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像是无数声音在脑海中每天呐喊,髅大默默地忍耐,终于有一天会无聊。他开始想要打量自己的同伴,于是扭头看看髅二,而髅二模仿他的动作看看髅三,最后每个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池壁。
那个时候,他们也是可爱的。
髅大怀疑自己是唯一不安分的骷髅,髅十正在看的池壁上有一块有些花纹的地方,还有些闻起来很香的人在血池外面走来走去。髅大很想问问他们一些事情,但是他并不知道如何表达,因为他们不会说话,也并没有第二个人像淘换者一样可以和他交谈。虽然有很多同伴挤在一起,实际上可以说堆在一起了,却仍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困扰着他,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那是内心的孤独。
在孤独中,更加努力地观察世界,记忆各种规则,就连时间也都忘却。髅大渐渐学会区分他们每一个人,即使是骷髅也是个个不同的,特别是髅十。
髅大记得诞生那一天,他按照淘换者的指示抓住每一个从子宫里走出来的新生儿,让他们安分下来,最后轮到髅十。新生的髅十和每人一样对世界焦躁不安,基于自卫的打算,她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给了离得最近的髅九一拳,让髅九的正面向后,又狠狠在尾椎骨上踢了一脚。
拿着镰刀的阿米亥脸色很不好看,淘换者的命令传到髅大的脑海里,他一把将挡道的黑暗牧师推得贴到墙上,气势汹汹地逼近髅十。髅十用拳打来,他轻松就用手掌迎上捏住了,随即将髅十的小臂骨反扭了过去。
他天生就是这么骁勇善战,或者是因为他吸收了血池主人富含魔力的血液而格外强大,他拎住髅十的肩胛骨将对方吊了起来,髅二到髅九都有过很闹的时候,但是若到了那个份上,他们就老实了。
髅十没有,她用一个很特别又很细腻的动作,小腿向后猛踢,狠狠踹在他的两腿中间。然后他们都愣住了。髅大把髅十放下来,仔细观察自己的盆骨有没有受损。髅十也安静下来,似乎异常困惑。这省去了淘换者和阿米亥的许多口舌,但似乎每个人有些嗔目结舌。
那一幕重现在眼前,髅大眼窝里射出的光芒更红了。他一直在观察,一直在思考,髅十应该有些特别,虽然说不出有什么好,不过特别就是好的。既然是好东西,是不是就该自己独享?
过了好久之后,髅大学到那叫独占欲。
不过在当时,髅大“好东西,好东西啊”地这样自己给自己解释了。虽然有冲动,但是他有太多的关键掌握在淘换者和死神阿米亥手中,他必须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走出血池的那一天。这是他骨子里生就的特质,他富有耐心并且行事谨慎。
那是他们诞生后的第二个月,阿米亥出现在血池,手里的铁链牵着大把虚无的灵魂,大概有一百来号。髅大很奇怪那些灵魂会被锁住,因为那不像他是有实体的。但是那些灵魂被阿米亥的铁链拴着,连成一串垂头丧气走进来,认命一般望着浸泡在血池中的骨头。髅大认出因为他而丢了性命的那个黑暗牧师的灵魂也在,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哗啷”一声,阿米亥的铁链消失在袍袖里,那些灵魂自己步入血池,寻找空骨架合而为一,继而血沫翻涌,上百的特殊骷髅兵诞生了,从池中自己站了起来,彼此望着,惶恐的神色从眼窝中的光芒表露无疑。
髅大到髅十都忍不住从血池里站了起来,混入那些新生者的行列之中。不,他们很清楚,那些不是新生者,是空骨架和灵魂结合的痛苦形态而已。为什么只有他们才是从子宫里走出来?那一定有什么不同。
那些家伙从池子里跳出来,站成不太整齐的队伍,让阿米亥深深地叹息了。“有罪的灵魂们啊,是我阿米亥给你们这次机会,作为不死士兵的荣耀应当使你们骄傲,从而绝对忠诚于我们的主人蔻蔻玛莲,否则血的盟约将崩溃,你们的灵魂之火也将永远消散。”
