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苏景此时考虑的,是要不要真的遂了玛尔屯氏这个姨母的心愿。何况,布顺达是他这一世的生母,珠丹为他活命累死了自己,这样两条人命,难道真就白白死了么?
正自拿不定注意,外间守候的阿大进来了。阿大原本是赌坊的打手,凭着一股狠劲为家里人挣一口饭吃,但手臂断了之后就被赌坊扔了出来,苏景在街上把人捡回来治好了,又随手教了点从系统里买来的功夫,阿大自此对他忠心耿耿,还将自己的几个兄弟一起带来投效,成为苏景的贴身侍从。
阿大生的虎背熊腰,站在苏景面前遮了好大一片光,如同座塔山,他道:“公子,姑太太请您回家,大姑奶奶回来了。”
玛尔屯氏的长女格佛赫幼时因出痘没有照料好,脸上有几个痘坑,因此不用参加秀女大挑,七年前就由玛尔屯氏做主,嫁给阿克敦好友扬州守备佛尔衮的长子龚额。虽同在扬州,不过到底是嫁出去的人,格佛赫上有公婆,下有儿子,还有没嫁出去的小姑子,平日忙忙碌碌,能回娘家的时候极少。苏景到扬州的时候,格佛赫已经十岁了,与苏景年纪差的太大,关系不算太亲近,但苏景还是决定立即就回去。
苏景回自己院里换过衣服去见玛尔屯氏。没到院门,就听见格佛赫的哭声。
“光是今年就添了三个通房,我的刚安是嫡长子,他见着了却眉头都不肯动一动,反对那两个庶出的疼爱的很。昨晚与他拌了两句嘴,婆婆知道消息,赶过来说教我一个时辰,当着我面让蒋姨娘好好侍奉……”
苏景皱皱眉,不等丫鬟通报,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玛尔屯氏正被女儿的哭诉弄得又是头疼又是心疼,见着苏景进来,脸上一下就和缓了,“苏景回来了,游湖游的怎样,可用了饭?”
“用了,侄儿带了几匹锦缎回来,正好表姐也在,您和表姐商量商量做两身新衣裳。”苏景笑着让人把缎子拿上来。
格佛赫两眼放光的看着在流光溢彩的大红堆花金线锦,眼珠子都拔不出来了,至于之前哭诉的甚么丈夫纳妾,疼爱庶子,婆婆打脸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只顾不住摩挲光滑的缎面,嘴里央道:“娘,这几匹缎子都给我罢,也叫你外孙女做两身衣裳。”
玛尔屯氏明知这缎子不合适给几岁的小姑娘做衣裳,格佛赫是借着外孙女要东西,仍旧容忍的道:“成,都给你,都给你。”说着有些愧疚的看了一眼笑意温厚的苏景。
这种财帛之物,苏景从来不放在心上,再说这是自己的织坊弄出来的,值得多少,他道:“表姐若喜欢,我让人再送几匹过去。”
格佛赫对这个大方的表弟笑的及其灿烂,“我先谢过表弟了。”一点不推辞,反正这个表弟吃了自家这么多年白饭,好容易挣钱了爹娘还无论如何不肯收在手里全让他自己掌管着,既然如此,那自己就是把他的织坊搬空都该的,要几匹缎子有什么?
玛尔屯氏看着女儿的贪财样觉得又丢人又头痛,这样不知进退,将来外甥回了京城,可怎么办啊!她狠狠瞪了女儿几眼,打算待会再慢慢教训。
用过午饭,玛尔屯氏说教几句,硬逼着格佛赫回婆家,夜间阿克敦回来还不住的抱怨。
“就算家里以前困窘,却也没少过她吃喝,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性子。”
圣驾在扬州,阿克敦天天亲自带着人巡防,累的不成样子,就指着回家泡泡脚放松放松,明天一早又要提着心过一天,谁想被玛尔屯氏一通絮叨弄得心里烦闷,哼道:“你是她额娘,你不知道这性子怎么养的?”
玛尔屯氏把擦脚布往他身上一扔,“这会儿怨我,要不是你说佛尔衮出身完颜氏,是咱们满人的老姓大家,咱们格佛赫能嫁这么个糟心的婆家!”要日子过得畅快,姑娘能惦记着天天回娘家占便宜?
