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煞坐在单独的一个沙发上,指着刘坤道:“刘坤,今天柳叔叔把成绩拿出来了,你考了三百六十名,真是给我丢脸。”刘坤脸色极为难看,道:“爸,我好歹也考上了大学,怎么给你丢脸了,柳叔叔的儿子还不如我,当了几年兵,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当兵又怎样了,我就看着顺眼。”
柳叔叔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他的儿子柳江涛和刘莉一班,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就参军入伍,退伍后分到了县建委,两人如今已确立了恋爱关系,刘坤话峰直指柳江涛,刘莉自然不同意。
黑煞又问道:“你考了多少名?”
“第二名。”
黑煞点点头,道:“不错,嗯,不错。”
白煞换了鞋子,走到客厅,她保养得极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上去根本不象是要满五十的人,她用牙签挑起一片西瓜,也没有招呼侯卫东,自顾自地吃了两块,才对黑煞道:“让你早点回来,就知道使喝酒,看嘛,白娘子都演了半集了。”
黑煞亲切地问道:“到哪个镇落实没有?你们十个人都全部要分到乡镇去,乡镇很艰苦,要有心理准备,特别是青林、吴滩等镇,距离远,交通不便,工作任务很重。”
侯卫东没有到乡镇生活过,对乡镇生活根本没有概念,道:“参加考试时,就明确了下乡镇,既然下乡镇,条件肯定就没有城里好。”
白煞用纸巾擦了擦手,道:“你是刘坤的同学吧,参加了党政干部考试。”
黑煞就道:“侯卫东考得好,全县第二名,小伙子不错。”
白煞不以为然地道:“小坤没有考上,也是一件好事,若是分到了乡镇,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调回来,若是分到青林和吴滩,进趟城要坐两、三个小时,到时哭都来不及。”她说这话时,充满了居高临下之态,让一旁的侯卫东即有些尴尬,又有几分不满。
“话不能这样说,乡镇锻炼人,县上的领导,哪一位没有在乡镇当过一把手。”黑煞又对侯卫东道:“侯卫东,好好干,组织上对你们这一批干部寄予了厚望,这也是沙州历史上第一次公开选拔后备干部,以前没有,以后也难说,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白煞脸色阴沉沉的,道:“是驴是马,还是要经过实际工作考验。”
白煞极为护短,儿子刘坤党政干部考试没有成功,而侯卫东却是全县第二名,她心中没来由就有些不满,句句话都说给侯卫东听,而她所说的话,也有五分是真实的,下了乡镇,天高皇帝远,如果上面没有人,要想混出个样子实在有些难。
白煞毫不留情面的话,就如细鞭子抽在侯卫东脸上,他知道黑煞是县委常委,就忍着不满,恭敬和黑煞说话。
刘坤被父亲说了一通,很不高兴,就马着脸坐在一旁。
说了一会,侯卫东就起身告辞。
侯卫东刚刚从学院毕业,还没有住旅馆的习惯,找刘坤,其实是想在他家住一晚上,可是见到刘坤家人之后,他打消了在住在刘坤家的想法,决定去住旅馆。
第16章 跑断腿(三)
礼貌地拒绝了刘坤的缴请,侯卫东出了刘坤家的大门,刘坤还是穿着一双拖鞋,将他送到了“二县府”大院。
到了门口,刘坤便停了下来,道:“毕业以后,就不能象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我们哥俩好好聊聊。”
侯卫东笑着拒绝道:“我哥出差到益杨来办案子,约好了等一会见面,我们以后都在益杨工作,不愁没有机会见面,你回去吧,改天再聊。”
刘坤也没有强留,他道:“如果真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分配结果出来以后,跟我联系。”他突然神秘地道:“给你说一个事,这事情你要保密,不要给任何人说。”环顾左右,道:“我的工作已经落实了,我分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以后你到了乡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给我说。”
路灯透过树叶,一些斑点落在了刘坤的脸上,一团黑,一团亮,侯卫东忽然对刘坤产生了一阵陌生感,离开了学校,刘坤身上就多出来一阵说不出的优越感,这个优越感在学院之时深藏在内心深处,条件一旦成熟,就不知不觉地溜了出来。
“以后到了县政府,就要喊你领导了。”侯卫东勉强开了一句玩笑,转身向门外走去,道:“你回去吧,我哥的车说不定已经来了,不能让他等得太久了。”
走了“二县府”大院,侯卫东一直没有回头,等拐了一个弯,他飞快地回过头去,二县府已经隐入黑夜之中,就如一个黑沉沉的怪兽。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两年时间,一定要见分晓,看谁混得好,刘坤,在学院是不是我的对手,在益杨,你一样会被我打败。”
侯卫东一路给自己打着气,他在利民大街转了几圈,这才感到肚子饿得贴在了后背,便拐进了一家小面馆,要了三两杂酱面,加上许多辣椒,吃得满脸是汗水,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一些。
想着刘坤的神情,侯卫东狠了狠心,在一家档次还不错的旅馆,花了二十元,要了一个双人间,邻床已坐着一位满脸麻子的大汉,侯卫东也没有心情和他说话,自顾自躺在床上,点了一支烟,自顾自地吞云吐雾。
大汉看见侯卫东抽着红塔山,便问道:“哥们,你是到益杨出差的?”
