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品九境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后院,这里还有一排平房,只是被二层小楼挡住,所以从前院看不到此地。
李玄都来到那间所谓的地字号房,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推开门之后,满屋子的霉味扑鼻,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住过了。李玄都来到火炕前,伸出手指一抹,满是灰尘。
李玄都叹息一声,推开窗户,又是几次挥袖,卷起阵阵清风,将满屋的升腾烟尘赶出屋外。
正如老板娘所认为的那般,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能算是个寻常的江湖人。他是个老江湖了,十岁入江湖,至今已有十五载。
十五个春去秋来,十五个花开花谢,他喝过春风桃李的香醇美酒,也经历过寒夜孤灯的凄风苦雨,手上难免要沾惹些人命血债。
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人生有四季。
有的人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是夏天,繁华锦簇。有的人是秋天,肃杀萧瑟。还有的人,是冬天,只有白茫茫一片,死了个干净。
李玄都自小孤苦,上无父母双亲,下无兄弟姐妹,所以他的人生注定不会是春夏两季,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为白茫茫一片的冬天,所以只能选择主杀的秋日。说到底,不是他喜好杀人,而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生存,不得不杀人。
李玄都轻轻抚过袖口,轻叹一声。
待到他收拾好这间勉强比柴房好上稍许的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当他回到前面的大堂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尽是身着青衣鸾服的青鸾卫。
在他走进大堂的那一刻,立时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老板娘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各位官爷,这是本店的客人,是正经的走江湖之人,混口饭吃。”
待到众多青鸾卫收回视线之后,她又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解释道:“客官莫要害怕,这些官爷一向都是如此,毕竟官爷们身上都担着朝廷的干系,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玄都笑着谢过老板娘,来到靠窗的一张空闲八仙桌坐下,不一会儿那个黑瘦少年便为他送上一坛还未启封的花雕和一盘熟牛肉。
李玄都夹了一筷子牛肉,有些惊讶,以口感而言,竟然不是家养的黄牛肉,倒像是野生的水牛肉,不由看了黑瘦少年一眼,轻声问道:“未请教小哥名姓?”
黑瘦少年兴许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江湖气的方式问起姓名,破天荒地有些腼腆,“我叫沈长生。”
“沈长生?”李玄都停下正要伸筷的动作,笑道:“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
沈长生笑道:“客官是读书人吧?一个名字还头头是道。我这名字是掌柜给取得,掌柜说长生就是长寿,我寻思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长寿?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活个一百岁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不知该怎么评价这后半句话,只能回答前半句话,“我读过几本书,却算不得读书人。”
沈长生还想说话,不过从后厨那边响起老板娘的喊声,不敢磨蹭,跟李玄都告罪一声之后,赶忙往后厨跑去。
李玄都看着沈长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少年郎,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是从哪里弄来的野水牛肉?