这是一种危险的制作灵骷髅的尝试,往往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用血浸泡,让干净的枯骨和被贬低的灵魂用血的契约结合而成为灵骷髅。那些灵魂多半属于有法力的人,灵骷髅也就相当于骷髅中的法师。但是因为干枯的痛苦是生魂所难以忍耐,灵骷髅的成功率极低,新生后至少要半年才能稳定下来,在这期间被痛苦折磨至死的都在三分之二以上。
那些灵骷髅们摇晃着,混乱地踏步,然后他们离开了血池。他们清楚自己的命运,即将承受的灾难和痛苦,死了又死的恐惧。就像是弱不禁风的婴儿,他们颤抖着无助地看着自己的手足变成如今一根根白花花的样子,而他们当中的一多半以前都是在骨头上甩鞭子的人。
正当髅大和其它的新生儿被丢弃在原地踌躇着的时候,淘换者来了。那是目前唯一可以和他们交流的人,淘换者的到来让他们大喜过望。那种新的感觉如此强烈,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欢喜是情感中最好的一种。
淘换者看上去总是像一团黑漆漆的烟雾,所以很不容易知道他的喜怒,不过血骷髅们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他现在应该是好脾气的,他随即讲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给他们。
“可以出来了,我的血骷髅们。你们是不同于那些低级的家伙,要懂得自豪,但首先要懂得忍耐,因为在你们成长之前,你们的经验还不如他们,甚至连最普通的都不如。我想你们已经能够分辨哪一种最低级,但是我要你们融入进去,尽力向他们学习。他们怎样做,你们也要怎样做。”
说话的时候,离池边最近的髅十斜斜地站好了,一只手插着胯骨,姿势有些奇妙。髅大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他眼看着髅九站到髅十边上,便觉得很不舒服。他张开嘴,猛力一跃,从血池里带起一股血浪落过去,将髅九一下撞飞到墙角。他用最凶猛的姿势站直了,向所有的同伴张嘴恐吓,意图显示他作为第一号的威严。髅十则抱着胳膊,撅着盆骨,不用正眼看他。
淘换者对于此种出格的行为没有发怒,反而对他们的情绪复苏感到兴奋。他需要凶猛的战士,而且正好需要血骷髅的领导者。他任凭他们站到自己喜欢的位置,任凭他们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反正他们很快就会学会附和自己地位的行为方式,还有如何服从命令。因为渴望,对血的渴望,很快就会成为他们的枷锁。
打仗了,那是一次战争,大规模的战争。
蔻蔻玛莲的军队逼近一个强大的领地,那是离冰寒地狱最近的国家,在蔻蔻玛莲的威名之外,在那里怎么可以有国家!
那是一个叫做因西亚的地方,古代曾经是慕尼黑的领地。虽然国土不算特别辽阔,却是君主制的土元素国家。与元素均衡的莱特尼斯不同,达克尼斯倾向两种元素,土元素和火元素,而离地表最近的冰寒地狱则特别倾向于土元素。
因西亚都是一些土系生物,他们有数量庞大的穴居人,像昆虫一样和剧毒植物一起生活,还饲养巨型的螳螂作为共生伙伴。那种螳螂因为身材巨大没有能力自行清洁和养育后代,因此和穴居人的关系非常密切。一起居住的还有一些弱小的种族,但是他们的联盟却是强大的,他们取长补短,形成了完美的国度。
因西亚的首领自称因西亚大地之主,有些神秘的色彩,因为从不露面。在他的领导下因西亚强大起来,他们在一千年前建立了这个国家,还建立了一个非常庞大的土石城堡,用以维护大地之主的秘密。
蔻蔻玛莲的命令已经发出,要因西亚在一个月内臣服,回归慕尼黑的旗帜之下。不幸的是,这帮家伙们过分热爱大自然,不允许任何亡灵或是不死者踏入因西亚一步。去传信的信使是个整天一头扎在死人堆里的黑暗牧师,所以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人头了,是他的坐骑蜘蛛将人头带回来的,灵魂和使者的徽章都已经变成了碎片。
蔻蔻玛莲暴怒的吼叫声从慕尼黑的城堡一直传到枞树林的边缘,她把水晶杯在地上砸得粉碎,黑暗骑士的首领路易德兰带领军队从领地直奔前线,魔女们戴上了出征的黑色面纱——那是黑魔女的誓言,面对她们的敌人死路一条。而阿米亥,也不得不将还未组建完成的骷髅军团投入消耗战。
屠城!蔻蔻玛莲的命令是屠城,立刻就要!