“嘿!”阿克敦不泡脚了,披着衣服站起来,瞪圆眼珠子骂道:“当时没跟你商量是不是,你还说咱们姑娘脸上留了痘坑,难得完颜家不嫌弃,还说龚额的额娘巴林氏好相处,是个和善人。喔这会儿全成我这当爹的错了,姑娘的事情难道不是你该管?”
玛尔屯氏卡了壳,没话说了,认真说起来,姑娘的事情,还真就是她当娘的上心。半晌她恨道:“我当时是没看明白,那会儿巴林氏在我面前没口子的夸格佛赫,我哪知道她是个面上憨心里奸的,肯定当初就是佛尔衮拿的注意,他们母子俩没法子才上咱们家提亲的。”
☆、清圣宗
完颜家提这门亲事的时候正赶上阿克敦献药后官运亨通,阿克敦也明白玛尔屯氏话里话外这个意思,坐回床边叹气道:“不说这了,嫁出去的姑奶奶,完颜家又没打骂她,还是怪格佛赫自己拢不住姑爷的心。再说她回娘家要东西,又不是她婆婆丈夫逼的。”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的眼皮子浅,心里贪财。
玛尔屯氏没吭声,她当然知道亲闺女就是眼馋外甥手里的银子,但她是当娘的人不找点由头开脱总觉得不舒坦。
话撵到这儿,阿克敦憋着的话干脆都说了,“皇上还记得我,今儿还招我去问了几句话,四爷就站在皇上身边,我看着四爷在那儿吩咐太监往京里送东西给他府上的大阿哥,心里就难受啊。”
玛尔屯氏嘴唇动了动,酸道:“有甚么法子,人家又是嫡又是长,原配正室生的,四爷自然放在心尖尖上疼着。”
“可他不是长啊!”阿克敦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默了默,叹道:“咱们家里养着苏景十七年,说句不怕你恨的话,起初我是真不乐意,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但这孩子,让人不能不喜欢,学甚么都快,学个文罢,松山书院那王先生的脾性,谁不清楚,最厌恶咱们满人,可苏景他都破例收了做关门弟子,两年前要快咽气了,硬是撑着等苏景回来,一座楼的书都给苏景了,亲儿子都没留。那陈知府每回见了我,就道可惜苏景是满人,没法子去参加他们的大科考,要不三元不在话下。咱们总兵大人吃酒时也念叨,埋怨我一直不肯松口,要不他早就栽培苏景做武将了,就苏景的身手本事,要早几年从了军,指不定如今比我官职还高呢。”说着说着阿克敦苦笑,“外头人都道毕竟不是亲生的,我是唯恐苏景出头让老大老二他们丢人,可谁知道,我是怕啊!”
怕甚么呢,怕苏景一旦入了官场,那就是想低头都不成,只要他人往那儿一站,便引人注意,到时候一路往上,惹了哪个宗室贵人的眼可怎么办!
玛尔屯氏依旧不开口,只阿克敦一个人念叨。
“我知道你憋屈,我也憋屈,咱们苏景的品行,又是龙子凤孙,偏偏呆在扬州天天跟商人打交道。若这孩子平庸便罢了,这般争气,真是,真是……”真是叫人不甘的很!
“他前儿出门碰着九爷和十六爷他们了。”玛尔屯氏突然出声说了一句,接着不等阿克敦说话,捂着嘴哇的哭了起来,“阿大跟去的,回来道望江楼上房间不够,他给腾出来,结果门口撞上九爷,人家心里不舒坦,他在地上给人跪了半个时辰,九爷问清他是哪家的,一口一个奴才骂他,说是腾房慢了。要不是十六爷拦着,还得挨两鞭子。”玛尔屯氏捶着胸口大哭道:“咱们挨打受骂不要紧,本就是皇家的奴才。可苏景不是啊,他,他是……若不是养在我们这儿,他怎会受这样的委屈!”雍亲王的长子,就是庶出的,九爷一个贝子如何敢这般对待呢?
“认!”阿克敦听罢,猛然站起,拍着桌子脸色涨红道:“老子豁出去了,与其孩子受气,全家窝脖子提心思过一辈子,不如认了!”
