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崇故作生气:“若兄不允,就是看不起我。”
“那就有僭了。这次拜访端明兄,一来是叙旧,当年云涑公仙去的时候明升在泉州办货,第二年我到京城办货想拜见他老人家的时候才知道恩人已经驾鹤,端明兄扶灵返乡,缘悭一面。明升当时就想赴潭州府拜祭云涑公,然而想到内人也曾深受大恩,应当一起前往才是,所以没有即时动身。不料回到家后迭遇变故,一直俗务缠身,无缘前往,至为恨事,内疚之剧以至夜不能寐。”
“明升兄不必内疚,先翁生前曾经说过为民昭雪伸冤是做官的本份更是做人的本份,所以绝不能因为自己只做了本份的事而洋洋自得或者要人回报。对了,先翁曾说尊夫人是世上少有的奇女子,明升兄能与此佳人偕老,可知陶家福泽深厚,必定是积善之家。兄回家后一定要代问嫂夫人安好。”
陶骥两眼一红:“唉,自古红颜多薄命,贱内十年前就已弃我先去了。”
丁崇忙道:“逝者已矣,兄毋须伤怀。我看令郎聪慧,果然虎父无犬子。”
“端明兄见笑了,犬子顽劣,不是兄照拂,也不可能院试取第一。”
“兄过谦了,”丁崇摇手道:“令郎才思敏捷,博闻强志,小小年纪见解不凡,院试文章文从字顺,立意新奇,阐述得当,比起其他人要高明许多,我取令郎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哪里,哪里,兄过誉了。此子顽劣,常常看些旁门之书,明升又常常出门在外,难以管教,实在拿他没办法呀。”
“令郎的应试文章里有一处用典出自《道德经》,虽然还算贴切未害主旨,必竟有干文义,也是一处瑕疵。上午我见他的时候还劝导他少年时要专注于经义,待根基牢后方可涉猎其他。原来有此因由,倒是端明所不知道的。”
“亡妻过世得早,我又常年在外,对犬子疏于教导。犬子曾说,书中大道虽然是正理,但是世间逆天理的事比顺天理的事多得多,逆天理反倒活得好好的人比顺天理而遭横祸的人多得多,所以不愿再念书,被我狠狠责备了一番才回心转意,不过又瞒着我看旁门杂书,我管也管不了。”陶骥被丁崇勾起了心事,加上不知为何对丁崇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不知不觉将心里的苦恼也讲了出来。
“令郎有此见解,的确难得,看来我上午是错怪他了。不过他的想法忒也悲观了一些。家先翁生前一身正气,最看不得不公之事。他常常教导我说,生年有尽而世间不平之事恒不可尽,遇不平之事当矫之,断不可畏手畏尾逡巡不前,方无愧于七尺之躯。先人已矣,而吾辈仍碌碌于世,莫管他人如何做,要在自己身体力行,若独善其身,则天理愈加不可昭。”
陶骥频频点头:“云涑公之高义,天神共鉴,忧世人之心,可昭日月。”
丁崇心里得意,不知为何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他这次出差到景云府本就是为当今圣上选拔人才,陶勋天资聪颖、气度儒雅、心有正义,回京复命后此行的成果将在户部和吏部分别备案,如此一来陶勋的前程就有了一个好基础,难得丁、陶两家又有渊源,何不将上午的戏言假戏真做呢?他来不及在心里权衡一番,鬼使神差般开口便对陶骥道:“明升兄,我十分喜爱令郎。弟有一女,名叫丁柔,比令郎小一岁。上午令郎前来的时候我曾言要将小女许配给他,令郎说婚姻大事须父母做主。今兄既来之,以为此事可否?”
