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峰见婧怡这般小女儿作态,不由摸了摸她的头发,口里却道:“怎的这样没规矩?”
婧怡闻言,松开父亲后退一步,福身道:“是,女儿给父亲请安。”话说得恭敬,嘴巴却早已翘起来,满脸委屈神色。
陈庭峰见她这样,嘴角一松,呵斥的话哪还说的出来?便四下望了一圈,问王氏:“大嫂还没来么?”
王氏答道:“我已派了人去请,想也快到了。”
说话间,便见帘子一挑,走进两个人来,正是柳氏与婧绮。
柳氏上身穿一件靛蓝色素面斜襟大衫,下着黑色马面裙,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绾了个圆髻,未戴任何珠钗,只耳朵上小小一对赤金耳坠。薄施脂粉,掩盖了苍白的面色,神色却依然憔悴。
婧绮则穿一件白底青花对襟小袄,配一条葱绿色襦裙,头发绾成个比平常略低的飞仙髻,戴两朵珠花,余的首饰一件也无。
这也太素净了些。
王氏见陈庭峰面上已有了不愉之色,心里不免“咯噔”一声。
却见婧怡已笑盈盈走上前去,朝柳氏与婧绮各福一福:“给大伯母请安,大姐姐安好。”随即拉住婧绮的手:“姐姐,娘给我打了一套头面,赤金镶南珠的,我已戴了,好不好看?”摇着她的手,“娘说也给你打了一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姐姐怎么不戴,是不好看么?”
“怎么会,”婧绮笑了笑,“是那红宝石太贵重了,我有些舍不得戴罢了。”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戴得旧了,咱们再向娘要就是了,只要大姐姐喜欢,娘肯定什么都依的。”
“是啊,婶婶一向子疼我,无论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忘了我。”婧绮的笑容有些勉强。
“是呀,是呀,娘可偏心了呢”婧怡拍手笑道,“对了,你看我的珊瑚手串儿,是妹妹自己做的呢,我用线穿了一长串,绕在胳膊上,是不是很好看?”
婧绮低头一瞧,红色的珊瑚串子在胳膊上缠了好几圈,衬着雪白的肌肤,果然分外惹眼。
“好看。”她不禁点头。
“姐姐喜欢,就送给你。”婧怡解下手串,便绕在了婧绮手腕上。
“那怎么行,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不能要的。”婧绮连忙推辞。
“只要姐姐喜欢,我就高兴啦。”婧怡笑嘻嘻地道。
陈庭峰原本紧绷的面色不知不觉已松了,嘴角也带了丝笑意,语气温和地对婧绮道:“这是你妹妹的心意,你就收下罢。”
婧绮闻言,便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婧怡道:“谢谢妹妹。”瞧了那手串一眼,确是别出新擦,她倒也是真心喜欢,这一句谢谢说得便也实诚。
而这姐妹相亲的光景瞧在王氏与柳氏眼里,却不知生出了几番曲折心思。
第3章 家宴 下
陈家在湖州地面上其实也算是名门望族,自陈庭峰往上数几代的先祖就出过进士,做过朝廷大员的,是真正的。只可惜后人不济,在科举一事上再无建树,家道便渐渐中落了。待得到陈庭峰父亲这一代,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甚至比一般庄户人家还要不如。只因陈家人自负书香世家,家境虽潦倒,每代人里却总有一两个寒窗苦读的。这就原味着本该是主要劳动力的青年男子,在陈家却是被供养的对象。更遑论书本纸张、进学学资、赶考一路吃穿花销等巨大花费,生生将原先的富户熬成了赤贫。
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叫陈庭峰一朝飞黄腾达,几辈人苦挨,似乎也有了意义。
陈庭峰这一代共有兄妹三人,大哥陈庭松娶的是余杭一商户之女柳氏,膝下只得一女,便是陈婧绮。陈庭峰行二,当年秋闱中举后由大哥陈庭松做主,娶了湖州本地一位王举人家的嫡长女为妻,便是如今的王氏,二人婚后倒也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女儿自然便是陈婧怡,而儿子陈彦华自小便十分聪颖,在陈挺松离世前一年已考中了举人,当时年方十八岁。陈庭峰辞官丁忧,却唯恐湖州没有好先生,耽误儿子学业,于是请了旨意,将儿子与儿媳妇留在了京里。
陈庭松与陈庭峰还有一个幼妹,闺名叫做陈锦如,与两位兄长年岁相差得甚大。故而待她成年时,陈庭峰已入了翰林院,身份地位自是大不相同。而且,陈家人天生就一副好相貌,松、峰二人皆生得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陈锦如更是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十六岁那年嫁进了京城江家。那江家大爷江泽是与陈庭峰同一科,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当年和陈庭峰同在翰林院,如今却已是户部尚书了。陈锦如嫁的,便是这位状元郎的三弟,虽是庶出,至今也没有官职在身上。但岂不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手足兄弟?