哭声戛然而止,玛尔屯氏犹豫的望着阿克敦,“真,真要认啊?”虽说这是日思夜盼的事情,可事关重大,谁知道皇上认为这是忠是奸,万一要是认定家里包藏祸心,故意挑唆皇子后宅就糟了。
“认!”阿克敦只是犹豫了一下,满面肃然点头道:“就像你说的,不认咱们不甘心,且心里一直压着这事,生怕哪天翻出来,这么提心吊胆的,甚么时候是个头呢。不如主动说了,是生是死就看天意了。”说完他自失一笑,“你也不必忧心,这么些年我也看出来了,皇上是个仁君,只要忠心,未必不能容忍咱们,皇上圣明,难道还不知道当年我们为何不敢送孩子回去?就是下了四爷的脸面,咱们还他个儿子,他又能如何。再说了,我在扬州这么多年不是白呆的,江南,且不是四爷手面罩得住的地方。”
还有些话阿克敦没有说出来。皇上要做仁君不假,但假如苏景长大吃喝嫖赌,是个纨绔废物,他也不想费心思,皇上也不会认,毕竟皇家人太多了。但苏景太出色了,出色到他想拼着全家的命搏一搏,出色到他有七成的把握看准皇上一旦见着苏景,确定苏景身份后就舍不得不认这个孙子。便是四阿哥,在太子之位再度摇摇欲坠的时候,这么个儿子,他又舍得不要么?
女人啊,争得是后院那口气,男人,眼界是不一样的。
坐在玛尔屯氏与阿克敦屋顶的苏景从头至尾听了这么一场,回忆起三天前在望江楼那一幕,心底跟着翻覆。
他不是个不能低头的人,前世从孤儿拼出一副产业,他什么样的冷脸没看过,什么样的折辱没有承受过?但他终究成了赢到最后的人,曾经吐唾沫在他脸上,曾经拍着他脸肆意谩骂的,最后连跪在地上给他擦鞋的机会都没有。也许人一旦登过顶,再掉下来就难以接受,即便是他。否则事后他何以泛舟湖上,连饮三百杯呢。
京城啊……
夜幕重重,星辰点点,苏景躺在房顶,目光放空,心似乎已飘到那个历尽劫难又无数次重返繁华的古都。
第2节
罢罢罢,既不想受气,又不能造反,身背因果,看样子只能去京城见识见识了,说不定还能让自己再学到些东西。
拿定主意,苏景运起轻功踏无痕,身姿舒展,脚不沾尘,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眨眼之间,已回到自己院中。
“五日后圣驾起行,不用先动天地会的人了。”原本收到道上传来的消息,道天地会打算在圣驾出扬州后在水道行刺,他是打算杀几个漕帮的内应,再杀两个天地会得利的人,让动静小一点就不管的。反正行刺成不了,不过是漕帮在扬州势力甚大,让漕帮搀和进去,扬州官员就不易脱身。只要扬州地界不出事,他不管康熙要砍谁的脑袋。但既然要认祖归宗,就先救个驾罢。
阿大得此吩咐,眉头都没皱,抱拳下去安排。之前公子发话,人已经钉死这两天就要动手了,这会儿还得亲自走一趟,别让手底下那帮人早早把人弄死了。
☆、清圣宗
五日后康熙起驾回家,因是返程,一路不停,不几日行至松江府,随从船上太监停下采买,龙船接着赶路,夜间的时候小船追上,开始往龙舟上送新鲜的菜蔬。
康熙正在考较几个小儿子的功课。他是个很勤奋很有钻研精神的皇帝,时刻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对于自己的儿子,要求当然严格,即便如今与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反目,其余诸子也野心勃勃,但他依然不后悔将自己的儿子都教成狼,而不是羊。
十六爷在江南都玩疯了,这会儿还没收心,好在勉强有以前的底子,磨磨蹭蹭背了几句,正抓脑门,外头传来一声响亮的怒喝:“抓刺客!”
康熙船舱中的四爷,五爷,九爷,十三爷,十五爷,十六爷全都反映迅速的站起来,在康熙面前站成一排。康熙的贴身太监梁九功哆哆嗦嗦喝着两个小太监把窗户全都给关死,还很机灵的推了柜子过去堵上。
四爷看左右妥当,不敢乱开门,过去将门透出个缝,问守在门口的一排侍卫:“怎么回事?”
那侍卫紧张道:“回来的采买小船上进了逆贼,天色黑没看清楚,眼下统领大人带人手将他们堵在甲板上,后面兵船上的人马正赶过来,还请几位爷护着圣驾呆在船舱里。”那侍卫不能不紧张,虽说眼下来看贼子没机会伤到圣驾,但出了这等事情,总是他们巡查不力,清算起来自己掉脑袋事小,牵连家人是大。眼下只盼望下面的兄弟动作快些,尽快将贼人擒拿了,圣驾面前也好挽回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