陶骥闻言心中大喜,丁崇毕竟是在京中做官,两家结亲对于儿子以后的前程必定大有助力,这本来是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不料对方竟然主动提出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于是赶忙起身施礼:“犬子何德,竟蒙端明兄错爱,敢不从命。明升回家后就请托人前来提亲。”
两人关系又近了一步自然相谈更欢,直到酉时陶骥才告辞离去,临走时丁崇对陶骥要送的礼物坚辞不受,陶骥无奈之下只得带着礼盒回了家。
回到家中,有家仆报告说少爷被同窗邀出去庆功了。陶骥心里兴奋,将与丁崇会面的情况向许伫讲了一遍,许伫也替他高兴,还自告奋勇地连夜到城西联系有名的媒人。陶骥到家祠中将喜讯向祖先和亡妻祝告了一遍,回到房中时陶勋已经回来了,不过却醉得不省人事,肯定是被那些同学灌醉的。陶骥平时家教也还算严,从来不许陶勋沾酒,看到儿子竟然烂醉心里虽然非常生气,却也只得亲自动手给儿子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先安顿他睡下。
第二天一早,媒人应约前来,陶骥取出儿子的庚帖和自己的名帖交给媒人,又交待了一些事情后就打发许伫带着礼品与媒人一同往丁崇的行馆去了。到午时,媒人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喜说,丁崇请了相士将两人生辰推算了一番,是天作之合,已经允了亲事,收下礼品和公子的庚帖,还让她带回来了丁柔的庚帖,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陶骥十分高兴,让许伫去把陶勋叫起来。
陶勋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许伫从床上强拉起来时酒劲还没过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全没注意到许伫兴高采烈地跟他说了些什么,只是没精打采地应了几声,等他进了堂屋见到父亲的时候仍然摇摇晃晃站不稳如在梦中。陶骥因为他私自喝酒本就有气,见到儿子到午时了还是这付模样,心里恼怒,放下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道:“家中上下为你的终生大事忙得不可开交,你却醉得不省人事。你们去给少爷打盆凉水来让他清醒清醒!”
第七章 小蝶
陶勋就着家仆端过来的一盆凉水洗了把脸,这才清醒。看到父亲严霜似的脸心里暗道糟糕,整了整衣裳行礼赔罪:“父亲大人,孩儿昨晚被学院里的同学拉到太白居,说是为孩儿庆功,被他们强逼着喝了不少酒。酒后无状失仪,孩儿知错了,请父亲大人责罚。”说完跪在陶骥面前伏在地上。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你现在也是个秀才公,不要动不动就下跪。”陶骥起身一把将儿子拉了起来,弯腰替他拍去膝上和衣襟上的尘土。陶勋见这招以退为进果然奏效心里暗暗得意,趁着父亲还没有直起身来赶忙转移话题,正好看到桌上有张红纸,取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叫做丁柔的女子的生辰庚帖,他知道这张庚帖意味着什么,愕然地抬头向父亲望去,看到父亲已笑呵呵地坐在椅子上望着自己,旁边的家仆纷纷笑嘻嘻地上前向他道喜。
陶勋紧张地问道:“父亲,什么喜事?谁有喜事?”
“呵呵,昨晚回来就想告诉你的,没想到你竟不听为父的话醉得象只猫,现在告诉你也不迟。昨天下午我去拜访了你的恩师、本次院试的主考、刑部主事丁崇大人,丁大人对你很欣赏,有意将他的爱女许配给你,为父答应下来,今天上午已经托媒人去提亲换了庚帖。”
陶勋闻言,心里一阵烦闷,脑袋里气血上涌只觉得一片空白,声音都颤抖起来:“父……亲大人,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也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呀?”
“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作主,昨天你在丁大人那里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丁大人在京为官,做了他的女婿对你今后的前程也大有好处。再说我陶家二十八年前曾受丁老太爷救命大恩,一直无缘报答,你做了丁家的女婿,正好效半子之劳以替我陶家报答大恩。”
“可……可孩儿还年纪幼小,应当以学业为重,如何谈得儿女之事呀。”
“呵呵,你今年十四岁,已经不小了,又当了秀才公,正是谈婚论娶的年纪。学业固然是耽误不得的,不过现在只是订亲,等过两年再完婚也是可以的,有这几年的时间足够你专心制举了。明年是乡试之期,你若是能乡试中举,那就是双喜临门啦!”陶骥越说越得意,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脸色很不自在。
“可……是,孩儿并不想成亲。”
“七尺男儿哪有不成家立业的?陶家的香火还得你来继承呢。你现在也算个大人了,别说小孩子话。我知道你脸皮薄,但这是你的责任。”
“父亲大人,孩儿只盼日后能够访求神仙拜师学艺,寻一处洞天福地修炼得道,若能有成,则与父亲一起遨游于九州,不是胜过在尘世受苦万倍么?”
