高兴兴的,怎么听他夸说了几句就生起气来?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别生气了。喝一碗酒,继续作兄弟。”说着拿去一碗酒给他。
一心奔跑出过汗,刚才又受了惊吓,这又吃了烤肉,嘴里正渴着,接过酒碗就大口喝了。哪想到这碗里是酒不是水,直呛得喷了出来,咳嗽不止。
胡大夫和陈康都大笑了起来。
丁不二急忙过来给他拍着后背:“那是酒,兄弟。现在怎么样?”跟胡大夫要了盛清水的葫芦,给一心喝。一心怯生生地试舔了一下,才放心地“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丘壑道:“现在好了。烟消云散。大家还是兄弟。”
丁不二自是暗中作揖感谢,便趁势坐在一心旁边。一心喝了水,擦了擦嘴,竟闷头笑了。
五人围坐在火堆旁。
丁不二与乡野三奇相谈甚欢。一心却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他本是长在山中的小和尚,对江湖之事自是毫无认知,听他们说起的人和事也全无概念,因此上,心中虽然好奇,却也不愿多问。
说起和天山恶鬼打赌之事,丘壑劝道:“天山恶鬼和蒙昆俱是穷凶极恶之徒,吃了亏必要寻机报复。他哄你上山招惹无涯大师,已是狠毒的一计。只怕此刻另张了罗网,正等着你去钻。依我看,这赌约不赴也罢。”
丁不二道:“这我岂能不知。只是咱好歹也是行走江湖的汉子,虽说他奸恶,毕竟双方立了口头约,我若不去,岂不被他笑话?也坏了名声。”
胡大夫道:“丁大侠话是不错,只是此行艰险,万万不可一时兴起便着了小人的道儿。”丁不二点头道:“正是,胡二哥提醒得是,我须得格外小心。”
趁着丁不二与胡大夫说话的空,丘壑跟陈康嘀咕了两句。就听陈康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原也没错。丁兄果然性情中人,不知肯否赏脸,跟兄弟也打个赌如何?”丁不二稍稍一怔:“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