髅大是第一次来到血池外面,但是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有些熟悉。黑暗牧师站在巨大的蜘蛛背上左右甩动鞭子,骷髅的海洋便随着脆响从地上翻腾起来。他们本来一个个躺在身后的伙伴怀里,睡得十分安详,是那鞭子的声音惊扰了他们的好梦,让他们的残念再次活跃起来。他们从地上站起来,就形成了白骨的森林。
十万如同一人,整齐地踏步,排队去领兵器,将盾牌连成墙,将长矛立成林。他们确实笨拙,但是都已经有了长时间的训练。当战斗的技巧被作为执念在训练中融入他们的骨髓,那笨拙也可以变成是才能。他们只会机械地执行命令,也因此动作特别准确,而且异常敏捷。他们不需要呼吸,也不在乎伤痛,他们可以眼睁睁看着火焰把自己烧成灰烬,在那之前他们会执行好他们得到的命令,因为那命令本身就是一种执念,使得他们比他们生前更加固执。
血骷髅们都被分散进行临时编队,髅大加入到那队伍当中,发觉自己的步调和周围不太一致。他花了些力气调整,努力让自己的胳膊甩动得和别人一样。他明显发觉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只因为他在动作上分毫的差异,便无法融入整齐划一的他们,这让他觉得孤独,或许也有些兴奋。他不知道自己很幸运,但是肯定为这孤独而不安。
“快,快,拿起武器,跑步!集合!”
黑暗牧师们不断为自己所属的部队发出命令,一些老资格的骷髅兵负责分发武器,他们从来也没有如此认真过。堆积如山的武器和防具就垒在墙边,有些是破旧的陪葬品,战场上来的垃圾,有些则是黑暗牧师中的手艺人用白骨的碎片制成的精品。
他们将新物品分发给战绩比较优良的人,给他们磨亮的长剑,骨头打造的带刺盾牌。很多人得到了长长的锐利骨矛,在血月东升,意志力比较散漫的瞬间,他们就被临时复苏的记忆碎片支配了,做出些自由的动作来,使他们看起来似乎富有思想。有的人研究着盾牌,有的人将骨矛敲敲打打,相互追杀,直到黑暗牧师看过来,将鞭子在他们身上甩得叭叭响。
髅大甚至得到了一个头盔,虽然有点儿大。对骷髅而言,生前的帽子总是大的。髅大将头盔向后推,分发武器的骷髅兵仔细地数了他脊椎上的七截磷漆,又塞给他一个骨盾和一把长刀。髅大觉得很新鲜,就把玩着来回挥舞。他也算是名死人,黑暗牧师不大敢管他,就任由他撞到了临近的骷髅。
那骷髅不甘示弱,习惯性地一刀砍过来。髅大敏捷地躲过了,反身用盾牌一撞,那骷髅的头不太结实,从颈椎上飞起来,在地上滚出老远,身体便慌慌张张地跑去捡。不料行走不稳又撞到了其他的骷髅,那骷髅脾气更坏,扬起一拳,打倒无头苍蝇的同时碰倒了其他的人,于是又有一脚回敬过来……
髅大张着大嘴旁观,红色的世界里发白的兄弟们打成一团。一大群黑暗牧师很快赶来,气急败坏地甩动鞭子,招呼在每一根肇事的贱骨头身上,让他们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统一行动的时刻。髅大也兴高采烈地一起逃窜,拎着自己的物品站到位置中去。
很快,小小的思想游走时间结束了,所有的骷髅兵都开始投入一成不变的战前训练,使僵硬的关节更加顺畅。他们按着黑暗牧师的指示做操,挥动武器,编成方阵前后左右地行进转身,让千百万白骨的脚趾震撼大地。