“荒谬,神仙之事虚无缥缈,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念的书都到哪里去了?夫妇之道乃人伦大道,难道你不懂?”
“父亲,您不是也相信世上有神仙吗?我知道这些年你每次出门都要寻仙访道,为何您对孩儿求道如此反对呢?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住口,你倒质问起我来了?让你读书不光是要你考得功名入仕为官,既光宗耀祖又可为天下苍生效命,更重要的是要你知书明理懂得忠义孝悌,你竟然敢顶撞父亲。给我跪下,你这逆子。”陶骥本来就因为陶勋喝醉酒的事生气,只是因为家有喜事所以才被冲淡,自己为了儿子的前途给他订了亲事,不料儿子竟讲出这样的混帐话来,心里的火气不可遏制地被引了出来。
陶勋赌气地重又跪在父亲的面前,气呼呼地说:“父亲,孩儿求您将这门亲事退了吧,孩儿向道之心已决,今生决不可有家室之累,求父亲成全孩儿。”
“你……你这混帐东西,你不愿娶妻生子,难道要我陶家断了香火吗?难道要我百年后无颜去见陶家的列祖列宗吗?不许你再多言,这门亲事已经定了,绝不可更改,罚你到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反省,想不通,就不要来见我。”
“不,父亲不答应孩儿的要求,孩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陶勋倔强地说。
陶家父子两人如此争吵是十年从未有过的,家仆见此情景都呆在旁边,许伫走过来想要扶起陶勋:“少爷,老爷也是为了你好,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这样顶撞父亲可是不对,快给老爷认个错。”
陶勋也在气头上,一扭身将许伫的手甩开:“不,我没有错。”
许伫没有防备,加上岁数大了,被带了一个趔趄。陶骥见状大怒,拿起桌上的茶碗向陶勋砸了过去,口中骂道:“孽障,要造反了是吧。”
陶勋不小心几乎将许伫摔倒,心里也很歉然,正扭过身扶住许伫,听到父亲的骂声就转过身来,正巧茶碗砸过来就要撞到肩上,只差毫厘之间时茶碗忽然倒飞回去,似乎在他身上有一股无形的斥力一般。倒飞回去的茶碗力道并不大,堪堪跌落在陶骥面前的桌上摔成了几瓣,只是这情景看上去好似被陶勋撞回来的。陶骥已经被气懵了头,误以为这是儿子有意反抗,正如火上浇油一般,气得暴跳如雷,站起身来抄起座椅就要向儿子砸过去:“你这畜生,竟敢还手,我打死你这逆子,免得将来变成无君无父的逆贼坏我陶家名声!”
许伫和旁边的家仆连忙冲上来抱住了陶骥,许伫知道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于是回过头来对着正茫然欲辩解的陶勋说道:“少爷,古人说小杖受、大杖走,这才是为人子的孝道,你还不快先避避,难道真的要做忤逆不孝的事情吗?”
