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说:“不会有证据的,除非她自己承认。”
陈烨凯想了想,答道:“不一定。”
余皓说:“初中那次也是这样。”
陈烨凯十分意外,他还没看过余皓的档案,辅导员薛隆也并未告诉他个中缘由。
“可以说说么?”
余皓想了想,说:“其实那人,还是我挺好一哥们儿。”
初二下学期,班上转学来了个挺有钱的男生,外号花轮,老爸在山西做煤生意,钱多得快要拿来点烟。常常呼朋引伴带朋友出去玩,每次玩都是他付账,周六日出去一趟,中华都论条买,未成年就有车开,和市局关系好,也没被查。
花轮包养了不少所谓“有用”的人,正如语文课本上的“孟尝君三千食客”,大伙儿或帮他抄作业,或考试帮他作弊,或帮他当“马仔”带课本,打扫课桌,替值日等等……大家都实现了自我价值,分工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余皓从幼儿园开始就感受到了鲜明的阶级差距,到初中时既自卑又敏感,自然不愿加入那男生的团体,成为食客的一员。但他有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工薪家庭,从花轮处学到了许多,终日与他混在一起,三不五时找花轮借钱,动辄两三百,多的话一次能有上千。
后来,那煤老板的煤矿摊上点事,自省之余将儿子耳提面命地训了一顿,克扣掉大半零花,从此花轮风光不再,包养的食客也就此作鸟兽散。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余皓那哥们儿发现提款机关了,一时难免心里有落差。
于是他上完体育课,把花轮的钱包给拿走了,翻了翻,把里头几张现金拿去用,钱包想塞回他课桌里头。结果刚放回去,学生陆陆续续回了教室。花轮发现钱包被偷了,赶紧告诉老师。
班主任也是个人才,知道不好挨个搜身查包,于是让花轮先不要声张,通过观察寻找,尽量人赃并获。终于放学时,花轮亲自从他课桌里搜出了自己的钱包……
“为什么?”傅立群问。
余皓平静地答道:“他太紧张,随手往桌子里一塞,放错位置了,我正好坐他隔壁排,同一个位置。”
余皓当时很是据理力争了一番,不走运的是,他身上恰好就有三百,那是他奶奶给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吵到最后,他和花轮打了架,花轮早就看他不顺眼,毕竟风光时几次招揽,始终不来当他的食客。余皓则气愤于自己被冤枉,一个杯子就砸在了花轮头上。
事情闹大以后,花轮的妈来学校,带着花轮姑妈在医院给花轮开了个三级伤残证明,扬言这件事绝不姑息。最后余皓奶奶也来了,当着许多人的面给花轮的妈下跪,这件事震撼了整个年级,也彻底震撼了余皓。
“整个年级,只有英语老师替我说句话。”余皓平静地说,“她说的那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花轮从前招朋引伴的时候,余皓都不跟他们一起玩,现在又怎么会去偷他的钱?’。”
后来余皓在档案里被记了笔,终究还是毕业了,初中毕业后,那哥们儿朝他坦白出真相。余皓本想过了就过了,那哥们儿却又找他借钱,结果被余皓无意中发现。他被几个社会上的大哥带着学吸毒,所以总缺钱。余皓借了他钱,再趁着他在朋友家吸毒时报了警,把他送进了戒毒所。
接下来这些年里,那哥们儿戒毒出来,再也不联系余皓,余皓高中毕业后有次回家,路上见了他,朝他打了个招呼,对方只当看不到。
“喝点水吧。”陈烨凯泡了杯葡萄糖水,递给余皓。
傅立群从没碰到过这种事,若非高考前生了场大病考砸了,也不会来这个三本,听余皓的故事,就像看见了咫尺之遥的另一个世界。
余皓喝了点水,开了个头,他就忍不住想倾诉,朝陈烨凯说说话,仿佛能将那股郁气宣泄出来。
“后来呢?”陈烨凯又问。
后来余皓就非常防备地读完了高中三年,其间他因为一些原因,读了些有关心理的书籍,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与成长环境有着斩不断的联系。他的奶奶非常强势,强势到母亲完全受不了这婆婆。父亲死后,母亲一度带着他到东河水库附近去玩,还给了他一个铲子、一个小桶,让他帮挖点螺蛳。