“很宏伟。”
那是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美术馆挂在墙上的旧画像里的人物,想要回到在昏黄的灯光下观赏的人群中去。
髅大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那是很了不起的存在,髅大知道倘若这方阵在整齐上还有什么缺陷,那就是他自己。所以他努力地和其他人保持一致,以便和大家融为一体。但是当黑暗牧师喊着“换脚”的时候,他还是出了错。所有的骷髅都灵巧地跳了一个小步,左脚前变右脚前。髅大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动作是否正确就被踩了脚,他刚把脚放对,黑暗牧师又喊起“向左转”,髅大一下子撞倒前面的兄弟,气得黑暗牧师用力拉扯手里的鞭子,很想过去抽他两下但是又不敢。
血骷髅是不能鞭打的,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们和普通的骷髅兵之间很容易分辨,不光是因为行为鲁莽,外表看上去也相当不同。他们的身体周围有一层像皮肤一样的血雾,看起来有些湿润感,或者说是血肉感,永远像是刚刚被扒皮去骨剔出来的新鲜货。作为骷髅来说,那真是令人羡慕的英俊外表。
但是其实外表好看与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血雾保证了较长时间的湿润。同样是在血池中浸泡了很多天,灵骷髅在场地里吹了好久的风,骨头早就干了。他们在操场的角落惨嚎,因为难以忍耐的痛苦滚成一团。髅大暂时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沉浸在新事物和群体的快乐中,因为兴奋而两眼放光。在他的眼中只有红色,所以他才叫做血骷髅。但是如果血雾干了会怎么样?他没有多少听觉,所以听不到因为痛苦而翻滚撞击的声音,依旧沉浸在快乐中。
挡住!砍下去!再砍!再砍!
黑暗牧师站在巨蜘蛛的脊梁上发出号令,髅大似乎感到有什么信息暗示着节奏,或许对于别的骷髅来说是很强的命令,但是在他来说只是一种淡化得很难接受的意念波。他只是跟着周围严肃的同伴一起做着相同的动作,努力跟上节拍,免得被后面的人砍到。
淘换者来了,他在十万刀枪和白骨的丛林里穿行,直到在那丛林中找到了髅大。髅大高高兴兴地嘿咻给他看,他却注视着髅大湿润的骨骼上透出来淡淡的粉红色,似乎在担忧什么。
新生的血骷髅第一次出门就要远征,那将是他们所遭受到的最难挨的考验。淘换者刚刚视察过了灵骷髅部队,阿米亥正在收拾残局。在骷髅大军的另一端,被黑压压的兵群隔开,那些被生生结合的灵骷髅,已经因为骨头干燥开始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撞断自己的脖颈,揪断自己的肋条,自我毁灭,反正总有几个能熬下来。
黑暗牧师站在台上挥舞皮鞭高声呐喊:“出发!为了慕尼黑,为了蔻蔻玛莲大人的荣耀!”