陶勋被许伫提醒,知道现在解释也没用,于是磕了个头起身跑出了家门。他出了家门,一路往南跑下去,心里仍然被巨大的委曲所充塞,眼泪泉涌般流淌出来模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一个劲的跑,仿佛只有在跑的时候才可以稍稍冲淡心里的委曲。他的体格并不健壮,还略微有点单薄,耐力却出奇地好,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觉得累的时候才停下来,环顾四周发觉早已经出了景云府城好远,前方印入眼帘的正是孤云山高大的身影,他不禁愕然,没想过要跑这么远的。这时已经是未时了,阳光透过天空中薄薄的云彩洒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春天早就将孤云山染上翠绿色,虽然阳光照在南面,远处背阴的山体仍然显得生机勃勃。陶勋渐渐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思量现在的处境。他刚刚跟父亲大吵了一番,这是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己也觉得太过突兀如在梦中一般。细细地回忆事情的经过,刚刚稍微有些平复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认为自己求仙访道的志向根本就没有错,什么家族香火、功名富贵、金钱美女对他来说只是过眼云烟、是穿肠的毒药,父亲要他违背理想并要强行要把那些东西塞给他的行动让他觉得非常的生气、非常的寒心。思前想后,陶勋最后决定暂不回家,听城里的人说前面的孤云山十年前有神仙出没才改变了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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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府城到孤云山皲谷的入口有三十几里路程,由于近些年皲谷渐渐成了南北间的主要通道,路边每隔一、二十里就有一个凉亭供行人歇脚,孤云山北到府城这段路上的几个凉亭还是陶骥和城里几个官绅富户捐建的,一些农民就在亭旁搭起了一起简易的小棚或架子,铺上板子、摆几张椅子、生个炉子,就成了小茶铺,还外带着卖几样小吃和水果糕点,很受旅人的欢迎。陶勋走到山脚下最后一个凉亭时才发觉遇到了严重的问题,他昨天醉了一晚,早饭、午饭都还没吃,跑出家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且不说晚饭没着落,进山寻访神仙最少也得几天吧—他听别人说过和书上看过,神仙最喜欢考验学道者的心志,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能被传授仙术——现在两手空空,只怕还没见到神仙就饿死了。他越想越慌,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嗓子里也似要冒出火来一般,“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有了亲身的经历他才对这句俗语有了切身的体会,平时在家里有家仆奴婢照顾,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全然没有独自出门的经验,此时他不禁后悔起自己刚才冒失的想法。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了,对他来讲首要解决的是现时的饥渴问题。凉亭旁茶铺门前的竹甑里飘出来略带甜味的馒头的香气,这种平时对他来讲极平常的食物现在却好象皮影戏里的人物一般突然间就变了一副模样,变得如此的诱人,而肚子里好象生出了一双手卖力地推着他在不知不觉间向这熟悉的香味的源头靠近。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除了身上的衣裳还抵得几个钱外自己身无分文,眼前竹甑里的美味是他只可观之而不可食之的奢侈品。其实他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把身上的外衣服脱下来换几个热馒头,可是想像自己不穿外衣的样子他的脸皮就隐隐发烧,做这样没面子的事情是他宁死也不愿的,想到面子的问题,什么齐生死、逍遥游、成仙得道等等美好的理想和愿望统统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在了一边,整个人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下忘了有所行动,只是愣愣地站在茶铺前一声动不动。就在他内心正天人交战的时候,小茶铺的老板已经看到陶勋了,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深深的皱纹和黝黑的皮肤见证了他往昔所渡过的艰难岁月。他上下打量了陶勋几眼,忽然向他作了个揖问道:“这位小哥,敢问您可是城里景福行陶老爷的公子?”
陶勋被他的话拉回到了现实,敛衽回了一礼:“老丈,在下正是。你怎么认得我呢?”
“哎呀,果然是公子,真是贵客。”老汉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您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这个凉亭修葺一新后,陶老爷还带着你一块儿来看过哪。”
陶勋依稀记得是跟父亲一起来过这里,不过对这个老汉可没有什么印象。
老汉对他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一事也没在意,仍然发自内心地笑着说:“陶老爷捐钱把这凉亭修葺一新后带着公子前来游玩,就是那天他看见我这孤老头子穿着破衣坐在那边要饭,觉得我怪可怜的,就大发善心赏了二两银子,后来又找人帮我搭了这个小茶铺子,做点小生意。要不是陶老爷的善心,老汉我只怕早就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了,哪会象现在这样能吃饱穿暖呀。”
陶勋经他提醒也记了起来,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心里不禁有些触动,父亲的小小善举却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更加让他感动的是这么一件在自己看来微不足道得以致于很快忘却的小事却能让受帮助的人感铭于心、念念不忘,可见这个世界上的善事只要你去做了那么人间正道就会存在——哪怕它微不足道。
老汉不等陶勋说话,接着又说道:“公子,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啦,怎么也没见个下人服侍你呀?”