水库底下很滑,稍一不小心,就会滑进水里去。
余皓在讲述这段过往时,陈烨凯与傅立群都有点不寒而栗。
“你别想多了。”傅立群安慰道。
余皓说:“就是那意思,小时候不懂,长大以后想想就懂了。”
余皓渐渐地开始认识自己,而越是认识自己,就越想封闭自己,砌起一道墙,在那堵墙内,他才真正拥有了自由。他沉默寡言,唯一的亲人只有年迈的奶奶。学习是为了她,高考也是为了她,有时候他甚至心想,如果不是不忍心折磨奶奶,也许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快乐的事。
“怎么会呢?”陈烨凯说,“爱情、友情都是很美好的啊。”
“爱情是很美好的。”余皓自言自语,“我知道。”
“你这种小帅哥。”陈烨凯说,“跟个忧郁王子一样,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改天我给你介绍个。”
“不用了。”余皓生硬地拒绝了陈烨凯,他有一段过往没说,隐瞒他们的是:初中那偷人钱包的哥们儿,是他曾经的暗恋对象,而就在送他进戒毒所后,他终于朝他表白了,换来的,却是一顿发疯般的大骂与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第4章 期待
第5节
陈烨凯笑笑道:“我就随便说说,你别介意。”
余皓点点头,高考前他甚至没有目标,奶奶又得了乳腺癌,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为了让她高兴点,余皓决定还是去高考,老人新陈代谢慢,癌症伤害算不上迅猛,这病情况好的话可以撑个两年。余皓不敢报外地的学校,毕竟也没法带着她一起去上学。
就在将近半年前,今年六月,余皓早上去考最后一门,奶奶还给他热了牛奶,放了面包。下午考完回来以后她就走了。
先前看病治疗欠了不少外债,余皓把房子卖了,还债还差点儿,他决定不上大学,先在本市找份工作,把剩下的欠债还完,再离乡背井,告别过去,人生从头开始,找找活着的意义。
结果暑假他送了两个月外卖,又改变了主意,主管深受学历之困,朝他说。
“回去念大学,哪怕混个文凭,都比拿着高中学历找工作强,读书改变命运,不读书,你到了哪里都只能重复自己的老路。”余皓解释道。
“说得挺好。”陈烨凯说,“不过我觉得,读书也不全为了命运,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体验是快乐的,而大于它的回报。做什么事,也别总奔着‘有用’去。”
余皓不太明白,但从来没人告诉他这些,听了就点点头。
接下来,他攒了几个月的薪水,入学了。学费与住宿费都只能先欠着,一月四百生活费,充话费、当家教的交通费、天冷添被褥……众多名目开销,得花到放寒假。搬进宿舍时,他曾经是希望与室友搞好关系,重新开始一段人生的。但从军训开始,他就渐渐发现,困扰他许多年的问题仿佛永远都在。
军训时室友抽烟,他抽不到一起去;军训结束大伙儿聚餐请教官吃饭,一人五十,五十是他四天的伙食费,他也不去。室友叫上他去网吧包夜,一晚上十八,还要吃吃夜宵,二十五,两天伙食费,去不了。别人说请他,他没钱回请,也不愿意白花人家的。
室友凑钱扯了个网,他是出了,想玩玩免费的手机游戏,让生活不那么枯燥,结果下迅雷的下迅雷,看视频的看视频,搞得他恼火死,因为这事儿,和他们吵了一架。
“苹果手机是奶奶给我买的。”余皓很珍惜这个手机,他在收拾奶奶遗物时,发现了这个包装好的,准备考上大学后交给他的礼物,上面有摔过的痕迹。
“我准备把它卖了。”余皓说,“拿来当伙食费。”
陈烨凯说:“没必要,赚钱虽然难,却也没到这地步,留着吧。”
余皓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融入大学这个人情社会的打算,恢复了高中时的生活,把自己封印起来,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读读书,希望能拿个奖学金,而贫困资助的申请,他把证明备齐了,最后也没给他。都考这三本学校了,还读什么书?装给谁看?
“助学贷款呢?没去申请么?”陈烨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