※※※
暗夜,芬芳。
喜爱天鹅绒斗篷的滚边和熏衣草的香气,那是她的情人故意忘记在这里的。在冰冷漆黑的城堡,蔻蔻玛莲把脸扎进斗篷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回到窗口来。蔷薇爬满的慕尼黑城堡,一只夜莺落在窗口,似乎洞悉了她伤怀的秘密,因而没有斗胆歌唱。
魔女们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发,她们是最后的部队,脸上蒙着黑色的纱站在庭院里,静静地,没有声响,就像是黑暗中的影子。那娇柔如同涟漪的人儿,站在队伍前面的魔女首领依无莲仰起头,便看到主楼的窗里蔻蔻玛莲那冰冷的光,那目光也在注视着她。一阵晚风吹来,掀动依无莲的面纱和衣衫,露出她绰约的身材和灿烂如同星光的眸子。
蔻蔻玛莲笑了,有荆棘夜莺依无莲前往,一切都必将顺利地进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已经可以看到彻底的胜利。轻轻翻开手心,一枝蔷薇便在她的手里盛开。蔻蔻玛莲把那朵蔷薇丢下去,随即便转身回到了屋内。蔷薇在空中划出弧线,坠落在依无莲脚边。她弯腰拾起的时候手指一疼,竟被刺伤,沁出了老大的一滴血珠,映着她雪样的肌肤,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几片脱落的花瓣从天空中缓慢地飘下来,此刻才落到依无莲那夜幕颜色的纱衣上。依无莲望着手指上的血珠,理所当然地呆住了。
有人说蔷薇是吸取鲜血成长的花。
蔻蔻玛莲的意思已经明白,若不是大地之主的灵魂寂灭,就是她自己的血,反正总得有东西来喂这朵花。就是最信任的人,也一定要有最可靠的保障,因此胜利才是理所当然的事。对蔻蔻玛莲来说,没有意外的胜利。对于依无连自己来说,没有可以允许的失败。
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依无莲尽力不去想残酷的事情。她回忆着那抛落花朵时的眼神,那伟大的眼神中竟然有些忧伤,就像所有的夜莺在暮色中的伤感。蔻蔻玛莲在思念情人么?她听说过那让人羡慕的爱情故事,蔻蔻玛莲惊人的爱情秘密,但是从不敢说出口。
谁又能想到,黑暗中降生的女儿,恶魔之王的忠实助手蔻蔻玛莲也会有真心的爱。她在最黑的夜里出去,除了亡灵车夫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然后她开心了,衣襟上带着玫瑰的香气回到黑暗里来,让慕尼黑所有的蔷薇拼命地盛开。
但即使是蔻蔻玛莲,也只能仅此而已。
永远无法光明正大,永远只能小心翼翼,在黎明前一面拥吻一面担心着日出。难道所谓伟大的爱情便是要遭受苦难么?难道凄美才是无以伦比的美丽?
“莲?”
有人忍不住轻轻唤了她的名字,依无莲回过神来,缓缓地将蔷薇别在胸口,昂首走向了城堡的大门。不死的军队固然宏伟,黑暗骑士固然骁勇无敌,但是真正让慕尼黑夜莺骄傲的王牌是依无莲,荆棘夜莺依无莲和黑暗魔女们。骄傲的魔女誓言让一切敌人颤抖,一切的恐惧和美丽都必将烙印在敌人的心底。
“我是魔女依无莲,我不爱任何人,我只会杀死他们。这是我的命,是我唯一的快乐……”
※※※
在遥远的地方,传送军队到战场的黑门聚集着可畏的能量,慕尼黑的军队疯狂地在领地边缘集结起来了,黑暗骑士的马蹄绝尘而过,土壤在马蹄下腐败,从骑手的斗篷上却抖落枞树林的芳香。在蔷薇和夜莺的旗帜下,慕尼黑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之后,镰刀的图案出现了。不死的军队布满了山野,将死亡的气息最大限度地蔓延到土野深处,而魔女们凑巧在队伍中静静穿行。
阿米亥向依无莲跪下行礼。依无莲地位显贵,而且是来自巴斯廷圣山的冰魔女,属于蔻蔻玛莲的族亲,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依无莲受了礼,对他点点头,让他的部队先走。阿米亥有点儿为难。不死的部队虽然无法和魔女相比,数量上却是相当庞大。如果走得太久,让魔女们久等就会失礼;但是如果明说出来,又好像故意侮辱依无莲的智慧。
他不敢犹豫得太久让依无莲看出来,当他注意到依无莲已经在看着他,他便有所急智地下令:“跑步!跑起来!”