陶勋脸一红,嗫嚅道:“这个……我……因为……”
老汉见状便转了话题:“公子,您肚子饿不饿?要是不嫌弃我这里脏的话就请进来吃些点心喝口茶吧。”
陶勋的心里很慌乱,觉得老汉似乎已经看穿了自己和父亲吵架后跑出家门到现在又饥又渴的窘状,心里想扭身跑开,可是听到可以吃到点心,双脚就一步也挪不动了。虽然他心里百分之百地想进去,但是嘴里却仍然要客套一番:“我不饿,不敢劳烦您。”
“咳,您是嫌我这里脏吧。我看你满身尘土,进来坐坐歇歇脚也是好的嘛。”
陶勋觉得盛情难却,于是就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茅草屋,三面开窗,里面摆了十张也还齐整的四方桌,四、五十条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靠大路一边的几张桌椅上坐着些歇脚的客人,也有在窗外田野里劳动的农夫,大多是些粗野的汉子,留着蓬松的发须,穿着灰旧的布袍,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边喝茶边大声地交谈,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在这间房里唯一特别的是窗边桌子旁一个身材瘦小、一身青灰色道装打扮的人正将下巴支在右手上扭着看着田野上的风景。陶勋还在观察的时候,一阵包点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回头一看是老汉将一个小蒸笼和一碗茶放在了自己的面前,打开蒸笼,里面是六个精致的包子。
“公子,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这笼包子是我做的,您尝尝。”
陶勋慌忙说:“老丈,我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钱,可不能白吃您的东西。”
“公子您这是什么话,没有您和老爷帮我,我只怕早就饿死了,现在请您尝尝我做的包子难道还要收您的钱吗?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老汉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不是,不是,家严助人是从来不要回报的。再说您做这点小生意也很不容易,要是让爹知道我白吃您的东西,一定饶不了我。”
“那还不简单,这是老汉我真心请你吃的,你不说,我不说,陶老爷那里也就不会知道了。”
“那更不可以了,君子不欺暗室,更何况还有天知、地知,这里这么多人在旁边……”陶勋心里慌乱,讲话也开始语无伦次了。
“扑哧”一声,那坐在窗边的小道士笑出声来,陶勋有些愠怒地转过头看,原来是一个小道姑,年纪跟他相仿,大大的杏眼、极清澈的眸子、俏皮的琼鼻和微微上翘鲜红的樱唇构成了一张俏丽的脸庞,虽然没有摄人心魂的娇艳,却有一种独特的活力让每个看到她的人觉得如沐春风,乌黑得发亮的头发挽了个道髻用一只橙色的发簪别在头顶,尚未成形的身躯裹在宽大的道袍里配上不施粉黛的素面却别有一番动人的风姿。看见陶勋转过头来愠怒地望向自己,她调皮地向他扮了个鬼脸然后用食指在脸上刮了刮。陶勋看得心里一跳,脸立即被臊得像关公,气恼地回过头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包子一声不吭。
老汉见场面尴尬,连忙找了个台阶:“公子,我看这样吧,这顿您先赊着,等回家后让人送过来好不好?”
陶勋被小道姑羞臊了一下后,原来尽全力想要保留的面子已经荡然无存了,所以点了点头后抓起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就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一笼包子吃得干干净净,老汉见状一边又给他端过来一笼包子,一边忙不迭递茶,生怕他噎着。陶勋又吃了三个包子,觉得饱了满意地拍了拍手后,抬头看到老汉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满是慈祥。陶勋知道经历了刚才的尴尬再加上吃相不雅自己的面子是彻底地没了有,于是打算索性把长袍脱下来当给老汉,他自觉已经颜面尽失,无论如何再也不愿做出赊欠的事情来。还没等他开口,外面又有几个客人进来了,他赶快让老汉去招呼客人,同时也免了自己难于启齿的尴尬。