大汉一口地道的北方话,侯卫东吐了一口烟,反问道:“你是北方过来的?”
“我是东北人,才从沙州市过来,明天到为民机械厂去看一台设备。”大汉听侯卫东也说普通话,就道:“你是哪的。”
“沙州的。”
北方人显然是长期跑业务的老江湖,毫不掩饰地问道:“益杨有没有小姐?”
侯卫东初出学院毕业,社会经验欠缺得很,哪里玩过小组,只是读书之时,刘坤成天都口水滴答地吹嘘着益杨城里的小姐价钱及分布,侯卫东这才对益杨小姐基本情况有一些了解,他想了想,就道:“远东宾馆楼上有,小姐还不错。”
北方人眼色放光道:“玩一次多少钱。”
“就地正法一百,带出来过夜要四百。”
北方人立刻下了床,把裤子穿上,道:“益杨女人模样俊俏,就是有一个缺点,没有屁股,走,兄弟,我们一起去玩玩。”侯卫东反驳道:“什么叫没有屁股,那叫苗条,你去玩,今天累了,没有兴致。”
北方人“哈哈”笑了两声,就色迷迷地出了门,为益杨的第三产业做贡献去了。
小旅馆里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小彩电,侯卫东百无聊赖,打开以后,好几个频道都是演《新白娘子传奇》,连换几个台,都没有可以入眼的节目,侯卫东就出了屋,到外面的街道上走了一圈,买了一本盗版的《朝鲜战争》,就回到屋里读起来。
由于父亲曾经随着部队去过朝鲜,侯卫东就对有关朝鲜战争的小说、传记特别感兴趣,这是他买的第三种版本的图书。读到十一点,正在精彩处,北方人走了回来。
“益杨妹子皮肤真嫩,摸起来真是舒服,兄弟,今天晚上我玩了两个。”说这话时,满脸麻子都出现了欢欣鼓舞的神情,他突然想起了侯卫东说的话,又道:“我就地正法了两个,最后一个弄了半个小时,益杨妹子水流了一地。”
侯卫东见他口水长流,意犹未竟,很有些厌烦,就不耐烦地道:“睡了,把灯关了。”
北方人心满意足拿着毛巾出去洗澡,回来之后,往床上一摔,很快就打起了如雷的鼾声,看来确实是经过了大运动量,被累惨了。
第二天,侯卫东起床之时,北方人仍在大睡。
夏日太阳也出来得极早,不过七点钟,阳光已将益杨县的大街小巷照得晃眼,侯卫东又在昨天的面馆吃了三两小面,混到了八点半,又到新华书店去站了一会,好不容易才混到九点半,这才朝县政府走去。
益杨县人事局在县政府三楼,虽然在沙州学院之时,学生意气,挥斥方酋,视县政府如无物,可是真的走到了县政府大院,看着四方形的灰色建筑,再看着房顶上的国徵,以及外面飘扬的红旗,侯卫东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口也有些干。
“人死卵朝天,都是人,我怕个屌。”
给自己打了气,他就抬头挺胸朝县政府走去,走到门卫处,他眼都没有朝那边望一下,守门的保卫有三个,都是三十多岁样子,他们根本没有管侯卫东,当侯卫东要进大门之时,他们看到了两位穿着老旧、神情犹豫的中年人,一位门卫便走了出来,用不高却严历的声音道:“你们找谁,先在这里登记。”侯卫东回头看了一眼,两位中年人已经乖乖地站在保卫室的门口,就如等着受审的犯人。
走了三楼人事局,侯卫东看着一排办公室,显得有些迷惑,他站了一会,就来到了写着“办公室”的房间,走了进去。
局办公室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后面是一个小年青,从气质来看,侯卫东估计他也就是这两年的毕业生,另一张桌子后面则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她拿着一张报纸,认真地看着。几个办事的都集中在小年青的桌子前,小年青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
侯卫东见小年青一时也完不成,就来到了女同志的桌子前,问道:“同志,问一个事。”那个女同志头都没有抬,仍然盯着报纸在看。
“我想问问毕业生分配的事情,请问找那位同志。”侯卫东又问了一句。那位女同志把报纸翻过来又看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用手指了指小年青,道:“你问他,这事我不知道。”