黑暗牧师站在巨蜘蛛身上拼命甩动皮鞭,发出跑步的命令,骷髅的大军就加速移动。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带出了有节奏的骨节撞击声,在经过的时候所有的方阵都要换一次脚,用步伐的节奏变换作为行进中的简易礼节。震撼大地的怒吼声从背后传来,九头龙塞络斯巨大的身躯很勉强地通过了黑门,黑暗牧师的皮鞭追逐着它,它的九个头颅竞相耸动,得意地向周围的一切炫耀着自己的凶恶。在它龇出唇外的巨大牙齿和丧心病狂的威胁面前,周围的军队纷纷让路。
髅大在方阵中跟随着大家一起奔跑,对生活本来并没有什么想法。但是他看到了依无莲灿若星光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
黑暗牧师大喊:“换脚!”
髅大“喀嚓”摔倒在地,整个方阵疾驰的骷髅兵们一起绊倒,各自抓住了前面的肋条。结实的骨头架子堆在一起,不结实的散了一地。无头者满场乱跑追逐自己溜圆并且滚得带劲的头颅,标枪和盾牌滚动在腿骨的森林,伐倒了它们。
阿米亥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在他堕入黑暗好几千年,他本以为不会再出现这种颜色,那魂灵中仅有的一点儿血气都已经涌到脸上。
依无莲却“噗嗤”一声笑了,所有的魔女都欢快地跟着笑了。依无莲没有生气,背着手婀娜地走了。那眼睛弯弯的,多么美丽!髅大看到了,用他闪烁着红芒的眼睛,在他还有天真的时候看到了!
一定在哪里见过的!是梦里,是最美丽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像黄昏时分色彩与和谐的声音,像星光下铺开的云霓,像对逝去的音乐的记忆,像由于美丽而可爱的一切!
他趴在地上,用胳膊肘的支撑着下颌骨陷入幻想中,依无莲的眼睛是他的视野中唯一不是红色的闪光点,他还没有见过宝石和星光,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在骨头的堆砌下,髅大完全迷失了。
阿米亥怒视着他,很想立刻把他拆成碎片,但是黑暗牧师惊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了,塞络斯已经跑到这里,高大的如同柱子的四蹄前后甩动,从任何不肯让开的东西上踏过。转眼间白骨横飞,倒在地上的骷髅兵怪叫着成了碎片,头颅陷进泥里。阿米亥心疼得又想大叫,但是什么也阻止不了疾驰的塞络斯,大叫也没用。
然而在塞络斯疾驰而过的烟尘后,髅大发呆的样子又露出来了,完好无损。那四根柱子竟然没有踏到他,塞络斯长长的尾巴在地上犁出一道沟,而髅大还趴在地上发呆。
阿米亥气得发抖,不知道这个新生的血骷髅在想些什么。后面的方阵跟上来了,大都在髅大两旁略微分开,只有两只脚突然跳到他身上,从上面开心地踩过。髅十把髅大的脸直压到泥里,踩着他的后脑勺像是下台阶,临走还向后撩了一脚,用后脚跟狠狠踢他已经不会再塌掉的鼻子。
※※※
不管怎么说,不死的军队来到了因西亚的外围,和因西亚联盟的军队对峙在冰原的荒野里。
或许是因为大量亡灵的到来,金香木的芳馨业已消逝,长达十里的战场上蒙着一层秋霜般的肃杀之气;天空也因而显得清冷,没有丝毫雾气。血月从因西亚的城堡后面爬起来,为数不多的乌云硕大而厚重,蒙着一道破灭的血色边缘。本就枯黄的草顽强地生存在晦暗不明的坚硬土壤上,迎着月光在风里摇晃,颤抖,发出飒飒的清晰可闻的声响,直到滚滚尘烟和连绵不断的脚步声取代了那备受关注的一切。