这间太平客栈,有点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间客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李玄都不再对沈长生上心,转而开始留意大堂里的青鸾卫,平心而论,这些青鸾卫都不简单,皆是体魄雄健之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军伍烙印,说明这些青鸾卫并非是在市井之间作威作福之辈,而是真正的青鸾卫精锐,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名青鸾卫指挥同知,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花白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古板,气态狠厉。
再有便是先前下楼的那名指挥佥事,就坐在指挥同知的旁边,气态沉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名独占一桌的年轻人,自斟自饮,气态悠闲。
看其面容,不到而立之年,应该与李玄都相差仿佛,可再看其身上的青衣鸾服,却是正三品的样式,比起从三品的老者还要高出一级,更没有像其他青鸾卫那般携带文鸾刀,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绿鞘长剑,剑锷暗沉,剑柄以金丝缠绕,剑首处则是直接镶嵌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红宝石,十分醒目。
李玄都看了一眼,暗自感叹。
难怪这名像世家公子哥更多过像青鸾卫指挥使的年轻人敢于如此行事,原来是有所依仗。
这世上之事,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就拿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九品十八阶,从正一品的当朝宰辅,到从九品的微末小官,都在这个框架之中,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既然庙堂如此,那么江湖也是有样学样,把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也分为两类,就像庙堂上的文武之分,又有九个境界,就像九品官制。
这两类人,一者注重神魂元婴,一者注重形骸体魄,各有侧重。九重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
绝大部分江湖人士都停留在前两个境界之中,顾名思义,稳固体魄,御使气机,体魄是外力,气机是内力,内外兼修,异于常人。
就拿眼前这些青鸾卫来说,大多都在固体的境界中,体魄强健,力大如牛。那名指挥佥事和一名阴沉青鸾卫已经踏足御气境,体内孕育气机,出手之间足以暗藏劲力,伤人无形,而那个面容古板的老者,则是实打实的入神境修为。
这三个境界分别对应三大丹田,固体境对应下丹田藏精之所,御气境对应中单田聚气之地,入神境对应上丹田养神之舍,踏足入神境之后,体内三大丹田悉数开启,体内气机得以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便是世人眼中的高手。
至于那位指挥使,年纪轻轻,同样已经踏足入神境,以他的岁数而言,自然要比那位垂垂老矣的指挥同知更为前途远大。
第四章 四方豪杰
李玄都开始估量这一行人的整体武力,两位入神境,两位御气境,再加上几十个固体境,委实是不容小觑了。
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放眼整个怀南府境内,也不必害怕什么才是。
就在此时,大堂外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李玄都的这个位置刚好靠窗,将窗户推开一线缝隙,看到尘土飞扬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为首的是一名青年侠客,没有像青鸾卫那般头戴乌纱,或是李玄都这般以发冠束发,而是扎成高耸马尾,英武潇洒,一身不顾暑热天气的锦衣,再配上一双云跟厚底的官靴,在这个人靠衣装佛要金装的世道,这身行头最起码也要二十两以上,若是再加上胯下的骏马和腰间的宝剑,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在其身边还有个同样策马的女子,眉宇之间妩媚天然,身段婀娜,与男子双骑并行,男子威武骑黑马,女子婉约乘白马,大约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
在两人之后,其余随行之人,装扮不一,胯下马匹的毛色不一,兵刃也是五花八门,远不能与整齐划一的青鸾卫相比,但胜在人多势众,倒也气势不凡。
李玄都关上窗户,继续吃自己面前的熟牛肉,顺带拍开酒坛的泥封,酒香四溢。
若是往前个几十年,寻常江湖人早已被青鸾卫吓得魂飞胆丧,断不敢来找青鸾卫的麻烦,不过到了如今,大魏朝廷不再“巍巍”,青鸾卫也不如其鼎盛时候。所以这些门外的江湖豪客,明知道客栈里就有几十号身着青鸾服的青鸾卫,仍是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是把整座客栈团团围住,摆明阵势,不放走一人。
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在那位指挥佥事的带领下,豁然起身,分为两队,一队人拔刀持盾,另一队人则是手持机弩。两队青鸾卫一前一后,就这么出了大堂。
来到院子中,双方人马根本没有寒暄客套,首先便是青鸾卫的第一波弩箭,精准无误地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倒霉鬼射倒在地,羽箭入体之后,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不过那些江湖豪客非但不曾害怕,反而是被激起了凶性,举着兵器蜂拥而至,处在最前面的两名青鸾卫,虽然手中持有盾牌,但架不住四面八方的刀剑,瞬间就被砍成了血葫芦,青衣血红,凄惨无比。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盾牌撞退一个双手持板斧的大汉,又顺势一刀将一个用铁锤的汉子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短剑的江湖客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再被持斧的大汉一斧子砍掉脑袋,死得不能再死。