侯卫东碰了一鼻子灰,也没有生气,就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几位办事的人走了,他走到年青人面前,道:“你好,我想问问毕业生分配的事。”那个小年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扭头指了指那位女同志,道:“我手里有事,你去问姜主席。”
被称为姜主席的女子脸色有些潮红,看起来火气很大,侯卫东暗自猜测:“她是不是正在更年期,若是更年期,肯定脾气大。”果多大,姜主席听到小年青把事情推给了自己,就不耐烦地道:“万局长专门给办公室分了工的,我只管接收文件,来人来访是由你负责,我都是要退休的人了,你何必把事情推给我。”姜主席把报纸朝桌上一扔,就气冲冲地出去了。
第17章 跑断腿(四)
社会上,总把麻木、呆板、傲慢的脸称为衙门脸,侯卫东也常常听到这种传言,以前他还不以为然,认为这有些夸张,可是此时的办公室情形,生动地给他演示了什么叫做“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
他在心中暗道:“热情、周到、廉洁,是干部的基本素质,以后我当了官,一定要改变这种情况。”
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是侯卫东必须要在益杨县人事局把手续办完。
屁股坐着板凳,后背很舒服地靠着,小年青将眼镜取下来,用绒布细心地擦了擦,看着姜主席不在,就含沙射影地道:“有些人,屁大的事情不做一点,成天只会闹待遇、涨工资、抢房子,这大锅饭早就应该砸了。”发完牢骚,他伸头向门外看了一眼,问侯卫东,“你有什么事情?”
“我是沙州学院今年毕业的,通过了益杨党政干部选拔考试,想问问,我什么时候报到。”
小年青听说是这件事,态度稍好了一些,就如久雨之天,终于有了阴转睛的迹象,“原来是这事,这件事情你到隔壁综合干部科,找朱科长。”
一句话的功夫,却让侯卫东等了近一个小时,侯卫东火气腾腾直往上冒,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发泄出来,从严格意上来说,对方并没有明显错误,他还是尽量显得有风度,礼貌地道:“谢谢了。”
来到了综合干部科,这里人更多,侯卫东接近等了一个小时,才看到有一张桌子空了出来,便上前道:“同志,你好,我是沙州学院的毕业生,通过了益杨党政干部选拔考试,请问什么时候报到。”
递上了相关证明,秃顶的中年人仔细看了看,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表,看了看,道:“侯卫东,考得不错嘛,看来是个高材生。”侯卫东见朱科长态度和蔼,不禁生出几分好感:“科长毕竟是科长,水平就是比办事员高。”
朱科长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十个人的分配方案还没有最后确定,七月十五日,你再来一趟。”
“谢谢朱科长。”侯卫东见中年人说话和气,又得到了还算满意的回答,也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出了益杨县人事局,便坐车回到了家乡吴海县。
坐着摇摆的客车回了家,侯卫东的母亲刘光芬正是厨房里准备午饭,没有听到然刹车声,就听到了开门声,便知道是小儿子侯卫东,她满心欢喜,却故意躲在厨房里,等着小儿子进来。
因为小佳的事情,侯卫东心中一直有些沉重,可是他不想让父母知道在沙州受到的委屈,故意高兴地道:“妈,我回来了。”没有听到母亲的回答,侯卫东径直走到厨房,高声地道:“妈,我回来了。”
“毕业不回家,跑那里去了。”刘光芬脸上挂着笑,但是她背对着侯卫东,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侯卫东以为妈妈真的生气了,便走了厨房,手搭在妈妈的肩上,笑道:“我刚从益杨县人事局出来,综合干部科的人给我说,让我七月十五日去报到。”
刘光芬这才满脸是笑,高兴地道:“我还以为有了媳妇就不要老娘了。”她从冰箱里取了出一盆鱼,鱼是老大上午送回来的,刚杀了,还很新鲜,就利索地刮鳞、砍成大块,然后用盐码好,她一边动手,一边问道:“分到哪里?”