月光直勾勾地当头撞来,照亮了站在前排的髅大的脸,却把备战的因西亚人镀在阴暗的轮廓里。背着月光,因西亚绿色皮肤的士兵布满了昏黑的荒原。突然间号角鸣响,骑着飞螳螂的骑兵从城堡里狂涌而出,如同夏日的蚊虫嗡鸣着扑向群星,穿梭之间在半空划出狂乱的轨迹,将原本便淡薄的光芒也遮蔽了许多。他们的头壳和眼睛像是蝗虫,手里拿着长长的标枪。巨大的螳螂挥舞着镰刀张牙舞爪,他们则将目标暗暗锁定在忙于排兵布阵的黑暗牧师身上。
斩杀了蔻蔻玛莲的使者,那罪已经无法挽回,因此不需要什么寒暄。黑暗牧师们高高站在巨大的蜘蛛坐骑背上,那是他们的指挥平台。打前锋的黑暗牧师挥舞皮鞭高喊着,发出“稳步向前”的令喻,骷髅精兵便一起咆哮,齐刷刷地将长矛放平,大踏步进入战场。魔女将营地扎在后方,黑暗骑士则策马冲向侧翼的小山包,占领最佳的冲锋点。投石器一架一架地竖起来,瞄准了土石城堡宽阔的墙头。
“自由万岁!”因西亚的将军作着最后的动员,“我们生来自由,除了自由我们一无所有,这座城堡和森林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让亡灵踏进一步!我们几千年不曾受奴役,所以让慕尼黑见鬼去!”
“欧!”闷雷一样的呐喊从因西亚城墙内外爆发出来,因西亚的军队动了,地面军队疯狂地迎向战场中央,空中的螳螂骑兵则像是被狂乱挥舞的苍蝇拍,划出无法预料的圆弧轨迹抢在地面部队的前沿,扑向他们早已选好的目标。
一个影子掠过天空,髅大满脸是泥,见到黑暗牧师伸着手指的半截身体从巨大的蜘蛛怪背上栽倒,所有的骷髅兵就一起吼叫着往前冲。长达数里的两条阵线凝成参差不齐的浪纹吞噬着中央空旷的枯黄地带,当双方的地面部队交织在一起,那便是分开的海洋重新聚拢的轰鸣时刻。来了!长矛刺入了撞上来的肚腹,从天而降的巨大螳螂却凭着坚固的甲壳把牢不可破的先锋线在瞬间撞得七零八落。因西亚的士兵突破长枪阵和骷髅们厮杀在一起,黑暗牧师挥动皮鞭命令长枪手迅速后撤,手持盾牌和长剑的短兵方阵向前猛拥。那些螳螂骑士再次俯冲下来,巨蜘蛛喷吐蛛网,将他们从空中拖倒,在地上石头一样翻滚。骷髅兵一拥而上,将他们乱刃分尸。顷刻间,白骨和血肉四下飞溅,像流星一样的巨大石块在两个阵营之间来回穿梭。
髅大跌跌撞撞,一把长矛穿过他的肋骨之间的缝隙牢牢钉在地上。髅大两脚朝天,用手交替撑竿把自己拔了出来,在杆头晃晃悠悠像个稻草人的时候,突然发觉这不是在做一个游戏,因为若是游戏,从未有这么多人高兴得连喊带叫。
巨大的马蹄几乎将他踢飞,黑暗骑士编成锥形队列擦身而过,带起的风让髅大在原地打转。黑暗骑士的首领路易德兰挥舞着长枪一声大吼,那穴居人大将骑着胖得不会飞的巨大螳螂,一个照面就被路易德兰一枪挑落。螳螂巨大的双臂斩向路易德兰的身体,路易德兰长枪带起劲风,螳螂巨大的身体就像是柴草在马头前分开。黑暗骑士的大队人马从路易德兰两侧疾驰而过,就在这间隙之间踏过尸体插入了敌阵。刀光齐刷刷地左右挥舞,人头便如同计划好一般从脖子上飞走,坚固的敌阵瞬间在铁蹄前出现一道缺口。
髅大抬头望过去的时候,路易德兰正拨调着马头在原地观望。他全身被黑暗笼罩看不清面目,只是穿着一身很奇妙的铠甲,那些花纹从笼罩他身躯的黑暗中发出透亮的暗金色,使得他看起来诡秘异常。他看似随意地甩动长枪,只是为了抖落血渍,却在半空发出了响亮的一声,一个不远处的因西亚士兵突然分成了两半。不知怎么他扭头看了髅大一眼,两道精芒便晃得髅大眼前一片空白。然后他催动马匹闲庭信步般游走在战场上,土壤在他的马蹄下腐烂,那些刚刚倒下去的尸体一下子便开始腐烂,僵硬在死亡之初最可怖的样貌。受伤的也捂着溃烂的伤口杀猪一般惨嚎,然后干脆和那些尸体一起腐烂,倒在路易德兰的所过之处。