当把目光从老汉的背影上收回来之后,他忽然之间生出再看看窗口那个俏丽的小道姑一眼的念头来。他悄悄地假装伸个懒腰侧头向窗口望过去,正看到那个小道姑明亮的大眼睛漾着盈盈的、略带嘲弄的笑意紧盯着自己,在窗口背景的映衬之下她像盛开的牡丹一般鲜艳夺目,但澄亮眼眸深处却又自然流露出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陶勋被她看得心里发慌,无疑自己的念头已经被那个小道姑察觉了,赶快直起身子端起茶碗煞有介事地吹了吹水面轻啜一口,然后闭上眼假装在细细品茗。一阵微风拂过耳际后,陶勋觉得身旁有点异样,睁开一眼看那个小道姑已经坐在了他的桌旁而且正把脑袋靠近他的脸近距离地盯着他,一双杏眼上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似乎就要碰到自己的眼睛。陶勋被吓了一大跳,身体急下意识地急向后仰,手里的茶碗几乎就要掉落,幸亏反应还算快在它掉下去之前又捉住了碗沿,只是茶水却泼了出来溅在衣襟上,样子十分狼狈。那小道姑又扑哧笑了一声然后坐在板凳上,耳边回荡的笑声和她的美貌一样动人。陶勋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眼前的人,浑然忘了要说什么。
小道姑被他盯得有点恼怒,用手在他眼前一晃,说道:“喂!现在是白天,你不用梦游啦。”
陶勋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借着将茶碗放回桌上忙将目光收了回来,心里慌乱不已,却又不敢先开口,只是胡乱地猜测着这个小道姑将要跟他说什么。
她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贫道俗家名叫褚小蝶,道号嘛……师父还没给我取,等以后取了有缘再遇时再告诉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陶勋听到她的问话后,心里的慌乱在一瞬间达到了极点,心跳得几乎要破口而出,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用干涩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小生……在下姓陶名勋,字还没有取,是景云府人氏,今年虚岁十四……”说到一半时又倏然停住,他发觉自己的回答太过幼稚可笑了。
幸好褚小蝶似乎没有觉察到,而是饶有兴趣地继续用戏谑的口吻说:“陶施主呀,让我猜猜……嗯……你是一个人偷着跑出家的,对不对?呵呵呵!”
陶勋被她说中了心事,心里发虚,嘴里却强辩:“我没有,我是在和我爹爹玩捉迷藏。”
“哈哈!羞!羞!羞!这么个大人了还说谎,你捉迷藏捉到城外三、四十里外了吗?”
“我……”陶勋意识到自己找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借口,被问得瞠目结舌。
“算了算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然后她装作为难地样子故意压低声音说:“不过我可管不了天,管不了地,管不了这房子里面的这么多人呀。”这话分明是学陶勋刚刚的语句,令他再度窘得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
看到陶勋的窘状褚小蝶没有丝毫要放过他的意思,接着道:“你身上肯定没带钱吧,我这里有张十两的宝钞,送给你啦。”
“谢谢小师父盛意,我这就要回家去,不必麻烦你了。”陶勋听了她的话后心里还是有点感激。
“呵呵,不敢接是怕被你爹知道你拿人家的钱后要重重责罚你吧,那就这样吧,算我借给你的,等哪天我再次游方到这里时上你家找你还给我,好不好?”她脸上是故作认真的神色,眼睛里却是遏止不了的笑意。
陶勋知道她仍然在戏弄自己,抬头看了她一眼后又急忙垂下头盯着她的手看,她的双手十指纤纤透出一股玉一般温润的光彩,显得十分美妙。他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只会引来褚小蝶的更多戏弄,于是干脆学徐庶进曹营,心里不知道为何对眼前的小道姑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怒气来,反而有一种渴望再听到她动听的声音、看到她充满活力的面容的冲动。
褚小蝶又戏弄了他几句,见他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知道他已经有了防备,于是语气一转:“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过来跟你说话吗?”
这个倒真是陶勋想要知道,于是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因为……”她开口正要说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倾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声音,片刻后起身拿过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张黄纸丢在陶勋面前:“我师父在叫我,我得走了。你还是赶快回家吧,不要往南去了。这是一道符,你只需念‘普利无边,诸神卫护,疾疾如令’把这符往地上使劲一扔然后闭上眼低头往北跑一百步就可以到家了,路上不论遇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睁开眼。记住了没有?”