故而,陈府今日的家宴,能到的不过柳氏母女、陈庭峰夫妇并婧怡五人。说是一家人团聚,但一眼瞧去,却不见有什么热闹。
待桌上的菜上得齐全了,王氏便示意小丫头为座上诸人各盛了一碗汤:“快尝尝这道笋干老鸭汤,鸭子在庄上养了三年,笋干是山里庄户今春新制的,又加了人参、枸杞、当归等药材,味道鲜美,又滋补养人的。”
柳氏尝了一口,赞道:“果然鲜得很。”
陈庭峰也尝了一口,点头道:“是不错,既然是滋补的膳食,大嫂又喜欢,你平日就吩咐着灶上常做。”这话却是在与王氏说了。
“是,”王氏笑道,“只是老鸭子难得,若有了,妾身定先紧着大嫂的。”
柳氏刚想接话,刺上王氏两句……这样巧言推脱,好像吃两只鸭子就把她穷死了似的,还要在陈庭峰面前扮贤惠人。嘴唇略动,正要出声,却见婧怡夹了个白生生的菱角肉放在陈庭峰碗里,大声道:“爹爹吃个菱角,您最爱吃的,”夹了块石鱼,“您最爱吃的鱼,”又夹了一筷子水晶烩,“这个也是您爱吃的,爹爹快吃。”
陈庭峰一愣,转目望向桌上碗碟,见自己平日喜爱的菜式桌上都有,且正巧都摆在自己眼前,伸筷可及之处,显见是有意为之。
饶是铁石心肠,此刻他心下也有些感动,念及平日里对王氏的疏离淡漠,不由得更添几分愧疚,便在桌子底下捉住了王氏的手,轻轻握了一握。
王氏与夫君已许久未曾亲近,一向刻板的夫君今日竟在人前如此孟浪,脸“腾”地涨得通红,嘴角却忍不住溢出一丝甜蜜笑意。
柳氏瞧他二人当着自己和孩子们的面面前打情骂俏,那王氏一大把年纪,竟还如少女般忸怩做作,一时间只觉得口里直冒酸气,心中苦水长流。面上却神色不动,垂下眼皮只作不见,心中对王氏的嫉恨又更添几分。
……
待得酒过三巡,柳氏扶着婧绮的手起身,走到王氏面前,一曲膝便拜倒下去。
王氏慌得连忙起身,亏得侍立在身后的王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柳氏,才没叫她真拜下去。
王氏扶住柳氏的手“大嫂莫要折杀了我!”
柳氏作泫然欲泣状:“我本是个苦命人,这几年若不是弟妹的看顾照料,只怕早已随着大老爷去了,我这一拜,是谢你的救命之恩。”说着又要拜下去。
这般作态,倒显得她是施恩图报之辈,王氏心中暗自恼恨,却不好说什么,手上加劲,稳稳扶住柳氏的身子。不叫她有所动作,口中道:“大嫂快别这样,这……”她本欲将陈庭松如何有恩与他们,他们又会怎样报答云云的话说将一番,话到嘴边却觉得腻歪……这些话她在人前已不知说了多少遍,说得自己都开始厌烦起来。停了半晌,只憋出句,“这本是我应当的。”
柳氏抹了抹眼角:“只是我还有件事情,不得不劳烦弟妹……”
王氏一愣,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虽不情愿,也只得道:“大嫂但说无妨。”
“我们绮姐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成日里就写写画画的,一颗心也只扑子这上头,原也倒罢了。如今姑娘大了,总要学些针线女红、管家之道的。”她盈盈望着王氏,“我想请弟妹平日理事时把绮姐儿带在身边,指教指教她,另外,我想从外头请个针线师父,仔细教导姑娘们的针线,银子我来出,只是要劳烦二弟妹打听个好些的师父,请家来,到时也叫怡姐儿与她姐姐一道上课。”
王氏闻言顿了顿,随即笑道:“这值当个什么事,明儿起叫绮姐儿来我这里吃早饭,再随我一道处理府中事务,至于针线师父……”
“请师父的事情倒不用急,”陈庭峰接过王氏话头,道,“不日便要进京了,还是等到了京里,安顿好一切,再找好师父教导绮姐儿与怡姐儿。这几日便罢了,请了人来,不多久又遣走,于人于己都是麻烦。”
三年孝期一过,陈庭峰回京本是板上钉钉之请,然因一直未有明言提及此事,王、柳二人其实多有忐忑。柳氏今日相求王氏,其实心中根本不信王氏会尽力教导自家女儿,那请针线师父的话,更只是为了试探陈庭峰。只因若不日即将回京,陈庭峰就不会叫她们这个时候请师父,若当真请了,便只能说明,他们将被长期留在湖州。
柳氏闻听此言忍不住喜动颜色:“是这样!不知二叔定了启程的日子没有?要是定下了,该知会一声华哥儿,好叫他媳妇儿早早收拾院子,不然一家子去,可要乱了阵脚。”
陈庭峰点头:“原定了下月初六我先动身,此番回京,任命上定是要走动走动的,本打算由我先进京打点,待差事有了着落,再接你们过去,这样也不必着急忙慌地收拾。”说到此处,他雨声一顿,随即又道,“只不过,方才我收到华哥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