髅大正看得心惊的时候,冲锋的战鼓敲响了,无色无味的信香夹杂着意念波闯进空荡荡的头壳里。压阵的蜘蛛怪挪动八只长腿,背着前沿指挥官移动过来,四周的骷髅兄弟都争先恐后地往前冲。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髅大有些害怕,站在原地被身后的骷髅撞得东倒西歪,但是不想往前走。反正也没有黑暗牧师用鞭子抽他,不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吧?他抱着双臂,腿骨微微颤抖,发出一些撞击的颤音。
一个巨大螳螂头飞了过来砸向头顶,髅大一个趔趄,双臂接住举在头顶,粘糊糊的讨厌汁液从螳螂的脖颈中流出来沾了他一身,那巨大的牙齿还在用力剪切,他连忙奋力一丢,那昆虫的头颅不圆,但是砸倒了一个兄弟,还连累另一个被咬断了腿。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一个骷髅头,髅大拿在手里慌慌张张,那兄弟好像张嘴在骂街,髅大迅速将他丢了出去。
眼前的是乱七八糟的身影,髅大完全糊涂了。骷髅们再也不是排成整齐的队伍做同样的事,他们前仆后继地和敌人厮杀,到处都是发狂的场面。
淘换者隐去了身影,在人群中看着髅大。一些前进的骷髅从他虚无的身体穿过,他的眼中只有髅大。他耐心地等待,他知道髅大的彷徨是那艰难的成长时刻的开始。那颤抖并不是因为畏惧,因为他从未教过髅大畏惧。他的眼睛直盯着髅大的下半身,经过长时间的跋涉和暴露在空气中,那里已经干了。髅大的上半身占了些螳螂的体液,但是那不是红色的血,救不了他。随着时间推移,决定髅大能否生存的时刻到了。
髅大终于注意到了!
一种焦躁重新在他的心底蔓延,从每一根脚趾向上燃烧,像冰一样向上燃烧。他浑身都在颤抖,似乎越来越冷,他急需什么让他暖和起来。那感觉渐渐麻木,然后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灼热,让他暴跳如雷。他无法思考,在那分不清冷热的感觉中发狂,一个骷髅兵撞到他,髅大一把将那兄弟扯回来,将他的脖子拧成了八截,踩断他的每一根肋骨。
但是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髅大掀起地上的泥土,在那里打滚,似乎想要钻进去,或是让泥土帮他洗去什么,一切打搅他的人他都疯狂地报复。他不知道在这之前,已经有六十多个灵骷髅和他一样在地里挣扎,慢慢毁灭。他只是想找到解除那突如其来痛苦的方法,哪怕是挖出个方法来也好。他的视线再也分不出什么景物,只有一片红色,一切都被湮没在那红色里。他怒吼着,发疯似的在战场上乱撞。
淘换者冷冷地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副名画,或者在听一个故事。那故事的主人公要么今天诞生,要么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
挣扎,是深渊,越来越深了。
眼前是红色的迷雾流动,髅大的意志已经有些模糊。这个时候,一股血腥味传了过来,仿佛是一根绳索递进了他的手里,顺着那绳索,髅大找到了能够拯救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