陶勋此时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他本就不笨而且读过不少神仙的传记,自然知道这道符的意义,更让他兴奋的是能够画这道灵符的人必定也是得道的高人,而眼前的这个小道姑显然跟得道高人有关系。没等他开口说话,褚小蝶又重复了一遍口诀和用法并问他记住了没有,陶勋点了点关,正要开口时,褚小蝶已经提起包袱出门往孤云山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明明看她走得不急,速度不快,然后等陶勋冲出门口时她的身影已经远远地消失在皲谷入口。陶勋懊恼不已,就这么生生地错过了一位高人,真的让他很不甘心。返回座位时那张黄色灵符还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还裹着张十两的宝钞。他随手将宝钞放在一旁,仔细地看手中的灵符,跟他以前在城里三清观看到的灵符几乎一模一样,也是用普通的黄纸,上面用红色的篆文以一种特殊的笔顺线条写着那句咒语并缀有二十八宿符号,他反复细细观察了一番后发现有个不同的地方,就是在的是顶端的“敕”字上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绿豆大小的一个凹痕,不细心看的话绝对看不出来,当他的手指按在这个凹痕上的时候似乎有一股斥力轻轻地抵触着指尖。他又反复观看了几遍,再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便郑重地将这道符折起,小心地放到怀里。随后他又拾起那张宝钞来,他记得这张宝钞是褚小
放贝踊忱锶〕隼吹模残碚馍厦婊够岽潘奶逑惆伞K滩蛔〗Τ偷奖乔吧钌畹匦崞鹄矗簧厦嬗幸还杉南阄叮抢挤趋辏凰苹ㄏ悖胫鄹蔷幌嗤
他就这么沉浸其中一动不动,不知何时旁边老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公子,天色不早了,您怕是赶不回去了,要不这样,您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如何?”
第八章 遇险
陶勋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没入了孤云山的背影里,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会完全变黑,他想到出来了这么久,家里肯定已经四处在寻找了,自己跑出来时一路有不少人看见,只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陶勋现在还不想回去,因为经过刚才的事,他从褚小蝶的身上已经确认这世上肯定是有神仙的,她离去时的特别之处以及所赠的神奇的灵符都证明了这一点,这一切令他重新坚定了寻仙访道的决心,从褚小蝶的话中得知她还有一位师父,可知她的师父一定是位道行高深的高人,褚小蝶进了孤云山,也许她们师徒就住在山里。
想了想后,陶勋对老汉说:“谢谢您的盛意。我还是回家算了,出来久了家里肯定也在等我回去,我往回走的路上应该能够碰到他们来接我。我在身上找到了十两宝钞,就将刚才的茶资付了吧。”
“这怎么行,我可是真心诚意要请您的,你要是不接受,不是要令我伤心么?”老汉回答得十分坚决。
“你要是不收的话,那我以后再也不来了。”陶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老汉一听他以后还可能会来,心里非常高兴,便松了口:“那可一言为定,您和老爷以后一定要常来光顾我这里呀。这点点心也值不了几个钱,你一定要付的话,我再给你打个折吧,只收你三文钱。”
陶勋也不知道行市,听说还要打折就不同意,但老汉比他更坚决,最后只得依了老汉。但紧接着的问题又来了,老汉倾其所有也找不开这十两宝钞,陶勋倒是知道现在宝钞与白银的比价是五比一,市价实际上是十比一,索性又买了三十个包子和五个鸡蛋,还买了个水囊装了满满一袋子茶水,将宝钞质押在老汉处。
告别老汉后,陶勋向北走了段路然后悄悄地绕往孤云山而去,他一心只想再找到褚小蝶和她师父拜师学道,又仗着有她相送的救命符,所以浑然不惧任何危险。等陶勋快到谷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上没有月亮,又起了云层,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夜色中他陷入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困境,很快迷失了方向,只知道自己在跌跌撞撞中正在向高处行走,旁边不时的有树枝的响动声音,显然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旁经过。黑暗几乎无穷无尽,陶勋心里的懊悔也如同黑暗一般无穷无尽地阵阵袭来,有很多次他将手伸进怀里抓住了褚小蝶给他的那张符,只需要转过身照着她教的方法施展,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家。但是每每在最后关头他又放弃行动,他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神仙正在冥冥中关注着自己,这无尽的黑暗正是神仙给自己的考验,如果连这个小小的考验都通不过,又怎么能够见到神仙并被神仙收录为徒呢?他对于父亲强逼自己接受婚约的事情心有芥蒂,既然离家出走总得闯出点名堂来,否则回家岂不要面对父亲和家人嘲笑的眼光?所以他赌气地宁肯继续在黑暗里摸索。