有两个江湖客直接骑马前冲,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马腿,前冲的骏马跪地栽倒,将马背上的两个江湖客被掀飞出去,重重落地,一人当场身亡,另外一人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江湖客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和一名江湖客几乎同时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继续前冲,长刀穿心而过,两人分别将对方捅了个对穿,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削掉了一名敌人的整只肩头,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流星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当那名御气境的青鸾卫指挥佥事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文鸾刀,亲身陷阵之后,就更显血腥。
他每一次出刀,都会带起一抹血雨,刀法没有丝毫花哨,出刀即杀人,几名身材魁梧的江湖客仗着力气远胜常人,想要一力降十会,直接被这名指挥佥事以沛然气机震退,然后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刀下之鬼。
一个擅长近身而战的瘦小汉子瞅准一个同伴们用性命创造出的机会,滚地前行,拼死出手,结果被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直接砍断手中兵刃,然后整个人被那把染血无数的文鸾刀拦腰斩断。
只是院子里那对高坐马背上的神仙眷侣仍旧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指挥同知也在闭目养神,至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依旧在自斟自饮,神色自若,似是要用外头的一场腥风血雨佐酒。
不知何时,老板娘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位置,不客气地坐下之后,嗑起瓜子,听见外面的喊杀声,竟也不害怕,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外面那对男女,来头不小,男的是正一宗的少侠,女的是慈航宗的仙子,都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弟子,日后前程似锦,又是这般郎才女貌,说不定就要成就两大宗门的一段姻亲关系,日后一起行走江湖,神仙眷侣,也是一段江湖佳话,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这等出身,也不敢来寻青鸾卫的晦气不是。”
李玄都感慨道:“不过是一对宗门弟子,不是长老,更不是宗主,仅仅是凭借宗门的名头,就能聚拢起这么多人手,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老板娘笑道:“客官这话说的,若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挤破头也要拜入宗门?”
李玄都轻声道:“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这两位可是在天下之间鼎鼎有名的俊杰人物,只是不知外面的两位,与这两位相比起来,又如何?”
老板娘似是没有听到李玄都的话语,磕着瓜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至于这对神仙眷侣为何要寻青鸾卫的晦气,八成要涉及到朝堂上各位大人的争斗了。这些青鸾卫官爷们来的时候,还押了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曾是官家人物,只是犯了官司,要被青鸾卫押解进京,若是小妇人猜得不错,外面那些人是来救人的。”
第五章 八方云动
夏末的天气,说变就变。
下午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以让沈长生和土狗在门外晒太阳,可到了现在的黄昏时分,风起云聚,阴沉漆黑如夜,一场大雨将至。
老板娘起身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要下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有风袭来。
将院子里的那杆“太平”大旗吹得咧咧作响,后院那颗老树也是摇摇晃晃发出不堪的声音。
风走过荒野,翻过高山,掠过密林,抵达客栈,将客栈屋顶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头顶的黑云越来越低,好似压城之重。
李玄都感叹道:“怀南府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一个温醇嗓音在李玄都的背后突兀响起。
李玄都没有回头,不过可以听出是掌柜的声音。
天色暗淡,客栈大堂的也随之变得昏暗,掌柜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虽然嗓音温醇,但却有如芒在背之感。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掌柜。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掌柜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手里端着两个盖碗的掌柜朝着李玄都微微一笑,面容略显苍白,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掌柜手中的盖碗,嗅到茶香,笑道:“掌柜好雅兴。”
掌柜将其中一个盖碗递到李玄都的面前,温声说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用煮沸的太平山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可以算是顶尖的上品。”
李玄都端起了盖碗轻轻啜了一口,赞道:“好。”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掌柜缓缓开口道:“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铜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话音落时,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夏末时节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掌柜端着茶碗径自离去,李玄都望着那枚太平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其拿起,收入袖中,然后抱拳道:“谢过掌柜的吉言。”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将外面渐小的喊杀声淹没。
老板娘笑道:“我家男人可不是个大方之人,平日里有不少人求他算上一卦,可他就是不算,像今日这般免费算卦还送一枚太平钱的,却是头一回。”
李玄都笑问道:“老板娘就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