侯卫东见厨房里还有一盆卤好的排骨,就拿了一根肉最多的,在厨房里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从七月一日到现在,这几顿都没有吃好,让侯卫东食欲大开,他满嘴是肉,含糊地道:“据说还没有定下来,报到的时候才知道。”
刘光芬是小学教师,她最骄傲的成果是将三个孩子带得身体健康,心智成熟。
丈夫侯永贵当兵十多年,三个孩子都是刘光芬一手拉扯大,如今,老大侯卫国是吴海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骨干,老二侯小英是绢纺厂的会计,老三眼看着也要工作了,三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她的心肝宝贝,但是从内心深处来说,她更疼爱从小就调皮捣蛋的侯卫东。
侯卫东青春期时是个叛逆青年,经常出去打架,刘光芬是公安家属,耳濡目染,就总是担心小儿子在社会上跟着流氓学坏,时常睡不着觉。
眼看着三个子女都长大成人,刘光芬的头发也在不知不觉地白了不少,不过,她的心思没有白费,小儿子侯卫东自从上了大学,仿佛立刻就懂事了,调皮的小儿子居然成了学生干部,还在大三入了党。
当听到儿子入党的消息以后,侯永贵和刘光芬两口子特意买了一大腿羊肉,专门让老大侯卫国开车,把小儿子从沙州学院接了回来,还让女儿、女婿都回来。侯小英急急忙忙地回到家,听说是为了庆祝弟弟入党,哭笑不得,道:“爸,你偏心,我考上大学,你都没有这么高兴。”侯卫东姐夫是丝绸公司的中层干部,他很是理解,“浪子回来金不换,也难怪爸、妈这么高兴。”
一家人就借着小儿子入党的缘由,美美地吃了一顿。
刘光芬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就道:“从沙州回来了,小佳家里的意见如何?”侯卫东在心里痛了一下,就装作无所谓地态度,平淡地道:“小佳的父母不同意。”
刘光芬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看了看儿子的脸色,生气地道:“我儿子条件不错,他们凭什么不同意?”
侯卫东又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显得很是豁达,道:“沙州是地级城市,益杨和吴海都是县疙瘩,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小佳父母不愿意小佳嫁给县疙瘩,确实是人之常情,情有可愿。”
“再说小佳是独生子女,小佳的父母想把她留在身边,实在是无可非议。”
对于侯卫东和小佳的婚事,刘光芬作为男方家长,抱着儿子喜欢她就喜欢的态度,见任其发展,不过,这种结局早在她的预料之中,见到儿子回来之后,眼神中深藏着淡淡的忧郁,就想着如何劝解儿子,可是她想好的劝解之词儿子都说了出来,她便放下心来,道:“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本事,何愁找不到老婆,你哥都二十八岁了,都没有急着找老婆,你也不必着急,当务之急是把工作干好,你是男的,拖个三五年再考虑也不迟。”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声,一辆普通的黄色吉普车停在了楼下,车上跳下来了一个身穿茄克的年轻人,他和侯卫东长得很象,只是比侯卫东稍胖一些,头发短直,颇为精神。
此人侯家老大侯卫国,他走路极快,进了屋,听到侯卫东喊了一声哥,便道:“小三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和小佳父母见面没有,分配到哪里?”问了三个问题,不等侯卫东回答,便走到冰箱前,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盆凉水,一口喝了半盆。
每年夏天,刘光芬都要在冰箱里冻上冰糖柠檬水,为三个孩子们解暑,这也是侯家过夏天必备的清凉饮料。
第18章 跑断腿(五)
刘光芬站在厨房门口,看见侯卫国大口地牛饮,便责怪道:“才从外面回来,不要这样喝,肠胃受不了,不听话,以后就不冻了。”侯卫国正要把柠檬水放进冰箱,刘光芬又道:“不要放进去了,你们爸爸等一会就要回来,他不能喝得太凉。”
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刘光芬走到窗口,果然是老头子回来了,她就大声喊道:“小成,你回去的时候,顺便给侯小英说一声,让她晚上回来吃饭。”
坐在驾驶室的是一位年轻人,就伸出头,道:“刘老师,又弄啥子好吃的,怎么不请我?”
“上来嘛,只怕有些人不敢?”
年轻人新婚不久,已是典型的粑耳朵,他笑道:“算了,刘老师心不诚,不是专门请我,改天再来。”
“什么时候把新娘子一起叫过来吃饭。”
“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