在摔了无个跤、撞了无数棵树之后,陶勋感觉身体里的某个地方突然跳了跳,不知何处涌出一股既温暖又清凉的气息瞬间便充盈了全身,说不出的舒适,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气息的散去如同它来临一样快、一样神秘。陶勋的眼前一亮,黑暗不知不觉之间淡了很多,目力所及可达百丈开外,除了看不出颜色之外几乎跟白天没有多大区别。陶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摸摸胸口时触到了怀中的那道符,也许是这道符发生了作用吧,虽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在摔了无数次之后才起作用,但是又模糊间觉得刚才那股气息好象就是从胸腹之间产生的。眼睛适应了黑夜后,他环顾四周才知道已经走进了深山里,由于有密林的遮挡,他无法判断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皲谷在哪里,好在他能够顺着山的坡度知道南北方向。但是此刻他也沮丧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漫无目的地瞎逛,想要找到褚小蝶和她师父的可能性极其微小。他继续徒劳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其间看到不少的兔、狐、獾、獐、麂等小动物以及猫头鹰、夜枭等禽鸟从身边跑过或飞过,经过的时候都注视着他这个不属于此的、陌生的闯入者,它们的眼睛都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快到子时的时候,山里的云层越来越厚,不一会儿就起风了,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山岚穿过石间和树林的时候发出或低沉、或尖啸的声音,仿佛鬼哭狼嚎一般,陶勋越来越惊心,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当雨滴忽然间落在他脸上时甚至吓得他跳了起来。雨越来越大了,他慌乱地跑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在一个急坡下,洞口被上沿的灌木和草丛垂下来的枝叶挡住了一半,走进洞口的时候一股夹杂着潮腐和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中人欲呕。陶勋勉强忍住了要呕吐的感觉,将身子缩进洞口避雨。走了这么久,他的肚子已经饿了起来,于是打开包裹取出包子吃了几个,又取出水囊喝了几口水,精神和气力已经恢复了很多。
雨越下越大,陶勋一时不能离开,好在已经适应了洞里飘出来的异味,洞口延伸进去十余步就拐了个弯,扔块石头过去听到的回音表明山洞似乎很深,他没有勇气再往里面走了,就呆在洞口呆呆地看着外面。可能是吃了东西的缘故,他开始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瞌睡悄悄地袭上了头,外面单调的雨声和雨景更象催眠曲一般,不久后便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陶勋睡得很辛苦,被雨淋湿的衣服风一吹便迅速地将身体的热量带走令身体冷得瑟瑟发抖,而紧张和劳累的双重因素又令他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风吹草动的声音似乎在梦中也能听得见,想要醒来时眼皮却沉重得不受任何控制。就这么半睡半醒之间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里猛然间迸出了前番涌起的、既暖且凉的、极舒适的气息,电光火石之后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人一下子便醒了过来。
陶勋睁开眼,看到洞外正前方数十丈外有两团拳头大的金光跳跃着无声无息地迅速靠近。到了二十丈开外时,陶勋已经看清楚了来物,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脑并凝固下来,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对面来物“嗷”的一声吼叫,震得树叶瑟瑟发抖,一阵狂风卷了进了,一只高六尺半、长一丈二尺的白老虎一跃十余丈,转眼前就到了陶勋的面前,把他吓得往后就倒,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恍如死了一般。陶勋以前除了在别人家里的中堂画上见过老虎外,在家里刻书坊的印刷间里也见过十数种老虎的雕版,活老虎这是第一回看见,只是这种见面方式他宁可不见为妙。世上老虎虽然不少,眼前这样长一丈二尺、高六尺半的巨大老虎可就不多了,而且白虎更是少见。刚才白虎一跃过来,铜斗似的脑袋离陶勋只有一寸之距,血盆似的嘴巴里喷出来的热哄哄的腥臭之气撞到陶勋脸上时倒将他从最初惊讶时的麻木里唤醒了,他知道自己因为惊吓已经全身酥软没有半分力气,跑是肯定跑不掉的,而且老虎见到他能动肯定会扑上来咬的,不如索性装死倒在地上,至于老虎是不是吃死物……他心里只能祷告上苍,就算老虎吃死物,千万保佑面前的这只白虎不在此列。